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蜂丝毫不理会邓奇心绪的变化,它们只知道眼前这个巨大的生物打扰了它们安逸的生活,破坏了它们稳固的巢穴。这些狂暴“恶鬼”举起了“枪”,快速地飞舞着朝眼前这个巨大的生物刺去,誓要让他倒下。
邓奇听见了薄翅的振动声和尖刺的破空声。
“扫御来势,劈化借势,刺发无势,横归万势……”邓奇想起了几年前邓不漏一字字一招招所传授的口诀和剑法。即便在瞎眼了以后被邓不漏当成一个废物放弃了,心怀仇恨的邓奇也从来没有一天在自己心中的演武场荒废这些剑诀。
邓奇手握一根树枝飞速地挥动起来。他精准地判断出距他最近的十几只马蜂的方位。
一个个黑点掉在了老盲客所画的圈里。掉在地上的马蜂都还未死,扑腾着翅膀挣扎。
“谁让你用耳朵听的?”一个声音传进了邓奇的耳朵,然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暂时失聪的邓奇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无底深渊,没有地方借力攀爬,无法预知何时会有从天而降的危险。
邓奇吓得转身逃跑,却怎么也逃不出圈,仿若牢笼将他困住一般。
“气如玄丝,为眼、为耳、为手、为肤、为我心。”邓奇打了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调动起真气。真气化成几缕肉眼难见的游丝飘散出去。
打头的几只马蜂很自然地被邓奇打晕,掉在了地上。随后而来的几十只马蜂从容地穿过了稀疏的气线,蜇在了邓奇的身上。
一只马蜂尖尖的尾巴亲吻了邓奇的脸颊,这一吻勾魂夺命。
天旋地转间,邓奇倒地,昏厥无感。
老盲客抽出背后的宽刀猛地一拍,几十只马蜂全部被拍落在地。
老盲客从紫花上摘下一片花瓣,朝山洞的更深处走去。
不知睡了多久,邓奇梦见一个老婆婆一个劲儿地向自己兜售一碗黄灿灿的汤药。老婆婆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身穿黑衣,一个身穿白衣。两人面无表情地盯着邓奇,摆出一副不喝汤药不让走的架势。
老盲客盘腿坐在篝火前,手掌上放了几片叶子,叶子上放了一瓣紫色的花瓣,花瓣上盛了几滴露水。他的掌心冒出几缕淡淡的水汽,花瓣和叶子很快就卷了边,成了灰,和着几滴露水化成了一小摊黑乎乎的湿泥。
邓奇耸了耸鼻,被一股混着酸臭的草药味熏得惊醒过来,大口喘气,已经肿成了包子样的半边脸颊上敷着薄薄一层湿泥。
老盲客扔给邓奇一个水囊:“都喝了,山泉水加上紫醴花,可以解毒。”
“前……前辈,今日我……我还是没有做到。”邓奇一说话就扯着面皮,吐字含糊不清。
“少啰嗦,能活下来算你小子命大。”
邓奇听到这话不干了,想到自己被老盲客扔到九死一生的境地,想要大声抗议,结果一牵扯脸颊,疼得龇牙咧嘴。
“我给你的树枝一头尖一头扁,为什么不用尖头直接击杀马蜂?那样可以更好地保护自己。”老盲客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随手拿起来,根本就不知道有扁头和尖头之分……”
老盲客回忆起邓奇偷偷摸索树枝形状的样子,不屑地笑了笑:“小子,万一你身后有你要护的人,你还用扁头?”
邓奇一声不吭。
“好小子,和我那傻孙女一样。乱世之中,凭我和你师傅那番本事,能置身事外便是大不错。”
“你这般神仙人物,乱世之中也定然活得潇洒!”邓奇向往地说道。
眼见邓奇不信自己的话,老盲客想到了自己的一段经历,一段当年与邓不漏决战之后的经历。“既然你活下来了,我就和你说一个故事吧。”
“瞎老伯,我不想听故事,带我回去吧。”邓奇央求道。
老盲客好像耳背似的,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起来。顶尖的高手也有与市井百姓相同的习性——老来喜欢回忆往事。这些回忆证明着他们曾经的价值。
当然,老盲客接下来要跟邓奇说的这些是有自己更深一层的考量的。
“当年被你师傅所伤,瞎了双眼,你可知道,我成了怎样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在那之后的五年里,我几度走火入魔,可以动用的真气每一天都在减少……无亲无故的我满天下地游荡。我从武林之巅跌落山底,成了一个活过今天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的流浪汉,成了人人都可以欺辱的瞎叫花子。”
第二十一章 十八地狱舐苦胆,破釜沉舟阎罗起
一个衣衫褴褛、左边裤管少了半截、双目泛灰的中年男子拿着一个破陶罐,蹲靠在杂草丛生、阴暗潮湿的僻巷墙角里,每每听到脚步声,就拼命摸索着伸出手去,试图抓住路过行人的脚踝。
一个盲客,还是一个有些神志不清的盲客,抓不住一根根过往的“救命稻草”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便偶尔抓住了一两次,“救命稻草”也是迅速地抽回脚,唯恐避之不及。
讨不到食物和铜子,没出十天,这个中年盲客就饿得皮包骨头了。
第十一天,皮包骨头的中年盲客依旧蹲在梅陇镇一个阴暗潮湿、不见天光的窄巷角落里。
