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盲客怀揣一丝侥幸,直到拳脚落在他身上时,他才确定这几个乞丐的目标就是自己。他拱起背,努力承受着所有的拳打脚踢,确保身下的花儿不会受到一丝伤害。
伴着花儿的哭声和乞丐们的凶喊,强撑着一口气的中年盲客侧腰处挨了一脚,顿觉胃里翻江倒海,把今日的吃食吐出几许,全都盖在了花儿的脸上。花儿“哇哇”大哭。
乞丐们累得气喘吁吁,骂骂咧咧地散了。
中年盲客抱起花儿,小心地给她擦干净脸庞,小心翼翼地哄着。他把睡着了的花儿抱在怀里,自己也蜷缩着打起了轻鼾。
第二日,中年盲客背着花儿在同样的时间出现在了同一间茶食铺门口。
“残食已经被分食干净,你明天再来吧。”
中年盲客不住地乞求,希望能可怜可怜他们,施舍一些食物。
店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偷偷从蒸笼里拿出俩包子。
“啪”的一声,一个壮硕的女人冲过来拍飞了店家正要递给中年盲客的两个包子,用洪亮的声音凶狠地吼道:“我说刘达豆,你家开钱庄的?拿包子给要饭的吃?你今天给,明天所有要饭的都不会再满足吃这个残食桶里的东西了。”
“夫人,你看这瞎子还带着一个小女娃,实在是不容易,你就发发善心吧!”店家小心翼翼地求情。
“善心!善心能让这瞎子养活这小女娃一辈子?你每天蒸的包子也别卖了,都喂给他们,可好?”
当店家捡起地上的包子转身时,中年盲客已经带着小女娃离开了。
当晚,盲客挨家挨户地去趴篱笆墙,聆听着每家每户的声音。他想寻一家相对富裕的住户,把花儿托付给他们。
在一户篱笆外,他探听到这家猎户时常有所收获,在当地算是比较富裕的人家。
中年盲客将花儿弃于门口,对着花儿的屁股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花儿哭泣了起来。
中年盲客快速躲藏到一旁,他要确定花儿被猎户发现、收养。
猎户与他老婆还有两个孩子闻声而出。
几人就在自家篱笆门外商议了起来。
“不行,家里已经有两个小子了,风干的肉不够吃,再来了娃娃,还是个女的,只出不进,要我们母子以后天天吃糠咽菜吗?”猎户妻子说道。
“就是,就是。”大儿子附和道。
猎户思考着。
“爹爹,不如以后就用这小女娃当诱饵。你看着她生得粉红可爱,白嫩嫩的,豺狼虎豹一定上钩,我们自然也会富足起来。”二儿子说道。
猎户大喜,猎户妻子大喜,两儿子大喜,一家人大喜。
躲藏在一旁的中年盲客握紧拳头,他几乎要冲出去抢回花儿。但是他知道现在冲过去也于事无补,说不定还要搭上一条性命。怀着不甘、担忧和自责,他黯然离开。
“所以那个小女娃不是花姑?”篝火边,邓奇专注地听着故事,暂时忘却了脸颊上的疼痛。
“我问你,八年来你习武不辍,内息和身法已经可以比肩寻常高手,却还只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瞎子,每天还要面对你那个臭脾气的病篓子师傅,可有过甘心?”
“自然是极不甘,但也无可奈何,无计可施。”邓奇说这番话的时候相当平静。多年来,他早已习惯“凡遇心想,事必不成”的命运……谁让他是瞎子,这是比常人多付出十倍努力也弥补不了的鸿沟。
“你对心中‘不甘’的忍耐和默许像极了当年的我。当年,我已放弃了救回那个小女娃的念头。她跟着我,朝不保夕;在猎户家,也许当一次诱饵可以管上一个月的温饱,我眼睛看不见了,却不是傻子,自以为做出了很明智的抉择。”篝火映照着老盲客浑白的双眼,一股沧桑的感觉弥漫开来。
接下来的几天,中年盲客探听到猎户打回来一只灰狼,把他们全家高兴坏了。一家人对暂时安然无恙的小女娃格外地和气。
中年盲客知道这只能维持几天,但也束手无策。他只能每日去那茶食铺乞讨一点残食桶里的菜渣勉强苟活。
一日,店家问中年盲客他背着的小女娃去了哪里。心有苦楚的中年盲客将事情的始末一吐为快。
“你好糊涂啊!”店家责怪道,“残疾又如何?小女娃进了那猎户家的门,从此生死便不由己,你比那虎狼又好在何处?往后我不会再专门给你留食,你想活下去,便自己与那些要饭的争抢吧。”
中年盲客的心更加沉重起来。蜷缩在窄巷的黑暗一角,他只觉得脑袋发昏发涨,一阵迷茫。
第二日,中年盲客没有争抢到任何食物,店家也没有给他留下一点剩食。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他依旧没有争抢到任何食物。
中年盲客又一次饿成了皮包骨头。他趁着黑夜,在自认为安全的情况下爬到了猎户家的篱笆外。他想在默默饿死之前再看一眼小女娃,远远地说一声“对不起”,因为他辜负了女娃一家三口。
猎户妻子和两个儿子在家中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早就应该归来的猎户。
远远地,身上挂红的猎户背着一头气绝了的大黑熊朝家走来,小女娃就趴在猎户的背上哭泣着。
