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不劳薛帅操心。”冷惊说道。
“节帅,答应他吧。”李自良说道。
“你们……”薛兼训愣愣地看着自己最好的兄弟和自己的小儿子,“也罢,也罢……”左思右想之下,本就心系越州安危的薛兼训也就不再拘泥于当年玄宗先皇的重托之责了。
“只是口说无凭,冷大人如何信我?”
冷惊没想到这样一个忌讳的问题,会由薛兼训本人提出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答。
薛兼训眼珠转动,沉吟道:“如若冷大人不顾越州生死,我不仅会大开越州城门,还会下令浙东道各州府敞开城门,将整个浙东拱手奉于魏博。”
冷惊被薛兼训果决而冰冷的眼神瞧得有些发怵,正想要做些解释,薛兼训已经命下人取来了一个小巧的蒙灰的木盒。
薛兼训打开木盒,从中拿出一个开口的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宣纸,展开。
宣纸的左下角,有一个四方盖,印中八个气派威严的虫鸟体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清晰可见。
再仔细看去,八个字的正中心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命”字。
冷惊一看到这个“命”字,就明白了为什么当初自己的主子肃宗先皇找来多少能工巧匠都复刻不出:这完全就是一个不会刻章的人,在经历了绝望之后,才能刻出的一个充满了怨念的“命”字。
不会刻章、随手为之、内心死寂,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普天之下确实难寻。只有当年无奈交出皇权,又亲眼看着自己爱妃惨死的玄宗先皇才能刻出这样一个普通又特别的“命”字。
薛兼训把宣纸顺着折痕再次折起,装进信封。
冷惊想要拿过信封,薛兼训捏着没有松手,盯着冷惊说道:“如若冷大人背信弃义,我与越州共亡之际,一定会留下一封血书。如果冷大人成了大唐的罪人,我相信朝廷终不会让你有好下场。”
“薛帅放心,我一定想办法除掉晦天。”冷惊郑重地说道。
薛兼训松手,冷惊将信封塞进胸兜,准备离开。
“冷惊。”
冷惊扭头看着薛兼训。
“长安的援兵有多少?”
“薛帅确定长安会派援兵?”冷惊嘲笑地看着薛兼训,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满嘴只有“平衡”二字,到这时还想着天降援兵的一方节度使。在他看来,这样的一方诸侯当得实在窝囊。他没有再理会薛兼训,点头示意之后跃出节帅府的高墙。
薛安平正要说些什么,薛兼训抬手制止,脸上并无恼色。
“过两日,监军院就要操办史环的丧事了吧……”薛兼训面无表情地说道,也不知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晨曦初露,浙东道的南面边界,附近的山峦石林深处,一匹高头大马前蹄屈跪摔在了地上,神策军左厢统领李晟险些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随队的一匹匹战马上。这些高头善战、腿力惊人的战马在战场上无往不利,但是在凹凸不平的山峦石林中却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进了。
李晟不断抚拍马头安抚着自己的战马。同时,他还下令全军将士下马,牵着马绳放缓赶路速度。
其中一个副将上前道:“大统领,这样徒步,不知道何时才能绕出这石林,等我们赶到越州怕是为时已晚,不如……”
“不如什么?”李晟看着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的副将,皱起眉头。从戎半生,他最讨厌瞻前顾后之人。
“不如我们还是折道先回长安,再从长计议?”
“圣上旨意,你要抗旨?”李晟冷冷地盯着副将。
“如若再往这石林深处绕去,连归路都迷了,圣上都不知道……”
此时,李晟想起了临行前圣上压低声音在自己耳边说的话:“朕肩负重振李唐江山的使命,绝不能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李将军,我李唐天下就拜托你了。”
想到此,李晟横刀抽过去,打落了副将的头盔,刀鞘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宽大的红印。
“奉圣上旨意,就算要我们神策军左厢去送死,都不准有一个回头的!”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队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时,天空中一阵动静。
李晟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对飞过的大雁。
第十九章 盲点亦优点,关键胜负子
人是受欲望支配的,欲望又是被什么所支配的呢?