一个年轻女子怀抱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娃经过窄巷,旁边的随行男子正在嘻嘻哈哈地逗弄着小女娃。小女娃皱眉噘嘴,表示抗议。男子和女子哈哈大笑。
皮包骨头的中年盲客趴在地上,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伸了出来,抓住了行走在阳光之下的年轻女子的脚踝。年轻女子吓了一跳,怀中的小女娃也吓得哇哇大哭。
随行男子本能地一脚向阳光照射不到的墙角阴影里踹去。
“咚”的一声,盲客瘦弱的脑袋撞到了墙上,饥渴夹杂着疼痛,他昏了过去,眼看着离死亡就不远了。
女子仔细朝阴影里看去,看到了一个快瘦成人干的盲客躺在地上。
男子看着被自己踢晕过去的瞎子,一脸歉意。
男子恳求地看着女子,女子稍一犹豫,点了点头。
男子一只脚踏进阴影里,使劲地拖拽昏厥的盲客,结果拖拽不动,便喊女子来帮忙。
这对年轻的夫妇把盲客从阴影里拉了出来。女子抱起被吓哭的小女娃,男子背起被踹昏厥的盲客,四个人来到了梅陇镇的一家酒楼门口。
原来,这男子是说书的,女子是唱戏的,两人一说一唱,倒也成了老家小有名气的一对活招牌。于是两人带着六岁的女儿,一家三口一个镇一个城地游历着,每到一处便投奔当地的酒馆,在里头说书卖唱。每个地方都待上一个月,不仅解决了吃住温饱,也能赚上些钱两。
中年盲客在一间简陋的房中幽幽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有些疯癫地四处乱抓。
女子上前安抚,无济于事;男子试图按住他,却被骨瘦如柴的中年盲客甩得后退两步。
一只小手握住了枯瘦的手,小而纤嫩的手掌传出来的温热神奇地让颤抖激动的中年盲客平静了下来。原来是小女娃好奇,从旁边的椅子上爬了下来,走到床边。她清澈的双目看见在空中胡乱挥舞的双手,只觉有趣。
盲客喝了药,再吃了些米糊,烧退了,两天后就能自己下床走动了。他在不熟悉的环境里碰翻了桌椅,被床下的被子绊倒。
第三天,盲客适应了这间房。
男子和女子一个先说书,一个后卖唱,一前一后轮流着,没有登台的那一个便回房中照顾盲客。当然,也把还不太说话的女儿从二楼带下来,连带着一起照顾了。
第五天,中年盲客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告诉这对年轻的夫妇,他是疯子也是盲客,是一个只会给人带来霉运的家伙,让他们离他远些。
女子耐心地劝慰,男子说了一段书,逗得盲客露出一丝笑意。他们瞧着盲客有把子力气,让他以后就跟着他们,专门负责搭戏台。
从那以后,每天一早这个中年盲客就在酒馆后的厢房候着,竖着耳朵等人招呼,早上搭台,晚上拆台,别的时间充当小女娃的看护兼玩伴。
中年盲客累得满头大汗,却也乐此不疲。渐渐地,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安史之乱的爆发迅速波及了整个大唐,一些流民逃兵聚拢成大小不一的团伙,占山为王,落草为寇。
梅陇岭上,也出现了一批逃兵,搭了个寨子做了山匪,为首的匪兵自称梅陇军使。
这一天,梅陇镇的酒馆和往常一样,台照搭,书照说,戏照唱,一片祥和的景象,铁蹄践踏的乱世仿佛与这里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梅陇军使领着匪兵下山巡视,意外地发现梅陇岭的后山脚下居然有一个欣欣向荣的小镇,顿时来了兴致。他带着三百弟兄来到镇门口,吓得几个软弱的守镇小卒仓皇逃散。
梅陇军使一伙人来到酒馆,恰逢年轻的女子在戏台上唱戏,那秀丽的模样和比杜鹃还要清脆优美的嗓音顿时让梅陇军使沉醉其中,迷得走不动道了。
此时,中年盲客正在连哄带骗地喂小女娃吃午饭。小女娃撒泼不吃,发了脾气去抓中年盲客的头发。中年盲客也不生气,一脸的慈祥疼爱。
作为一个自小在山巅云雾深处长大的人,从小到大陪伴他的除了板着脸且终日见不着的师尊,就只有山里的飞鸟走兽、蛇虫鼠蚁。在这小小的破厢房里,中年盲客体会到了人世间从未有过的温暖。他说不上这是怎样一种感觉,但如果让他去街上随便问问别人,几乎每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都能回答他:这种温暖,叫作家。
中年盲客捡起了被小女娃扔飞的勺子,用衣服来回擦拭几遍,又哄着小女娃好好吃饭。
酒馆里,醉醺醺的梅陇军使上台调戏年轻的唱戏女子。台下的说书男子上台拉扯,被梅陇军使一刀杀了;店家掌柜上前劝阻,被梅陇军使的几个手下拳打脚踢。另外的山匪也开始了打砸抢烧。
一阵吵闹声吸引了中年盲客的注意,他放下手中的碗勺,朝厢房外走去。
年轻的女子逃到后院,慌乱之中摔了一跤,扭伤了脚。她一瘸一拐地拉住前来找寻他们的盲客,回了厢房抱起小女娃,打算带着两人逃命。
梅陇军使领着众多山匪追到后院,拦下逃跑的女子,还指使手下欲杀了碍事的盲客和小女娃。
年轻女子一着急,一下子扑向梅陇军使。梅陇军使误以为美人服软了,主动投怀送抱,淫笑着张开双臂。谁知年轻女子一口咬在梅陇军使的耳朵上,惊得正在围堵怀抱小女娃的盲客的山匪们围拢过来。
梅陇军使疼得原地打转嗷嗷直叫。年轻的女子哪里肯松口,最终把梅陇军使的耳朵咬了下来,一口吐到了地上,朝趁乱已经摸索到院门口的盲客大声喊道:“盲客兄弟,照顾好花儿!”