中年盲客松了一口气。
“哭什么哭?老子伤成这样也没哭,被黑熊蹭了一下有什么好哭的!”累极了的猎户恼火地责骂小女娃,她哭得更凶了。
猎户妻子上前劝慰道:“别骂了,这黑熊皮子可是上好的衣料,这‘财神’也指不定能用到什么时候,得好生喂得白白胖胖的。”
猎户的两个儿子绕着黑熊兴奋地观赏起来。
一家人无一人去关心女娃脸上被黑熊抓出的三道渗着鲜血的伤痕。
盲客埋着头一路爬回了窄巷。他虚弱地喘着气,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晒到第二日的太阳。
虽说是秋天了,正午的烈日下依旧闷热难忍。
一群要饭的在铺子门口驻足,盯着残食桶。店家每收拾完客人离去的桌子,倒进去的一些汤水残食,乞丐们就像见了鱼食的金鱼,开始撕扯争抢。
一个奄奄一息的盲客手里攥着一块石头朝残食桶爬去,几个乞丐上前殴打,盲客一点也不惧怕,他胡乱抓到一人便死命不放,拿石头狠狠地捶砸。
谁也弄不清楚,这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瞎子怎么今日突然变得这样凶狠、抗揍。
等店家出来收拾残食桶时,发现十几个乞丐瑟瑟发抖地躲在一旁。残食桶边趴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瞎子,他手里的石头上也沾满了鲜血。
一顿狼吞虎咽之后,中年盲客剩下一些给众乞丐。
中年盲客恢复了些许体力,使尽浑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离开前,他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店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从此以后,我只靠我自己。”说完,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店家愣了愣,不知所措。
“在拼了最后一口气,我才争抢到寻常乞丐也可争得的食物之后,我依旧是个流浪的盲客。”老盲客在篝火前换了个姿势,缓缓地说道,“但是在那一刻,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邓奇好奇地问。
篝火映着老盲客沧桑的脸,他波澜不惊的灰白双目仿佛射出两道精光。
“我叫杜阴阳。眼瞎之前,整个武林都喊我‘杜阎王’。”
邓奇一副灵魂出了窍的样子,思绪随着杜阴阳的讲述飘浮……
杜阴阳盘坐在角落,调动微弱的真气一轮接一轮地循环周身。
他的武学底子、意识、悟性和不畏生死的觉悟等因素绞缠在一起,注定今晚这世上要有一只瞎凤凰,在即将熄灭的微弱烛光中燃起冲天烈焰,涅槃重生。
伴随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大彻大悟,杜阴阳不断地运气,萎缩的经脉血管被渐渐充盈的真气反复冲刷。他把满溢的真气泄于耳,耳力增;泄于鼻,嗅觉敏;泄于手,气力强;最后泄于全身,而不再拘泥于某一经脉之中。
杜阴阳的内息或恢复了百中之一,真气从周身的皮肤向外溢散,形成无形的保护圈。就在那一刻,他好像置身在一个硕大的棉花团,轻柔无感。
屁股边的一个小虫触碰到了这个“棉花团”,他立刻便感知到了。
杜阴阳怔住了……不知不觉中,他勾勒出了一个雏形,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全新的武学框架。
他仰天长啸,啸声里包含了数年来的不甘、委屈和忍耐,似乎要将沉沉黑夜撕开一个口子。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小巷,一只污黑的、大脚指甲盖儿都翻折了一半的脚从黑暗的墙角探出,暴露在阳光下。
这是一个皮包骨头的盲客,他衣不遮体,蓬头垢面,左手握一根竹杖,右手端一个破酒坛底,看上去像是乞丐,且是混得极差的那种。
这也是一个气度不凡的盲客,他腰背直挺,下巴微扬地行走在阳光下,每一步都沉稳有力。
杜阴阳来到茶食铺门口,拿出一把散发着阴寒之气的小刀。睡眼惺忪的店家吓得一个激灵,以为盲客起了凶心想要打劫。
杜阴阳拿起刀柄朝地上狠狠地砸去,刀柄上一颗细小的玉石掉了下来。“承蒙兄台开化之恩,作为答谢,还请兄台收下这颗玉石。”
店家看着自己掌中被硬塞来的一颗晶莹剔透的绿色玉石,连他这外行都看出其价值不菲。店家再抬头时,杜阴阳正在蒸笼边接连地抓着包子往怀中不要命地塞,要不是因为衣服破烂盖不住冒出的蒸气,只怕会被路人误以为是个怀孕的妇人,滑稽得很。
更让店家感到奇怪的是,这个盲客好像知道自己在看他,他转过头,露出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笑容:“恩人,不介意我多拿几个包子吧?”
