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缘把小布袋解开,拿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支簪子,非金非玉,只是桃花木,他有想过自己能用什么报答,想来想去自己贫穷且年幼,一无所有所以无以为报。
他跟木匠生活过两年,学了点皮毛,一点点地雕了支簪子出来,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
他自知这谢礼也拿不出手,捧着东西低着头,“收下了、就随、大哥哥、处置,我不会、有异议。”
换言之,当面收了转头丢掉也是可以的,心意被糟蹋他自会伤心,但不会有怨言,他送礼的本质是报恩,礼送出去被接纳,那他就完成了心愿。
巫因垂眸看去,小孩手里捧着的木头簪子技法稚嫩,形状微瑕,但一眼就能看出花费了多少心思。
他不缺什么,也没想随手拉了人一把还得索求回报,更没想过那小孩一直都记着这件事。
赤子之心,最是动人。
巫因从小陆缘手中接过谢礼,当着他的面插入自己发间,“既然如此,我便收下这份礼。”
陆缘抿着嘴,眼睛里跑出了笑意。
“大哥哥、又是、路过呀,那我、不打扰、你了。”
白衣大哥哥是谁、是不是普通人、还会不会再来这些他都不在意,一恩还一报,因果了却他没有想过要有什么后续。
陆缘做的事都只是秉承自己的处事原则而已。
他还要收花生,给心心念念的恩人送完了谢礼又按照来路跑走了。
第89章 “去我家,我养你。”
巫因站在石桥上,目送着他离开。
一拉之恩惦记大半年,这孩子至情至性,瘦弱的外表之下是一枚闪光的灵魂。
巫因行走于世间见过太多人,形形色色,秉性各不不同,陆缘这样的他不是没见过,却头一次生了点多余的兴趣。
藏宁山主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那个孩子,为了观察本是路过却多加停留。
跟了一天,他就摸清楚了陆缘的所有情况。
没有亲人,被学堂的好心夫子收留给了一片能遮雨的住所,因不想吃白食被赶走所以努力地帮镇子上的村民干活,东赚一点西赚一点养活自己。
巫因现身学堂,问了嘴陆缘的事。
夫子摸着胡须回忆道:“这孩子是去年来的,下雪天蜷在学堂外,我再晚些发现可能人都冻死了。”
“问过他,他说自己已经没有亲人,从好几个城外走到了我们灵鹿镇,我瞧他小小年纪无依无靠就留了他下来。”
“陆缘是个可怜的孩子,招人疼。”
招人疼,只是颠沛流离,没有人疼。
日薄西山,收完了地里花生的陆缘结束今日份小工拍拍衣服回家。
乡下的田垄窄小,所幸这会儿地里的作物都收完了,田里也能随便踩。
陆缘衣服下摆兜着东西,他时不时就低头看上几眼。
他觉得自己今天很幸运,还了大哥哥的恩情,又在杂草堆里捡到了几颗鸟蛋。
他苦惯了,特别轻易就能满足,他没有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他想活着。
只是偶尔也会羡慕一下其他小孩子,迫切地想要长大,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
不去思考那么遥远的事,小孩摸了下揣着的鸟蛋,默默地想着:夫子帮过我很多,两颗给夫子,我只要一颗就好。
金色余晖下的白衣染了霞光,陆缘一抬头,乍一见那位大哥哥恍觉遇仙。
那位神仙一样的大哥哥还向他走近,弯下腰帮他擦了下脸上沾到的一点土,声音温柔又动听,“陆缘小朋友,愿意跟我走吗?”