捂着脸颊的梅陇军使被人搀扶住,另一伙手下围住了年轻的女子,抽出佩刀将她乱刀砍死。
中年盲客抱着小女娃扒开门慌乱地逃走。他不知往何处逃去,一路上只得以鸡飞狗跳的声音为参照绕着跑。
“咕咚”一声,怀抱小女娃的盲客失足跌落河里,两人顺着河流漂去。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横在岸边的枯木,用尽全力爬上了岸。
小女娃因为惊吓、疲劳、呛水,昏厥了过去。中年盲客摸着她的小手,只觉得脉象微弱,几近于无。继续坐等下去,小女娃随时可能死去。只是这荒郊野岭四下无人,他一个盲客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不再犹豫,把另外一只手搭在小女娃的额头上,不断地运送着体内所剩不多的真气,稳住小女娃的心脉。他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面露凶狠,浑白的眼珠里凶光闪现,显然是快要走火入魔了。
中年盲客控制不住暴发的真气,拿起石头开始乱砸,险些伤到了小女娃。
小女娃难受地呻吟咳嗽着,在昏厥中不住地哭泣。
哭声让中年盲客清醒过来,他狠狠地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借疼痛压制住心中的戾气和杀心,同时也努力地控制着体内有些不听使唤的真气。
小女娃面色平静了下来,心脉的跳动稍稍有了些力道。但中年盲客知道,他必须尽快找到食物、药物和栖身之所,否则……
中年盲客撕开衣服,扯成布条,把小女娃绑在背上,又在地上摸了一根树枝摸索着前行。每当后背的小女娃发出痛苦的呻吟时,他便将手指点在她的额头输入一点柔和的真气,随后再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以防心魔入侵。
几个时辰过去了,中年盲客的脸被自己扇得红肿,气息也有些接续不上。
“啪”的一声,又是一记耳光,中年盲客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他只是靠本能向前走着。
就在最后一丝意识要湮灭之时,他隐约听见了嘈杂的人声。
体力不支、内息已涸,半边脸高高肿起的中年盲客倒下了,他后背上的小女娃也气息微弱,昏厥不醒。
“照顾好花儿!”昏迷与清醒的交错之间,中年盲客恍惚看到了唱戏女子从嘴里吐出一只人耳朵,发出生命最后时刻的悲呼。
临终之托,分量之重,压得中年盲客强行将自己拉回到清醒的状态。他趴在地上,朝着有人声的方向爬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子,中年盲客循着香味朝一个茶食铺爬去。
茶食铺门口的一个木桶盛了半桶食物残渣和汤水。
中年盲客趴在泔水桶边上,使劲闻着这半桶虽然有些腥臭,但是可以救命的食物的气味。
店家看到盲客背上的小女娃昏厥痛苦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他朝远处的街角张望了一会儿,犹豫之下提起泔水桶放在中年盲客的面前,说道:“别都吃完。”
中年盲客顾不上道谢,将手伸进泔水桶,捞起食物就往嘴边送。吃了几口之后,他又在手上把一些食物沥干,搓成一个小团,一点点地喂给花儿吃。
吃饱之后,他向店家道过谢,背起花儿步履蹒跚地离开,去寻找栖身之所。
天色昏暗,恢复了些力气的盲客继续运气给花儿。“咳咳咳”一阵咳嗽,花儿渐渐醒了过来,乌珠发亮地看着中年盲客。小女娃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天”已经塌了,她只觉眼前这个双目浑白之人有着无比亲切之感,自然地“咯咯咯”笑了起来。
中年盲客松下了沉重的一口气,手指摸索着去触碰花儿的脸颊。
这个漆黑的角落,本该让适应了黑暗的中年男子感到比在阳光下更多几分的安全感,此时却传来了几个不和谐的声音。
“大哥,就是他!我看见这死盲客抢完了我们的吃食。”几个乞丐定定地盯着中年盲客。这几个乞丐衣衫褴褛,也不知该说是他们穿着衣服,还是衣服穿着他们,裸露在外的身体比破布遮掩的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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