江云鹃一扫烦闷,一身轻走出医馆,“回府。”
小姐心情如六月天,车夫和丫鬟完全不知道她这一晚上折腾是在折腾些什么。
为情所困的江小姐走后,巫因笑问:“听你说的头头是道,你觉得她们二人相爱无过,那由她及我,我喜欢的也是位跟我一样的,陆大夫介意不介意?”
陆缘不轻不重瞥了一眼,“莫说你喜欢的是个男的,就是你说你是人妖相恋我也没什么不能接受。”
巫因给他添了茶,“那倒是还不至于。”
怎么好端端的把自己换了个物种呢。
—
魏雨等来了一封书信,信纸是手染花笺,上面只用秀丽的小楷写了短短一句话。
[卿心我心,此意须同]
她抚摸着上面隽秀的字迹,冰冷的脸缓缓浮现出一抹笑意。
江云鹃依然爱慕魏雨,知道她是女儿身后更多了一丝怜惜,同是女儿身,更知女儿难。
雨云二人的心意经此以后越发相通。
虽然二人彼此都知道在一起的机会渺茫,却都想着,能坚持多久就是多久。江云鹃的婚事一拖再拖,迟迟不愿相看人家。
她们等啊等啊,以为能偷偷地相濡以沫,却惊觉这世上的事当真就是定数无常。
西北的小国带着礼物进贡,并请求皇帝赐一位公主给他们。
小国依附大国,求娶一位公主去和亲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和亲公主作为两国和平交流的使者需要良好的品行个性,还需仔细考量。
当朝并没有适婚的公主,皇帝就退而求其次从宗亲中挑选再封为公主,最后不知道是哪个提了一嘴江家的二姑娘品貌端庄,这份看似荣耀实则不然的“殊荣”就落在了江云鹃头上。
江云鹃的父兄入了一趟宫却没有劝得皇帝收回成命,一封圣旨很快就被送入江府。
江云鹃跪在地上,头颅低垂,双手举过头顶接下这份圣旨,“臣女,谢主隆恩。”
不接受怎么办呢?抗旨吗?
宣旨太监走后,江夫人搂着二女儿伤心不已,“那西北路途遥远,又是苦寒之地,你过去以后可怎么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啊,和亲公主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江云鹃心头苦涩,反倒还要安慰母亲,“女儿会好生照顾自己,娘和爹爹大哥不要太过担心。”
她临走前只见了魏雨一面。
两两相望,只余无奈悲伤。
她们都不是天真的孩子,知道此行无路可走。
抗旨不尊是大不敬,要杀头,谎称二人早有私情不能和亲是公然打使国的脸。
早一些定亲?魏雨自身犯的就是欺君之罪,将来她总要找到证据翻案的,女儿身再也隐瞒不住,她怎么敢让江云鹃嫁给她连累她和整个江家?
相爱是两个人的事,要在一起是影响一大批人的事,那不一样。
“西北偏远,云鹃,不论如何好好待自己。我不会忘记你,这一生也不会。”
江云鹃强颜欢笑,在母亲父兄面前能撑住,到了魏雨面前又实在不行,脸一偏掉出两颗泪珠。
“我会的,魏雨,你也同样,天寒加衣,饥饿进食,若有什么难以排解的忧思不妨去找陆大夫,他是个很好的人。”
这一别离,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
魏雨从怀里掏出一只跟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枚很相似的护身符,“为你求的,戴着吧。”
其实她也不信佛,认为神鬼都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有时候又想,万一就有呢,拜的时候虔诚一些,那佛祖是不是就会好好保佑被祈福的那个人。
她亲手把护身符戴上了江云鹃的脖子,末了,拇指按在她的唇角,低头轻轻地在自己的手指上印下一个吻。
第44章 我有所爱在远乡
她们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不曾有过逾越之处,如今即将离别,情难自抑,唯有以此暂排苦思。
从今以后,她们给彼此留下的最大的念想,也不过就是这一对给对方求来的护身符了。
“卿心我心,此意须同。”
“云鹃,从别后每逢雨过天晴,那便是我在为你祝祷。”
江云鹃哭着笑,“若还有下辈子,我们要出生在有更多选择的时代,我定嫁你。”
后来江家的二姑娘被封为公主,在使国队伍离开时一并远行。
京城里的贵女们看看生活美满的江飞鸢,又看看远嫁的江云鹃,唏嘘不已: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时也命也。
公主云鹃远嫁西北,这一生再没有回归故里。
十六年后,公主身心俱损无药可医,溘然长逝。
公主数过了,自嫁去西北一共有四百八十三场雨,魏雨给过她四百八十三个祝福。
公主回光返照之时,伏在自己的陪嫁侍女肩头,遥遥地望着故土的方向。
“我有所爱在远乡,在海角,在天涯。”
“我还有未了的心愿——魂归故里,再见她一面。”
好想好想,回到故乡,再见魏雨一面。
—
旷野只有风在不断呜咽。
驼队远去,铃声消失,巫因和陆缘脚踩在满地的碎石砾上,面前出现了一位女子。
不是和亲公主江云鹃,是江家二小姐江云鹃。
“陆大夫,好久不见。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上一回你来的时候就告诉了我。只不过承诺未兑现,我总也舍不得走,想等到你来,你真的可以带我回去吗?”