对邓奇来说,欲望是被希望所支配的。他复仇的希望之火从未熄灭,只是被现实、自身条件和一系列的因素制约着,亦如涓涓细流上漂着的一盏莲花灯,小小的火苗虽说烧不旺,但始终燃烧着,水浪和风雨也不能让火苗熄灭。每当这团小小的火苗看到了彼岸,看到了停靠下来的希望,看到了一切风平浪静的可能,它便会鼓足了劲让自己燃烧得旺盛一些。
邓奇一直在为了能让自己看到希望之火而努力地活着。即便如此,不得不承认,这对邓奇来说是非常艰辛的。
这一回是他活到了人生的第十六个年头时,第三次觉得自己如此接近所谓的希望——复仇。
第一次是在十岁的孩童期,邓不漏教自己内息、轻功身法,让他觉得自己有希望在这个捡回自己的马匪手下练出一身本事,完成复仇的使命。当然,希望之火很快熄灭了,打从目力日益衰退以后,他注定是一个废物。
第二次是在他考上官籍赤头郎之时,漂荡在溪流上的莲花灯火又一次欢快地跳动起来,但冷却得更快。
此时此刻,即将经历第三次“复燃”的邓奇被五花大绑地扔到了一个山洞里。他能听见蛇虫鼠蚁爬动的声音,还有倒挂在洞顶的动物磨爪子的声音。
邓奇的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老盲客说的话:“我会让你再看见光。”他将信将疑,他蠢蠢欲动。
“瞎老伯……瞎老伯?”邓奇憋着嗓音轻喊两声,漆黑的山洞里只有蛇虫鼠蚁热情地回应他。
邓奇挪动身体靠在岩壁上,反复地深呼吸,静心凝神地坐在黝黑的山洞里,把耳朵朝向洞外。
“小子,这个洞怎么样?”黑暗中,突然传来老盲客的声音。
“什么怎么样?快给我松绑!”
“松绑可要靠你自己喽。”
这时,一只在深洞里作息与同伴们不太一样的蝙蝠醒了过来,“吱吱”叫着,好奇地朝杜阴阳飞去。杜阴阳随手轻轻一拍,将蝙蝠拍回了洞穴的深处。
“吱吱”声渐远,脑袋有些发晕的蝙蝠在空中打转几下,好不容易找回了平衡,扇动几下肉翅企图倒挂在岩壁上,结果错判了方位,一只钩爪“幸运”地死死卡在一条细小的石缝中。
蝙蝠挣扎了几下,惊得周围酣睡的同伴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吱吱”声。
“我怎么给自己松绑?”听见“吱吱”声,加上在脑海中勾勒出胡乱猜想的画面,越想越害怕的邓奇惊慌地挣扎起来。
老盲客的笑声有些瘆人:“坐好喽,只教你一次。”老盲客将手指点在了邓奇的眉心。
邓奇一会儿面红耳赤,一会儿四肢冰凉,体内的真气以很奇异的方式运转着。几股真气互相碰撞,凝聚,有一股真气从邓奇的指间伸出,将岩壁上一条想要靠近两人的毒蛇切成了两半,留下一道浅痕。
“田中,洞里是有什么声音吗?”五个东瀛忍者刚取水回来,就听见洞穴深处传来的隐约响动。
“山洞里总有蛇虫鼠蚁,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就在洞口好好休息,等他们的消息便是。”另一个黑衣倭国杀手答道。
“我是怎么做到的?”邓奇感觉体内真气都被老盲客掌控,一脸不解又惊讶的神情。
“你应该问我是怎么帮你做到的,自己琢磨去吧。”老盲客说完,就跟入定一样盘坐在一旁,任邓奇怎么发问,他都闭口不言。
邓奇努力地回味刚才真气在体内运转的感觉,但似乎又模模糊糊,只能感受到一片漆黑。
“刚才能看见自己的五脏六腑和气脉心脉,现在再看只是一团漆黑吧?”老盲客嘲笑道,“你只知道凡事凭感觉,怎么不试试把你的真气当成你的眼睛,去看你的五脏六腑,去感受你的脉络走向。”
邓奇感觉到老盲客的声音直直地刺入了自己的脑海。他听从老盲客的指点,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体内运行的真气上。这一次,他隐约感受到真气流过气脉,在肝经处发热,在肾经处遇冷,在脾经处沉寂,在心经处欢腾……他能感受到真气从哪里生出,又在哪里逐渐消失。
他兴奋了起来,尝试着用老盲客引导的真气运行的方法,让多股真气从不同的角度碰撞,交融,在气脉里搓出一条条看不见的线。孰料,一个不慎,他受了内伤,吐了一大口血。
“哈哈哈,你小子,这么快就走火入魔了。”老盲客很是愉悦地讥讽道。
就这样过了六个时辰,邓奇一次次地吐血,吐到筋疲力尽,老盲客一次次嘲讽之后却又给邓奇运气,为他修复经络。
当邓奇在洞里待到第七个时辰时,“啪”的一下绳结应声断开。他狼狈不堪地喘着粗气,却挑衅似的说:“怎么样,瞎老伯?”
