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封的奏折一道接一道, 久不出世的几位老臣也拖着耄耋之躯跪在殿外,请求皇帝快立太子。
景贞帝如今偏瘫在床, 虽暂时没有生命之忧,可也丧失了几乎全部的自理能力。但饱受疾病之苦的日子并没有让他失去对生命的渴望, 反而对未知的死亡越来越恐惧。
外面那些人的声音越大,他心里越害怕,唯恐松口后这些人为了奉承未来皇帝,从而对自己的病情懈怠,所以死活不愿意立太子。
到后面,他索性不听奏,不见大臣,更甚者,为了防止别人窥见自己真实的身体情况,他干脆闭门不出,连后宫嫔妃也不理会,勉强能得觐见的唯有国师、昭义公主几人。
国师本就是道医出身,一手医术在众御医里也称得上翘楚,再披一身道袍,头戴金冠,仙风道骨的模样令皇帝将他视为能延长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身体刚能下床便沉迷于求神问鬼不可自拔。
为此,宫里还设起了醮坛,国师率领众弟子日夜为皇帝诵经祈福,炼制金丹,整个皇宫都被香火缭绕,几月不辍。
皇帝半颗心踏入观门,却又割不断凡尘,担心自己久不出政令,时间长了会失去权力,所以时不时还要对外下谕旨。
至于圣旨内容,大多都凭心而为,有时是高兴于某地献上祥瑞,所以对其官员升迁,有时则是愤怒于某人耿直劝谏,所以要对其贬谪。
官职调令中最明显的,是公主府门下之人如井喷般蔓延至整个朝堂,时人称其为鸿文党。
鸿文党崛起得极快,几乎是以迅雷之势形成规模,他们中大多都出自昭义公主的鸿文阁。
鸿文阁于景贞二十三年建立,起初便因编撰修书吸纳了大量的寒士文人,后来公主得势,有墨敕斜封之力,就有更多的人为了能在朝堂上求得一官半职,纷纷选择投身于此。
五年来,公主府以见缝插针的密度在朝堂运作官员,上至二品大员,下到一些州县,只要求到她门下的,她都不遗余力。
卖官鬻爵本是歧路,可偏偏那些人还都不是些昏聩无能之辈,有如大理寺陈安那种的,虽天性凶残、任性使威,却也机敏果敢、不畏豪强,敢于痛下杀手;也有如礼部纪文舫那种的,出身教坊司平乐府,一身铜臭,却极善钻营,京中门路有十,他可通七八。
如此不辨私德,唯才是用,反倒让很多奇才、偏才冒出头来,再加上公主在前皇恩浩荡,众人有她保驾护航,倒真让鸿文党在燕国官场迅速扎下根来。
就连朝中杜相,都与公主府所交甚笃。
当年秦宸章为皇帝求医一事奔赴相府,后又经废太子、北征、封禅、问天台等事,朝中各方势力因皇帝心性的变化逐渐反转,伴随打着公主府烙印的朝臣在明堂出现,杜相的政敌也一个个退出历史舞台。
从前皇帝盛年时,这位杜大人与皇帝也可称得上君臣相合,但现在皇帝昏庸,东宫未定,此消彼长之下,杜相便已经有权倾朝野的趋势。
朝中如今几大派系,杜党、鸿文、皇室、纯臣、清流……党派林立,可现在杜相与公主府交好,那这朝上便再无其他人能与公主有一合之力。
而这样的富贵繁花,自然也伴随着争斗和鲜血。
皇帝宠信方士,宫门前不断有御史言臣以死上谏,力陈妖道之非,力斥奸逆之妄。
其中昭义公主又被冠以罪之魁首,公主早年脱冠入道,京城这些国师方士之流多数出其门下,如今她为了讨帝王欢心,更是日日居于宫中,身穿道服与皇帝一起修道。
如此专朝乱焰之人,实为国之大祸!
谏言之人被一纸谕令下了诏狱,朝上哀声终于消散,民间却渐渐传出流言,说皇帝被那些道士们欺骗,早就不问政事,甚至整个皇宫都被国师和公主把持了,朝中出的政令也都是出自昭义公主门下。
还有人猜测,皇帝一直不露面,或许是已经被人药死了,毕竟自古以来,嗑丹药而亡的帝王实在不是少数。
乱象纷呈中,有人进言:皇帝疾笃,奸臣难制,当以清君侧。
年轻的襄王疯狂心动,清君侧,是该清君侧!