陆缘点头,“可以,我会带你回到你的家乡。”
人死在哪里,哪怕因为执念留下来也无法离开太远,江云鹃死在西北,她就无法依靠自身回到中原。
所以这么多年,她只是一直在这里打转,怎么也没法挣脱那份束缚。
陆缘取出一个瓶子,正要施个法术把江云鹃的灵魂装进去,身侧的巫因却按住了他的手。
“你省点精力,我来就好。”
他的语气温柔,可态度分明是不容拒绝。
陆缘松开手指,“那你来。”
江云鹃看着这两位,忽而说道:“巫公子,抱歉,你刚进去那会儿我不知你是敌是友伤了你。”
“小事,没关系。”
在被转移进瓶子里之前,江云鹃拿出了一颗白色的圆珠,“物归原主,陆大夫。”
“我的承诺还没有完成,你现在不必急着还。”
江云鹃笑了,“陆大夫不会食言的,你不是已经来了么。”
陆缘收下东西,侧过身去看巫因。
这位巫先生身上的疑点诸多,现在又要加上一条了,他发现巫因的施法手势几乎跟自己一模一样。
虽然同一种术法手势大同小异,可怎么也不至于像到角度速度都这么雷同的。
若不是每个人的确都独一无二内里总有差异,他几乎要以为又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巫因偏了偏脑袋,“我保管?”
“我要送她回去。”
“我也去。”
陆缘把自己的包从看不见的空间取出来背到身后,“随你,只是你别忘了,你答应过出来以后会给我个解释。”
“没有忘,等把江云鹃送回去完成她的心愿,我好好跟你说。”
陆缘已经抬腿往前了,听见身后没有动静回过头,满眼不解,“你不走?”
巫因怔然一瞬,紧接着笑开,“你打算走出去吗?这得走到什么时候?”
“只是透口气走一会儿,再说,我自己乐意。”
“好好好,你喜欢走路。”巫因从后跟上来,不像陆缘,出来以后他的头发又是短的了,“她的家乡对应到当代也得跨好几个省,你想开路还是坐飞机?”
“开路。”
“你这身体少折腾为好,那么远。”
“小鹿等的会着急,我要早点解决去找他。”
巫因叹了口气,“要不是知道你当真就把他当小辈,我都要以为你喜欢他。”
“巫先生,你想多了。”
巫因哭笑不得。
唉,自己养出来的人,如今又不记得自己,反倒小鹿长小鹿短,那头梅花鹿就真那么得他喜欢么。
“陆缘,换个位置,你走我左边。”
“为什么?”
“这边风大。”
“不必了,我不是塑料袋,风一刮不会走。”
“那你就当是我爱吹风吧。”
“……请便。”
—
路是巫因开的,没让陆缘动手。
跨几个省需要的时间没有那么短,那条通道有些长,足足走了半个小时。
等他们再出去的时候已经到了目的地,他们把江云鹃放出来,后者看着已经完全是现代化都市的家乡一步也没有迈开。
她环顾四周,“我已经认不出我的家在哪里了。”
时间过去了太久太久,故土也变成了陌生之地,回来了又不知从何找起。
昔日香车宝马旧街道,今朝大厦高楼混凝土,她死去了太久,被时光所抛弃,也被故乡丢下。
她松开手掌,苦笑:“原来我执着的什么也没有留下。”
“未必。”巫因忽然开口,“江小姐,要不要试着找一找魏姑娘?”