“你看清自己了?”
“气脉心脉、五脏六腑,我看得一清二楚。”
“为了松一根绳子,你已经把自己弄得半死。你吐了多少血?耗了多少真气?刚才有多少鼠虫要袭击你?”
邓奇身旁,数处血渍。他燃起不久的气焰又蔫了。
“这才走出第一步,你花了六个时辰。”
“那第二步是什么?”
“嘿嘿嘿……”老盲客只是笑着。
“喂,瞎老伯,你是不是和别人合谋耍我?你是监军院派来的吧?”
“小子,你急躁什么?”
“你还是放我走吧。”邓奇恳求道。
“你随时可以离开啊,我不拦你,只不过洞口那几个人愿不愿意,我就不知道了。”
“洞口那几个人?”邓奇仔细听去,还真有几人在洞口说话。
“瞎老伯,你这么厉害,带我出去吧。”
“我觉得这山洞挺好的,还想住上些时日,想出去你自便。”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说了,我在帮你看透你自己。”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不信你!”邓奇一口拒绝道。
“因为你我同为瞎子。”
“世上的瞎子不少,你为何不帮别人?”邓奇还是不信。
“因为你救过我孙女。”老盲客又说道。
“她已经给了我酬劳,我们两清了,你放我走。”
“臭小子,真是一根筋!算了,直说吧,还因为一场我和你师傅之间未完成的比试。”老盲客说到“比试”两字时,语气明显郑重了许多。
邓奇一愣:“你和我师傅比试与我何干?你这哪里是要治我的眼睛,分明就是想杀我。我已经吐了那么多的血,再练你那些怪招,非把自己练死不可。”
“如果你死了,那就算你师傅赢,我输了。”
“你跟我师傅认识?什么比试?你们之间的比试拉上我干吗?”
“一场八年前就该分出胜负的比试。”
“八年前?”
“既然你师傅已经是个残废,也不愿意跟我动手,那我就把你这个废物调教好。如此一来,作为师傅便是我赢了。”
“你也有可能输?”
“没错。”
“所以我有可能死?”
“当然。”
“嘿,那我就坐在这儿,不练你那歪功,咱们就这么耗着,两个瞎子看谁耗得过谁。你年纪那么大了,肯定先饿死。”邓奇耍起了无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老盲客并不回应,从一个布袋里掏出一只烤好的兔子腿。
邓奇耸了耸鼻子:“什么香味?”
“兔子腿,趁你练功的时候我出去烤的。你以为洞口那五个人能看见我?”
邓奇吞了一口口水。
“想吃吗?”
邓奇点点头。
老盲客扔了半条兔子腿到邓奇手里。
三下五除二吞完了肉,邓奇还不过瘾,嚼起了骨头。“还想吃吗?”
邓奇点点头,又摇摇头。
“想吃,就练出武识来。”
“武什么东西?”
“武识,可以让你的耳朵更加灵敏。”
“不需要,我的耳朵可以听见几十丈之外别人说的悄悄话。”“那你试试,这么近的距离,你能听见我心脉的跳动声吗?”
邓奇仔细听去,耳朵里一片空白。
“听见什么?什么也没有听见吧!”
“这又能说明什么?又是你的鬼把戏。”被师傅之外的人这么训斥着,哪怕是个神仙般的人物,邓奇还是觉得有些不畅快。
“说明什么?人有五感,眼、耳、口、鼻、触。你一个瞎子,已经没了目力,却不好好修炼其余的四感,拼了命地想用眼睛去看这世间的一切,岂不是可笑至极?”
“我用鼻子闻饭的火候;我用耳朵听人唱的词曲;我用手丈量竹子,给那老东西做伞换钱。除了没有目力,怎么就没有别的四感?”
“如果在大雨里,一丈之外的响动你能听清楚吗?”
邓奇无言。
“如果身处闹市,钱袋被偷了,你能抓到小贼吗?”
邓奇无言。
“如果发生多人缠斗,你分得清手握刀剑之人是敌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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