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之中,史环的尸体被抬进了一口黑檀棺材。
鱼继典满脸悲伤地看着史环。晦天穿了一身道士的袍服,背着作法的器物,手持一把桃木剑站在鱼继典身后。鱼继典对随行的史环家人介绍说,晦天是他请来的高人,要施行法术把灵气汇于史环的魂魄之中,保其魂魄万世安生。
棺材盖上,然后被移到了正堂。棺材两边跪着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双杨校尉。
“这两人是最有可能杀害史环的人,但此案还有诸多疑点,需要进一步详查。”鱼继典对史环的家人说道。
史环的老母亲在悲伤哭泣之余不忘向鱼继典表达感激之情。
一身素净打扮的鹤子跟史环的夫人耳语了几句,史环夫人立马哭闹起来,质问鱼继典:“鱼监军,我夫君跟随你多年,如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杀害,你为何不当着夫君的面处死那两个贼人?”
“史环追随我多年,虽有上下尊卑之别,然亦有手足兄弟之情。若非这桩案子疑点重重,怎会让贼人逍遥,让我兄弟白死?”
“鱼监军,监军院的兄弟们都当场看见了,连平头百姓都知道史副使是这两人所杀,这么多双眼睛还能骗人不成?”寻子从人群里站了出来。
史环夫人感激地看了寻子一眼,情绪更加激动。
史环老母亲拉住儿媳的手,声泪俱下地说:“鱼监军,老婆子我信你。这么多年你为官清明,爱民护民,还请为我儿讨个公道。”话音未落,老人已跪倒在地。
当着众人的面,史环母亲的这一跪重如千钧。鱼继典不得不上前搀扶,给出一个承诺。
随后,一拨拨人马赶到了监军院门口。他们有的骑着高头大马,有的坐着八人抬大轿,身后的随从侍卫少则八九多则二十几人。他们是越州甚至整个浙东道身份最为显赫的权贵。
鱼继典亲自出府迎接,跟众人寒暄一番,故作悲伤地感叹史环的逝去,随后告知每个进监军院的贵客只能带一名侍卫,美其名曰:“丧事,人不宜过多。”
大家在监军院里有说有笑,商讨着明年的织造、赋税、盐政、街铺和军队给养等等。锦衣华服的数十人落座,等待一人的到来。此人不来,还不能开始丧礼。
薛兼训身着一身暗蓝色的官服,李自良穿着一套普通士卒的陈旧皮甲,与薛兼训并肩而立。
“薛帅,现在可有什么打算?”李自良一想到亲如己子的两个徒弟就被关在眼前这座阴暗的府邸内,便难压心中的怒意,缩在袖口里的拳头紧紧地攥着。
“还不知晦天在何方位,见招拆招吧。自良兄,一会儿务必克制,没有十成把握前绝不能动手。”
薛兼训和李自良带着随行的护卫大步踏上台阶,被守卫拦住。
“我的随行护卫,小兄弟还请行个方便。”薛兼训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客气地对守卫说道。
“随行护卫不得入内。”守卫冷冷地回答。
薛兼训环顾四周,不免内心一紧,监军院门前的大街上哪里还有寻常百姓走动。大门外的台阶下是越州众多权贵的几百护卫,而这些护卫的更外围,是节帅府的一众人马,足足一千全副武装的牙兵。他们半数手持长枪站立在队伍的头和尾,阵型中间的另一半人马个个手扶着腰间的唐刀,一副随时要开战的架势。
“你等在此好生候着,我和节帅大人去去就回。”李自良在大门口运足了气,声音洪亮地吼道。
“是!”牙兵队伍亦整齐地应答。
这一刻,越州处处泛着的吴侬软语被刀光剑影之气势冲撞得溃散开来。
监军院的花园里,荷叶被吼声惊吓得弯下脑袋,雨蛙纷纷跳进池里。
大堂内,主座之上的鱼继典脸色有些难看,强作镇定地跟众人寒暄着,皮笑肉不笑。
一士卒跑到正堂,禀报道:“薛节帅、李将军到!”
“将他二人引入后堂吧。”鱼继典吩咐一句,领着众权贵往后堂走去。
十步一岗卒,二十步一管事,随时准备招呼有需要的宾客,这一切的安排似乎太过殷勤了。
可越是如此,越让薛兼训心生怀疑,心下提防。他很想知道,鱼继典能这样游刃有余、有恃无恐的底牌到底是什么?