江云鹃的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又灰暗下去,“太久了,她怕是早已投胎转世,早忘了我。”
就算巫因有那个本事找到投胎后的魏雨,什么也不记得的魏雨也不是那个魏雨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靠执念迟迟未散,不就是想回到故乡和再见她一面吗?”
江云鹃被说动,“可以吗?可以帮我找吗?”
巫因颔首,“当然。”
他闭上眼,感知力如一张网般覆盖四面八方,所有特殊的能量场都能被探知并回馈。
江云鹃希冀地等待着,陆缘也看着巫因,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大约十分钟左右,巫因重新睁开了眼,“找到了,走吧。”
魏雨的念境在一座古桥附近。
死人不能进,陆缘把她交给巫因暂时照顾,“我进去叫醒魏姑娘,很快。”
于是巫因和江云鹃在原地等,陆缘自己找到了入口走进去。
魏雨的念境世界简单到只有相似的场景——下雨、雨停,穿着简单长裙挽着头发的魏雨坐在窗前仰头看着,每有一场雨过去她就闭上眼为江云鹃祈福一次。
第45章 云销雨霁
陆缘简单诉说着来意:“魏姑娘,别来无恙。我去了一趟西北带回了江小姐,现在她就在外面,你们能相见了。”
魏雨的眼睫一颤。
“陆大夫?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叫醒你,不论是江小姐还是你,你们都已经故去,因为有执念才强行留在世上,我来帮你们了却心愿。”
“原来我已经死了吗……云鹃来了,带我去见她,我想见她。”
念境消失,站在陆缘身边的魏雨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巫因身边的江云鹃。
万物陌生,时光却好似一瞬倒转,回到了属于她们的那个时代。
故土已改,故人却始终牵挂着彼此。
两位丽人深深凝望着对方,看着看着,眼眶都不知不觉地泛起了红。
其实远嫁西北的江云鹃不知道,大理寺主簿魏雨在四年后请求皇帝重审当年的案子,前后历经二十多年,终于为父亲洗刷了冤屈。
女扮男装入官场是欺君之罪,皇帝感念魏雨一片孝心,案子查完后就把人从天牢放了出来,夺去官职和进士身份贬为庶民。
魏雨重新恢复了女儿身,本想去西北看看江云鹃,却不料两年前的旧伤复发,来势汹汹直接病逝。
江云鹃不知道,魏雨死的比她还要早许多年,魏雨没来得及祈上四百多次福。
原来她们都放不下彼此,只是命运弄人,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西北,隔着千万里的路互相都失去对方的消息,死后也离不得葬身之地去远方寻找。
只是幸好,她们又挂念着彼此,才等来了今日重逢。
江云鹃的执念是回到故土,再见魏雨一面。
魏雨的执念是再见江云鹃一面。
浑浑噩噩困于念境七百多年,七百多年后终得偿所愿。
魏雨擦去江云鹃的眼泪,女装的她虽然还是一眼看上去就很冷,可又比男装时要柔和一些,“哭什么,从前掉的泪还不够多么,你笑一笑,笑起来最好看。”
江云鹃破涕为笑,“说的是啊,我哭够了,现在我很高兴。”
她们向巫陆二人躬身一拜,相视而笑,道:“陆大夫,我们心愿已了,该走了,多谢你们二位。”
执念散去的灵魂终要转世投胎,下辈子谁也管不了,可还能有机会重逢见一面说上话已经很好很好了。
念境不相通,巫因没有进过魏雨的念境所以她不认识,而陆缘却本来就是故事里的人。
她向陆缘很轻微地露出一个笑,“陆大夫,既然我都能等到云鹃,你也定能等到你师父。”
“我们真的走了。”
魏雨和江云鹃牵着手,十指紧扣,相携着慢慢走远。
她们的身影逐渐消散。
这回是真正的云销雨霁。
执念平息,这世上再没有魏雨也没有江云鹃。
可至少陆缘和巫因会记得,中原的古桥西北的风都记得。
巫陆二人目送她们远去。
“陆缘,我们也该走了。”
“魏姑娘刚刚提到了一个人,你有听见吗?”
“嗯,你师父,可那么久以前的事,你已经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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