陆缘攥紧了自己的衣服,怔愣地看着他。
巫因摸摸他的小脑袋,“去我家,我养你。”
九岁那年秋,陆缘跟着曾经救过他的白衣大哥哥回了家。
藏宁山师徒的故事由此开始。
无所牵绊的藏宁山主主动给自己结下了一份牵挂,他想收养陆缘,想护他长大。
或许从他破例踏出那一步起,巫因就已经被卷进了无尽的红尘里。
是他改了陆缘的命,亦是他自己招来了一身红尘债。
—
被巫因收为徒弟带回藏宁山这件事于陆缘来说就像是做梦。
藏宁山很大,也很清幽,离灵鹿镇有相当远一段距离,了断了一切以后陆缘就跟着巫因离开了小镇。
穿着白衣的巫因牵着小男孩的手,带着他一寸寸地走过山脚下那一片地,“阿缘,记住了,这就是藏宁山的入口,往后这里也是你的家,要记住回家的路。”
陆缘听话且认真,走了好几遍,点头说:“我、记住了。”
藏宁山上有房子,但整座山都没有别的邻居,也没有其他活人。
屋子外有一棵很大的松树,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
巫因起初是想让陆缘喊他师父的,但陆缘想起了木匠,难过得不愿意改口,一直只肯喊大哥哥,即便巫因实际上早超了喊哥哥的年纪。
大哥哥对他很好,人很温柔,陆缘不用早起帮忙干活,也不用发愁生计。
他有自己的房间住,有舒服的床睡,有柔软的衣服穿,有热腾腾的饭菜吃。
而且不止是这样,陆缘没有上过学,巫因会亲自教他读书认字。
陆缘惟恐自己愚笨哪里惹了大哥哥嫌弃,始终小心翼翼。
藏宁山里的生活太梦幻了,巫因也太好了,反倒让陆缘生出恐慌之心,患得患失,生怕猝不及防就失去。
秋天过去,藏宁山里的冬天很冷,陆缘手上的冻疮有复发的趋势,手总是痒,但他不敢说,怕巫因觉得他麻烦。
陆缘识字但不多,巫因肯教他,他就发奋去学,学起来就会忘记手上的冻疮。
两天没怎么见到人影的巫因忽然来敲门,还给他带来了一双兔毛手套。
陆缘的双手揣在暖和的手套里,忽然在巫因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脱口而出:“师父。”
这个时候的他说话已经正常,不会再几个字几个字要断开。
他扑到巫因身前,紧紧地抱住他的大哥哥。
那一天,他叫了师父,坐在师父的腿上说出了自己曾经被抛弃的经历。
生父生母也好,木匠师父也罢,人人都艰难,他不怪他们,但不代表他不难过。
两度被弃,颠沛流离,差点被饿死冻死,摸爬滚打才能活下去,不是不苦,只是无人心疼无人诉说。
那些苦痛都是陈年的伤痕,在一个九岁的孩子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他哭得止不住,“我只是想要有一个家。”
命途多舛他不恨,陆缘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个温暖的家,只是有一个永远都能躲避风雨饥饿的家而已。
师父温声告诉他:“阿缘,你唤我一声师父,我便一辈子是你师父,我带你来藏宁山,那藏宁山就永远是你的家,你的后路。”
那天他哭湿了师父一整片衣袖,最后累得在师父肩头睡着。
再醒来,屋内温暖如春,被子又加了一层。
而他躺在被窝里,双手还牢牢地抱着师父的手臂。
他一动巫因就知道了,巫因一直保持着别扭的姿势靠在床沿,见他睁眼揶揄道:“我怎不知你这么依赖我?连睡觉都要抱着我的胳膊。小徒儿,这下能撒手了吗?”
陆缘羞窘地松手,张口就要说对不起。
巫因轻弹了下他的脑袋,“免了,不要总是动不动道歉,我是你师父,不是你债主,不会吃了你。”
他解救完自己的袖子,又道:“天色不早,小哭包饿了吧?我去生火。”
陆缘小声反驳:“不是小哭包。”
“不是小哭包?我这袖子还没干透,你要摸摸看么?”
“……”陆缘不好意思,默默地垂下了脑袋。
自打遇见巫因,陆缘的人生像是被打捞起的浮萍,他再也不用随波逐流,会有人疼他爱他,会为他遮风挡雨。
巫因给了陆缘一切,是师父是亲人,是他人生里唯一的不会熄灭的火种。
第90章 永远都会偏爱
实话实说,养陆缘是一件又费劲儿又省心的事儿。
陆缘安静又听话,不用担心他上蹿下跳闹得鸡飞狗跳,他也不会要这个要那个永远不知道满足。
他很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他嘴里从没出过抱怨之言。
省心之处在这儿,烦恼也在于此,他性格闷,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会发泄,旁人要知道他心思就得猜。
万幸巫因是个贯会洞察人心的,要换了个不会察言观色的直肠子,师徒俩永远都不可能搭到同一根筋上去。
陆缘刚被带回山里那大半年,巫因都没有出门超过一天一夜。
头一回巫因说要出门两天,走前安排好一切,问他自己能不能行,陆缘乖乖地说自己没问题会等师父回家。
陆缘真的觉得自己可以,但暴雨天的山里太吓人了,那雷电劈下来就好像要把大地给劈穿。
藏宁山里没有其他人,陆缘一遍遍告诉自己别害怕,裹着自己的被子缩去了他师父的床上。
他蜷缩成一团,可捂着耳朵都阻不住外面的声音,他又想起了自己流浪的那些日子,又伤心又难过,禁不住掉眼泪。
暴雨夜没有结束,他等来了提前回家的师父。
师父的脸色有一点不好,他察觉师父在生气,惴惴不安地拉住师父的手,说自己知道错了,想求师父不要丢掉他。
没用又爱哭的孩子是不会招人喜欢的,陆缘怕这场美梦直接结束。
可是他没有想到巫因会跟他道歉,还跟他约定好以后害怕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可以直白地说出来。
师父抱着他,帮他擦眼泪,“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不要你,阿缘,你在我这里永远都有做真实的自己的权利。”
陆缘点着头,眼睛被泪水泡着,心却暖呼呼的。
他想,师父可真好啊。
—
巫因待陆缘是徒弟,以此为目的就不止是养活他,而是真的会教他本事。
后来巫因也会带他出门,让陆缘了解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巫因带他进念境,知道了念境的本质是死人的执念后,陆缘看着消散而去的灵魂就觉得心里很难受。
师父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没有人能跨越阴阳两道的鸿沟。
知道陆缘不高兴,巫因买了糖山楂来哄他。
“怎么又自己憋着?跟我说说在想什么。”
陆缘闷闷地坐在大石头上,低着脑袋说:“师父,人生来就要死吗?”