廊道之中,薛兼训发现沿途的一个年轻岗卒看向自己时流露出一丝紧张神色。他仔细琢磨,这些人平日里习惯了站岗,对路过的人物一般不会过多关注,眼神也大多漠然。今天已经有数人眼神不停地飘向自己,自己的目光迎上时他们又闪躲开来,还有一人居然还朝上瞟了一眼。这个发生在瞬间的细节被薛兼训注意到了,他故意趁那兵卒偷偷观察自己时,也好似无意地朝上一瞟,那岗卒的脸上便有了些许紧张的神色。薛兼训怀疑这瓦顶上有伏兵,便多留了个心眼,准备一会儿诈一诈鱼继典。
后堂之中,史环的家眷和管家、奴仆十几人披麻戴孝,跪在史环的棺材前。棺盖严严实实地合上了,但是从大小来看,里面的陪葬器皿、金银财宝也是不少。
不早不晚,薛兼训和李自良刚入正门之时,小卒就把精神萎靡、披头散发的杨冲、杨于从侧门带入了后堂。
鱼继典假意没有去看进来的薛兼训和李自良,而是走到两位校尉的身后,抬脚踢在了他们的膝盖后窝眼上,两人腿一软,跪了下来。
“鱼继典!”李自良愤怒地呵斥道。
薛兼训挡在李自良身前,小声地说道:“自良兄,少安毋躁,先看看这条滑头鱼打的什么算盘。”
鱼继典装作才看到薛兼训的样子,假意笑着迎上前,作揖行礼,大小权贵也紧随其后。
“鱼继典,你什么意思?”李自良凑近小声地质问道。
“李将军少安毋躁,我猜倭国的几个杀手也混在人群里,不如等一会儿晦天作法时静观其变。”鱼继典悄悄说道。
李自良诧异地看向薛兼训。
薛兼训斜眼打量着鱼继典,心想着这个惯于见风使舵的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目光游离地和众人打着招呼,脑海里回忆勾勒着从监军院的门口到长廊步道,直至这布置成灵堂别院的所有细节。
“鱼监军在廊道的瓦顶之上放了那么多干货腊肉,我看这阴天不见太阳,怎么不让人取下来改日再晒?”
说完,鱼继典一副恭敬的模样,向前半步凑近薛兼训,小声地说道:“本官记得薛家大公子最喜腊月的干肉。不知今岁入寒时,大公子还能不能吃得上?”
鱼继典一把抓住薛兼训的手腕,假意扶住,再次开口:“有薛节帅前来送行,相信史环九泉之下定甚感欣慰。”
“薛瑞可在鱼监军手上?”
“可以在,也可以不在。”
薛兼训定了定神,一个浸润于权谋心术半辈子的文儒之臣岂是此等小伎俩可以击倒的?当他听到大儿子的消息时,心下掀起滔天巨浪,但是表面上仍然风平浪静,神色镇定。他知道只有心绪沉静才能步步为营,也才有机会安然地渡过今日的险境。
薛兼训转身绕过鱼继典,对史环的家眷表示慰问,史环夫人一脸怒容地回应。他又和越州的大小权贵们寒暄了起来,在经过千色院的大掌柜王界静和青羽卫司尉叶飘身旁时,不晓得与两人耳语了什么,两人也是一脸郑重之色,频频点头。
鱼继典在一旁看着,却并不担心。他对自己的筹谋有十足的信心。
稍稍寒暄过后,祭拜仪式开始。毕竟今日名义上的主角是那个躺在黑檀棺材里的死人。
在场的人一个个上前祭拜,有的对着棺木貌似悲伤地哭泣两声;一些平日里攀附于史环的人也只是稍有惋惜之色,而更多的是在思虑鱼继典是否能成为下一棵靠得住的大树,又如何在这棵大树下讨得一席之地。
千色院的王界静带女护卫上前祭拜时,泪眼婆娑,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几度欲要滑落,又缩了回去,让一旁的人看了都暗暗着急。
披麻戴孝、跪在一旁的史夫人瞧去,立刻止住了啜泣。
史环在地方大员之中也算可怜之人,暗中花重金收了升平坊的一些产业,最主要的目的是去偷腥时有人替他打掩护,莫要叫家中悍妻知晓。
王界静姿色上乘,又将千色院这个庞大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史夫人本就对这样一个女子的到来感到别扭,此时再看她这副模样,也不知是疑心驱使着妒忌心,还是妒忌心催化了疑心,她当场就发作起来,活脱脱一个市井悍妇。“王掌柜,你往哪儿靠?干脆让你躺进棺材去陪我夫君可好?”