他想起去年那场风波,那时他明明没有谋逆之心,却遭人诬赖,被迫陷入无妄之灾——这还不是因为京中有奸臣当道吗?
而臣子闻君父疾笃而端居不出,何以自安!【1】
他还是皇帝唯二的皇子,东宫立长立贤,他合该是太子,是燕国未来的皇帝,作为皇帝,他清除奸逆不是理所当然吗?
他甚至认为自己并不是造反,只是如今父皇被小人蛊惑,正身处险境,而他才是正义之师!
兴致高昂的襄王很快就收拢到了人——羽林卫守将奉前程和骊京令彭胜,一个感念皇帝确实将死,为求从龙之功,一个则是已经得罪了公主府,大祸将至,所以不得不另谋出路。
如此到景贞二十八年九月十三,骊京入秋已久,空气极寒。
凌晨时,天色漆黑,京都沉浸在一片浓深的夜色中,疾驰而过的马蹄上缠了布帛,沉闷的“笃”声甚至不及夜枭刺耳。
国师府的大门被率先冲撞而开,睡眼惺忪的道徒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刀砍掉脑袋。
襄王举起长刀,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妖道横行,危害天下,当杀之!”
国师府瞬间血流成河,襄王带着千骑羽林卫转而奔向京内几处机关要地,杀了值守的官吏后令自己的同党入内控制,又兵分几路,冲进那些攀附国师、公主的官吏府邸。
京中已多年不见战乱,富贵乡中长大的骊京人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身首异处。
而被呼声惊醒的无辜百姓们更是连灯都不敢点,只能透过门缝,眼看着金戈铁马,鲜血四溅,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动静。
襄王杀红了眼,深秋的夜风呼啸,依旧压不住身体里沸腾的血液。
直到亲兵来报,说奉前程已经打开宫门。
襄王大喜,忙调转马头,率众人往皇宫冲去。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似乎没在随从中看见自己的那位亲信幕僚——但不重要了,皇城已经打开,此事成了七成。
天还未亮,“诛妖道,清君侧”的呼声响彻宫廷内外。
彼时景贞帝正在被人伺候着穿道袍,修道之人要在卯时做玄门功课,皇帝自诩在求仙问道一事上虔诚,又觉少,所以常常在寅时末就会开始诵经——比从前上朝还要用心。
“皇上,襄王打进宫来啦!”
景贞帝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晕了一下,偏瘫的后遗症还没下去,开口时的声音含糊不清:“什什么?”
秦宸章随即夺门而进,口中呼叫:“父皇,快跑!”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瞬间尖叫起来,秦宸章不管别的,伸手扯住景贞帝的胳膊,转头就跑。
景贞帝粗喘几声,几乎要厥过去,好在秦宸章很快回过神,急忙命令一位年轻内侍将皇帝背起来,一边护着一边往北跑。
一群人跑到景芳门,景贞帝这才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襄王联合羽林卫、骊京令等人造反,已经攻进皇城了。
造反,造反……
景贞帝头晕眼花,明明身后还没人追过来,他就已经感觉到刀锋贴着后脖颈的凉意。
“逆贼自南门进,父皇可先去承曜宫避险。”
秦宸章一边说着,一边“呼啦”一声抽出身旁郑意随身带的钢刀,眼睛通红,呼呼喘着气,“庞将军还在宫里,儿臣去召他前来护驾!”
景贞帝手都软得抬不起来了,浑浊的褐色眼珠望向她,喃喃发不出声音:“昭……”
秦宸章伸手攥住那只枯瘦的手,用力捏了下。
“父皇,珍重。”
丢下这四个字后,秦宸章提刀就跑,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唯郑意和其他两位侍女跟上。
秦宸章并没有原路返回,她在这宫里长大,对这宫里的各处各殿清楚得很,很快便寻一小道绕去禁军营卫,路上正遇到疾驰而至的禁军。
“殿下!”
看到为首之人,秦宸章才郑意身后走出,上前道:“陛下已去承曜宫避险,潘绍兴,你取二人速找庞将军前去护驾。”
“是。”
秦宸章翻身上马,声音终于轻缓,接着说:“其他人随我去诛杀逆贼。”
此时天空刚刚蒙亮,夜色和天色交织在一起,宫里完全乱起来,宫女太监们到处乱窜,南边甚至冒起浓烟,晨风起了,送过来一阵阵轻薄的烟雾和逐渐临近的呼喝声。
“诛妖道,清君侧!”
秦宸章骑在马上,她望着那在天空中分散的烟尘,听着这些呼声,神情冷漠。
直到——
“襄王谋逆,已被镇杀!”
