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少芳道,皇九子有帝王相。
宫中现存的只有三位皇子,九皇子年龄最小,今年还不到八岁。
景贞帝听了倒也没动作,但想来对这答案是比较满意的。
当日四皇子同在席上,晚归时酩酊大醉。
此后不久,襄王府便传出襄王得了发狂症,常披头散发,彻夜不眠,性情也日渐暴戾,身边侍从稍有不怠,他便火冒三丈,刀剑相向。
天气渐冷,秋去迎冬。
京中问天台逐渐显现雏形,昭义公主奉皇帝旨意,两年间招各地徭役三万,又征民间劳役七万,合计十万人汇至京都。
按照燕朝律法,徭役属于义务做工,需要自负费用,自备粮食。而官府征召的劳役同样具有半强迫性质,一月工钱只两串,一年不过二两银子,如此还要除去四成人头税,剩余所得连裹腹都难,因此才有百姓苦徭役苛重。
自景贞帝登位已经快三十年,这三十年间,燕国境内一年超过五十万人非自然死亡的疫病灾荒寥寥,如此,便是历史上少有的太平时期。可即便这样,苛捐杂税之下,百姓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依旧随处可见。
王朝末年时,服徭役之地往往是最先暴乱的地方,一群饱受政权压迫的壮丁,就像一个装满炸药的火桶,落上一点火星都能爆炸。
昭义公主作为问天台无冕监工,自然不会放任这些人把对官府的不满落到她头上,甚至于,她对这群壮丁还有些别的想法——公主无兵权,可若她在京都有十万人呢?
她甚至不需要做得更多,只需要让这些人吃饱饭。
如今骊京常住人口七十余万,为防止工人与京中百姓起冲突,公主府在西郊另修坊市,兴建筒子楼宿舍供这些人居住,又汇集了上万女工参与后勤,专门养殖家禽,包揽衣食。
按照公主府的标准,问天台所有工役每日吃两顿,有米有面,米粥立筷,粉面见白,十日再添一次鱼肉荤腥,额外包含夏冬两季工衣鞋袜,若有人因劳作意外死亡,公主府另出抚恤。
此间官价一斗米十文钱,百钱一串,十串一贯,一贯一银。十万人一天消耗近两万斗米,合计二百两白银,一年便是七万三千两,再加上其他支出,一年在吃食上至少十万两打底。
十万两多吗?自然是多的。昭义公主作为皇室贵族,食邑已加至四千,远超历代公主该有的待遇,可每年能登记在册的俸银也不过五千两。
十万两多吗?自然是不多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官吏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位简在帝心的皇室公主,每年节假日,从皇宫赐到公主府的任何一件物品都有价无市,更遑论底下人的孝敬侍奉。
十万两在公主府里或许只是几件玉屏金石的标价,可在公主府外,却可以让十万人甘心替她卖命。
问天台下一碗稠粥,几碟咸菜,就能源源不断地吸引京畿一带的流民前来求生。
为了提高公主在这些人中的存在感,青黎还建议秦宸章每月余去一次问天台监察,并在当日让工地食堂给每位工人配备一碗红烧肉,碗不需要大,但肯定能让这十万人对公主的莅临更翘首以盼。
秦宸章原本对此有些不屑,但试过几次就不得不承认,皇家公主的光环在个人面前不可逾越,可在十万人面前,一碗肉确实比权威更能让人臣服。
如今京中人人都知道昭义公主一气儿包揽了十万人的嚼头,初始他们只觉得公主长在深宫,不知人间柴米油盐,毕竟同为十万两,虚浮作价的彩衣朱钗和实打实的粮草供给从来不是一个概念,十万人把公主府吃垮不过是早晚的事。
就连皇帝也因此训斥公主胡闹——却也仅到训斥为止。国中大富大贵者不知几何,可谁敢光明正大地像公主这般花钱?
皇子不敢,外臣更不敢。
唯有未嫁的公主可以。
昭义公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燕国这几年并不如从前那般安稳,外有北人猖獗,边关失守后兵部开始提高每年的招兵额度,对其拨款也与日俱增。内有问天台劳民伤财,同样引得百姓不满,十万劳役聚在骊京,若再不安抚,只怕会引出祸来。
更何况,女儿代父皇向天下广征民役已经被人攻讦为专权乱政,背上骂名无数,如今想要弥补一二,既不取自宫门,也没有祸害朝堂,父皇何必不允呢?