“普通人当然是这样,有生有死,有来有去,这是自然秩序。即便是我,拥有漫长的寿命,也总有一天要消亡。”
“既然都注定要死,为什么要生下来?还有些人,明明已经逝去却一直不肯离开,为什么?就那么执着于活着吗?”
“阿缘觉得人活着都是受苦吗?”
“至少苦大于乐吧。”
巫因坐在陆缘身侧,手掌放在徒弟脑袋上一下一下揉着,“的确,众生皆苦。世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他笑道:“每个人活在世上或多或少都有痛苦和烦恼,只是生命可贵,来了一遭就要好好珍惜。有些人想活都留不下,那么能活的人为何还要寻死?况且,人生来的目的不是走向死亡也不是为了受苦,这些只是一部分,痛苦悲伤之余亦有欢喜甜蜜。”
“那么那些强留在世不愿意离去的人是因为生命中那些美好而舍不下吗?”
“未必。有些人是为爱不舍,有些人却是因为恨而不愿放手。”
陆缘托着下巴,似懂非懂。
巫因捏出一颗山楂喂他,“你还小,等你经历够多了自然而然就能明白。”
“只是阿缘,我要告诫你的是万事不要强求。”
“什么意思?”
“人入妄而生执,生了执念便会自苦,凡事看开点,不要让自己陷入妄求里去。我们这一道修的就是超脱红尘,将来你自己去处理念境时可以共情可以怜悯,但无论什么境地都要保持本心,公平公正不偏颇不代入执念的主人。”
陆缘有点茫然,以他现在的年纪还不足以对这些有深刻的理解,“师父,这听着好复杂。”
巫因便笑,“总之你记住一句话,你永远只做一个略有温柔的看客就好。”
虽然还不是很明白,但陆缘认真地把这句话记下了。
他又问:“那生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那么多意义,只是开头和结局罢了,当然,这世上所有事唯有生死是最不能强求的。”
“因为生与死是自然法则,生死自有定数,阴阳不能逆转,是这样吗?”
“是。”巫因站起身,“好了,小小年纪还不到探寻生死的阶段,想想别的。”
“嗯?”
巫因伸手把小徒弟从大石头上抱下来,“比如体贴体贴你家师父,帮我洗菜。”
陆缘很为难,秀气的眉毛都拧起来了,“师父,我可不可以说一句实话?”
“但说无妨。”
“我半点也不喜欢进厨房。”
巫因噎了一会儿,无奈地搓了下小徒弟的脑袋,“那你就等着吃吧。反正你生火花自己的脸,洗菜又总是洗的蔫熟。”
虽然听话乖巧,也架不住是个厨房废物的事实,可谁叫藏宁山主自己乐意惯着。
“回家了。”
陆缘亦步亦趋跟在他师父身边,“嗯嗯。”
巫因养陆缘完全称得上是尽心尽力赔上一切。
他照料陆缘的生活起居,教他读书认字明理,教他为人处世,教他认识这个世界。
陆缘逐渐习惯藏宁山里的生活,喜欢上和师父一起过简单平淡的日子。
他不用再奔波流离,不用再害怕被人抛弃,他时常想,或许年幼时期的所有苦难都化为了遇见巫因的运气。
虽然经常要被师父带着进念境,去费解地思考别人的执念,又总因为看见别人的苦物伤其类不好受,但他也没有抵触和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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