第一声还是飘忽的,似是错觉。
“襄王谋逆,已被镇杀!”
第二声蓦地变深了,如有实质。
“襄王谋逆,已被镇杀!”
第三声如白日惊雷,震动骊京。
那是十万人的共鸣,即便远在宫城之外,依旧震天撼地。
秦宸章收回视线,轻踢马腹,在这样的呼声中蓦地出现在长生苑——这里是景贞帝平日修仙问道的地方,不久前,秦宸章刚拉着皇帝从这里逃出去。
如今苑中浩大的道台已被推倒,精致的供品散落一地,混合着人类的鲜血,被踩烂了,沾得到处都是。
宫墙内外还有些列队的羽林卫,近三百人,黑压压的,气势逼人。这些人应该是刚到这里不久,前一刻还在搜查皇帝的踪迹,但现在他们都被那诡异的呼声震慑,几乎一动不动。
秦宸章单手扯住缰绳,看向从殿内抢奔出来的襄王。
长生苑在宫里的位置极好,宫门正对东方,朝阳在天际冒出头,从公主身后喷薄出第一缕光。
宫里出现政变,秦宸章起得急,身上除却单衣外就只有内里护身的轻甲,头发也只是束了起来,素净的近乎有些冷,可偏偏她又生就一张姝色绝艳的脸,逆着光,居高临下,睥睨众生,宛若神魔。
襄王面如死灰。
苑中不止襄王和他带的羽林卫,还有几十个大臣——那是今日进宫上朝的朝臣——燕国的朝会卯时开始,襄王往皇城赶的时候这些人正在路上,刚好被堵个正着,有跑掉的,也有被裹挟进来的,或许还有很多被杀的。
秦宸章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闪过,最后定在距离襄王最近的侍卫身上。
她直直地看着他,说:“襄王谋逆,已被镇杀。”
那声音轻得刚溢出唇就散了,却自有十万人为她鸣唱。
被她盯住的侍卫瞠目,神情几乎空白,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他突然提刀,一刀斩下襄王的人头。
“襄、襄王谋逆……”
他抓起那颗头,疯了一样往苑门处跑来,却并未跑出几步,就委顿在地,手里的头颅骨碌碌地往前滚。
长生苑顿时陷入厮杀。
有人举刀攻过来,被禁军拦住,有人忙着逃窜,转身往宫外跑,还有的挥刀相向,妄图以功抵过。
浓重的血腥味萦绕在鼻腔,秦宸章却并未生出多少不舒服,反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心脏,胸腔内的血液一下子流得很快。
“殿下小心!”
刀锋随着示警呼啸而来。
秦宸章挥刀去挡,手臂震得生疼,来人一击不中,瞬间被旁边禁军斩杀,鲜血溅了她一脸。
秦宸章连抹也没抹一下。
刀剑无眼,苑中那些朝臣们遭了大罪,秦宸章提刀入内,目光所及之处不少人都被砍死了,还有些在乱窜,里头靠近供台的那位朝臣穿着紫袍,此时正仓皇地靠着桌背,猛然间对上秦宸章的眼,忙高声呼救:“殿下救命!”
秦宸章走过去。
那人大喜,撑着地站起来,一抬头,“咕咚”一声闷响,头掉在了地上。
这钢刀打得真好。
第139章 古代宫廷39
太阳升起来, 杀戮却还没有停止。
燕国最尊贵的公主第一次站在众人面前,向这座皇城展示着她杀伐果断的王者魅力。
骊京安静极了,街上空空荡荡, 唯那些身穿标志性工装的人在大街小巷中穿梭,那是由公主府供养的十万劳役们。
他们穿着统一的灰绿色服饰, 对衫、长裤、芒鞋,手持棍棒——为防止城里有人趁机作乱, 他们被兵部借调而来, 十人一组,百人一队, 在这座城市中巡逻,维持着京都的安稳——问天台下三年来标准军事化的管理制度让这群壮丁完全褪去了寻常百姓的散漫, 列队而行时,看起来比京中的巡哨人还要纪律分明。
与京都的噤若寒蝉成鲜明对比的, 是王府豪宅中的哀嚎。
秦宸章丝毫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不到一天, 襄王及其母族、妻族便都被屠戮殆尽, 依附襄王的那些士族们也无一幸免, 更不要说直接参与政变的奉前程、彭胜等人,其宗族家人几乎都被现场诛杀。
117/121 首页 上一页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