公主说到做到,之后两年,确实没借此事向户部多要一分钱,只是以内廷的名义买了不少废弃的矿产。
在古代,因为技术的缺失,人们勘探矿业并不容易,开发起来也极为艰苦,时下矿井废弃的原因多数不是被开采用尽,而是因为矿井超过百尺后积水过深,矿工无法作业。
所幸鸿文阁有技术部,青黎在内兼任掌故一职,携众人制造出了压水泵、滑轮和传送带,可以帮那些废弃矿场排解积水和向上运输,从而变废为宝,继续产能。
去年冬天,骊京上空还少有黑烟,而今年刚刚入冬,京都之上就已经因为大量蜂窝煤的登堂入室开始浮起烟尘。
至此,再无人会觉得公主府养不起十万人,倒多的是对公主财产眼红的,就连皇室也不例外。
公主大方,不与人计较,也没做技术自专的事,反而安排了不少技工与宗室、内廷交流互通,力求合作共赢。
几厢富贵,面上太平和乐,直到临近冬至日祭天。
青黎这些时日正在修撰《妇科生育要旨》一书,内容已基本拟定,预计年后就可以正式印发。
几位女医刚走,就听见外面吵闹。
木辛说是宫里来人,送了许多赏赐。
秦宸章进宫时带了问天台成型后的渲染图,那图是鸿文阁中画师依照青黎口述的“鹿台”所绘,其中台高朝云,楼榭林立,又辅以玉雕金石,光彩艳艳,比皇帝所想胜之甚远。
早时进宫,晚时受赏,想必景贞帝对这问天台的样子喜欢得很。
青黎穿过那些来往搬运赏赐的仆从们往书房走去,路上遇到大理寺少卿陈安。
两年前,他还只是大理寺一小小狱丞,后得公主府借其白银数十万,向上买官至六品寺丞。
直至去年初,陈安上书告发光禄寺卿赵佐远贪赃枉法,从其城内外府邸搜出黄金千两,现银百万,另有铁、银、盐私矿数十,古玩书画、玉山房契无数。
赵氏历代为官,门荫甚重,只此一案便牵连入狱近千人,当日抄家灭门的盛况,京中百姓至今依旧津津乐道。
除此之外,还有李南志案、石有思案,每案皆饱国库万千,皇帝叹其侦察急变,将其破格擢至大理寺少卿,如今已是朝上四品大员。
不过两年便连升五级,这位陈大人在面对青黎时却毫无官架,驻足,俯首,作揖,声音也极和气温顺,全然听不出一丝一毫滥官酷吏该有的狠辣阴鸷。
秦宸章正在书房看案卷,相比于外面接收皇帝赏赐的热闹,这里沉寂得像一片深潭。
“皇上说有违族制,驳了我代为主持冬至祭天的请求。”秦宸章道。
青黎问:“他属意谁?”
秦宸章说:“襄王。”
青黎没有意外。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其中祭天礼最为复杂,皇帝的身体日渐虚弱,夏天时就因为祭地礼小病了一场,所以早早做了准备,计划冬至日令皇室其他人代为主持。
皇帝不喜襄王,但他毕竟是现存皇子中年岁最长的。
只是他日常将昭义公主挂在嘴上,世人提起来,都说公主是皇室中最得帝王宠爱的孩子,自幼便允其所求,许其所欲。
可如今呢,她不过提了一句。
秦宸章将书卷落到桌上,看了眼站在一侧的陈安。
陈安拱手道:“祭天是为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愿,事关万民,唯天子与明德圣贤者才能主持。襄王虽是皇子,可无才无德,性情急躁,实不该担此重任。”
襄王滥杀无辜,发狂之症一直未消减,病重时,一天就打死十几个人。
襄王荒淫不敬,春日太后身故,皇室子弟应服丧二十五日,襄王却在丧期中闻丝竹、常淫乐。
襄王御下不严,门下奴仆仗势欺人,在京郊各处扩田,强买强卖,百姓为之苦矣。
……
陈安洋洋洒洒,顷刻间就为襄王列罪十二道。
秦宸章:“口说无凭。”
陈安道:“下官即刻回去搜查,十日内一定为殿下拿到手书为证。”
秦宸章这才勾唇,慢悠悠地说:“树大招风,御史台那边告你的折子堆积如山,你最近行事低调点,不要再让人捉到把柄。”
“是,”陈安连忙俯首,保证道:“石有思那样的事,下官绝不会再犯。”
半年前,陈安依敕书捉拿石有思等人,后有传闻说在当夜审问时,竟有二十余人只因不堪受刑就惨死狱中,若不是公主府出手帮陈安遮掩,只怕他早已魂断人间。