“哦……哦,你拿吧……”店家挥了挥手。
杜阴阳挺着“大肚子”朝店家再抱一拳,扬长而去。
膀大腰圆的妇人从门口走出来,看见怀中揣满包子的盲客,就要追上去。
店家怯生生地拦住了妇人。她正要发飙,店家伸出手掌,露出一颗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绿色荧光的玉石。
妇人当即拿起玉石左瞧右瞧,眉开眼笑道:“相公,你说这卖到镇里的当铺,可以换多少屉包子?”
杜阴阳站在猎户家的篱笆外,准备推开篱笆门。
“娘,爹这次又要去山上猎杀什么野兽?听说现在一张虎皮在镇里能卖上的价格,可以换一家人过一整个冬天的食用嘞。”猎户的大儿子有些痴傻地说道。
“胡扯些什么!你爹碰到老虎还有命回来吗?”猎户妻子语气不善。
“那可不一定,爹爹有了诱饵,再配上新磨的猎刀,没准可以偷袭杀掉一只老虎。”猎户的小儿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你们爹爹才出去一天,安心等着吧。”猎户妻子也露出期盼的神色。
杜阴阳没了“重见天日”的沉稳气度,急匆匆地朝山林里奔去。他沿路磕磕绊绊地摔了好几次,却毫不在意满身的小伤,只是集中精神去追寻猎户的踪迹。
一棵参天古松之下,猎户神色犹豫,驻足不前。他听见深林里传来悠长的低吼声。经验老道的猎户分辨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百兽之王。
“难怪走了十几里山路,连只小畜生的尾巴都见不到。”猎户自言自语道。
若放弃,此趟进山半点收获都没有,他心有不甘;若不放弃,不管是什么体态的兽王,都是猎人们公认的禁忌。想到要去捕杀这样一头可怖的东西,猎户心里着实胆怯。
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女娃,猎户心想,或许有了这个可爱美味的诱饵,自己就能在老虎分神之际远远地射箭偷袭。
想到这,猎户又给自己壮了壮胆。搏一把,虎皮虎肉且不说,还会成为村子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不得不说,在这世上除了赌徒,猎人也是一个需要赌运气的活计。不同的是,赌徒赌钱,猎人赌命。而与别的猎人不同的是,这猎户摆在明面的筹码并不是他自己的命,而是小女娃花儿的命。
熟睡的花儿被放在一块巨石之下。猎户丈量距离,朝低吼声传来的反方向走了一百二十步:这段距离是弓箭所能造成相当伤害的最远距离,也是他认为失败后有机会逃得性命的安全距离。
猎户从灌木丛里捡起一块石块掂了掂,抡起手臂奋力一掷。石块撞击到巨石上,近在耳边的声音吓得熟睡中的花儿睁开眼,泪眼婆娑地试图弄清楚身边发生了什么。“咣”的一声,又是一块石块飞了过来,吓得花儿哇哇大哭起来。
哭声不止,吼声渐近,一只白皮花纹大虎接近巨石,也算遂了猎户的愿。白皮花虎凑近观察啼哭的花儿,它喷出来的鼻息夹着温热掠过花儿脸颊上的泪珠。它张开了血盆大嘴,尖利亮白的牙齿挤出了唇来,鲜红的舌头在花儿的脸颊和头发上舔了舔。
猎人张弓,极力地控制着有些颤抖的双手,箭头瞄准了老虎的脑袋。
“嗖”的一声,箭头破空而出。猎户瞪大了眼睛,注视着箭羽破空的轨迹。
杜阴阳追到猎户才离开不久的营地。营地里只剩下烧成了黑炭的柴木棍相互拱架在地上。
屈膝后又站了起来,杜阴阳的拇指和食指搓弄着,感受柴木灰的潮湿和一丝丝的温热。他闻了闻指间,隐约有尿臊味,确信找对了方向,便加快了脚步,任由带刺的灌木丛划过大腿,笔直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箭头没有如猎户预想的那样射中白皮花虎硕大的头颅。也许是因为风向的改变,或是因为糟糕的运气,也可能是受制于猎户心中的恐惧,总之,箭头没有射中虎头,而是结结实实地扎在了老虎的屁股上。
疼痛的刺激和被扎了屁股的屈辱激怒了老虎。它怒吼一声,掉过头去发现了远处吓得跌坐在地上的猎户,一阵虎风陡生。
猎户远远地感受着虎风,瞧着越来越近的老虎,知道自己大大低估了老虎远超人类的速度、耐打能力和猎杀“猎物”的决心。他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亲眼见到老虎的时候,就是他这个当了半辈子猎户和猎物身份互换的时候。
猎户成了猎物,猎物追杀猎户。
跑是跑不过,搏斗更是痴人说梦,远处传来的一声哭泣让猎户有了主意。现在老虎对他有着极大的敌意,按照老猎户所教授的逃生经验,此时要将老虎的愤怒引向别处。
猎户看看身后的一片洼地,现在他有三个选择:对战发狂的老虎;跳下洼地,借着视线遮挡物逃跑;利用女娃引开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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