书房桌上不知为何放了一串道珠,赤金檀材质,闻起来淡淡的香,青黎摸到后拿在手里把玩,手指拨过头珠,又转回,是谓道家周天循环之意。
如今是景贞二十七年,作为未来女帝的执刀人,陈安初出茅庐,就已经在朝中搅弄风云。
他出身草莽,以买官上位,自然为同僚所鄙夷,而他也从没想过向其他朝臣示好,反倒借着从前做过狱丞之便,在京中汇结了一群地痞,让他们探查朝臣秘闻,从而向上告发以谋陈功。
燕国朝堂太平多年,冗官冗员众多,大部分都迂腐求稳,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无赖,自然都想在其根基未深时置之死地。
甚至在公主府内,都有许多人为其心思狠辣、手段残忍所不齿。
秦宸章也曾因陈安的任用问题与青黎商量,毕竟为君者,谁不想近贤臣远小人?可这世上的“贤”臣又有几个愿意认一位公主为君?
青黎极少在这种政事上左右她的想法,闻言也只是顺着她的意思,说一句用人唯才,不拘一格。
此后十日,京中果然有一人告到大理寺,称襄王府霸占了他家百亩良田,还打死了自己一对儿女,致其家破人亡,无门寄身。
皇亲国戚中这样的案子,大理寺不知道积压了多少个,案轻者最后只能变成架上一片黄纸,案重者也不过捉一仆从代主受过。
刚开始,此案也确实只以奴仆犯事与王府无关下了定论,没想到一夜过后,那仆从竟在狱中反咬襄王十几条罪状,打头一条便是襄王不满皇帝无道,已在府内藏盔甲斧钺,意图造反。
带血的口供文书第二日清早便放到了皇帝的案头,皇帝震怒,当即命令众人彻查襄王府。
襄王府被翻了个底朝天,盔甲未找到,可口供上其余十几条罪状的人证物证整整齐齐。
四皇子白服入殿,抱着皇帝的大腿哭得几近昏厥。
此事闹了月余,日头进到十一月,冬至祭天在即,皇帝与宗室、礼部诸人随便定了后宫因患腿疾而名不见经传的五皇子代为主持。
这几年秦宸章养性子养出一点火候,在外没什么表现,私下面对青黎时却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骂起那些宗室里的老头子们来银牙都快被咬碎了。
秦宸章厌烦秦氏宗族,但不妨碍她看重公主府与宗室之间的关系,她日常结交那些年轻勋贵,每年节前节后,公主府都给京中诸位王侯送银子,这两年光一个矿产生意更是让众人赚了盆满钵满,可如今用到的时候却屁都不放一个,还反过来拿宗法规矩压她。
就连襄王也只是在这场风波中蜕了层皮,除却惹了些皇帝忌惮外,无罪脱身。
秦宸章心里憋了口气,郁闷透顶地过了个年,年后不久就找人把五皇子杀了。
第138章 古代宫廷38
五皇子是被侍女在床上勒死的。
景贞帝的身体本就每况愈下, 皇子之死令他又惊又怒,好几日都寝食难宁,精神也越发不济。
等二月初四, 五皇子下葬,他在众目睽睽下一阶踏错摔倒在地上, 左右内侍匆忙将其扶起,就发现皇帝半个身子已经无法动弹, 说不出话了。
当夜, 骊京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被召进宫里,秦氏王侯、后宫诸妃及皇子公主候在殿外, 又有禁军将军庞务、羽林卫首将奉前程领命率部护驾。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清晨众人散去,骊京上空的阴霾却没有因此消除。
这几年, 景贞帝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勉强能上朝, 坏的时候就只能撑一口气,朝臣中不少人都已经做好准备, 说不定哪一天起床, 就能听见来自皇宫的丧钟。
可偏偏太子未定。
后继之人定不下来, 前朝后宫不免人心浮躁,眼看就要起乱象, 大臣们坐不住, 不得不硬着头皮, 再次催促皇帝确定东宫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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