王界静擦拭着眼角,偷偷地瞟了一眼薛兼训所在的方向,带着哭腔朝史夫人说道:“姐姐说的哪里话,史大人平日对小女的千色院多有照拂,且常来院中与小女共饮几杯薄酒,还关心小女的婚嫁大事。小女想到日后只能独自饮酒,便好生难过。”
“你胡说!他怎么会去你那狐狸窝!”史夫人一听这等情况,当即失了分寸,说话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度。
两人越说越起劲,场面一度失控,宾客不是上前劝阻,就是憋着笑在一旁看热闹。这一番争风吃醋的场面,今日就在河东一位显贵的灵堂内上演。在场这些宾客,若一个个被扒了华服珍饰,他们其实与河西的市井百姓也没什么不同。
趁着混乱,薛兼训给李自良打了个眼色,李自良借机一点点地挪向两名徒弟。
“是李将军吧,法事没有开始,还是莫要挨灵柩太近。”一把桃木剑压在了李自良的肩膀上,穿着道袍的晦天阴恻恻地盯着李自良。
一股湿冷阴沉的气劲通过桃木剑侵入李自良的身体。行伍出生的李自良简单直接,用刚烈的气劲做出回应和抵抗。
“魏博席客,武林至尊?”
“承蒙江湖同道看得起。倒是李将军,一个行伍之人,内息如此了得,不简单。”
“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李自良往前走去,步伐极其缓慢。
两个人你挪前一步,我退后一步,中间还搭着一把桃木剑,来来回回很是有趣,很快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李将军,不要固执己见。”
“你一个江湖门客,不要冥顽不灵自掘坟墓。”
“李将军这样一等一的人才,何不与我一同顺迎魏博大军,共退倭贼?”
“若不是你们玩诡计,倭贼敢犯我越州?”李自良倍感压力,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李将军,你可比那些主动投靠田节帅的庸才强多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如你替我回去问问田节帅,让他考虑来浙东道当个看门人,你来当一条看门狗如何?”
一股巨力从桃木剑上传来,李自良的膝盖已经微微下屈,眼看就要跪下。下一刻,桃木剑四分五裂,碎片掉落一地,晦天手上只握着一个木剑柄。
李自良擦擦额头的汗,警觉地看着晦天。
众人吓一大跳,鱼继典走上前,挡在两人中间。
晦天发现远处瓦顶背脊处露出几百个脑袋来,笑呵呵地扭头走回灵桌,拿起一把新的桃木剑,说道:“正准备作法,没想到碰到了李将军,实属抱歉。”
第二十三章 静谧长安夜,宦臣“讨”王权
繁华的长安城被静谧的夜色笼罩着,宫墙内的建筑大多厚重肃穆,也有一些已经变得灰暗破旧,在昏暗的月光下影影绰绰,显得有些瘆人。
几道黑影从高墙翻出,小心翼翼地腾挪着,尾随李辅国的马车从皇城离去。
缓缓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住,这个大唐实际的掌权人撩起帘子朝外张望了一下。
“大好长安夜啊!”李辅国看着圆月来了些兴致,跳下车辇伸了个懒腰,准备走上一走。
黑暗中,几点寒芒一闪而过,迅速靠近李辅国的后背。
赶车的老翁突然一甩手中的鞭子,鞭头处亮起一丝幽暗的寒光,一根银色箭头向马车的另一边绕去,带动鞭子围着马车转了一个大圈,刺穿了五个掩袭而来的黑衣人的侧颈。鞭子收回,重新盘好静静地落在赶车人的手上。
李辅国感觉到一点湿润的东西溅到了自己的耳朵上,摸了摸:“哼,既然尊我为尚父,又为何要扰我兴致?”
话罢,他放弃了在长安城走上一走的打算,上了马车。老翁一抽马屁股,马车又缓缓地向前行去。
“萧息,你说让他封我一个王侯之位怎么就那么不痛快?都姓李,还不仍旧是李家的天下?”
“嗯。”赶车老翁毫无情绪波动,仿佛刚才瞬间毙命的五人与他没有一丝关系。
“既然如此,那我就再逼他一逼。也让这小儿知道,我李辅国捧他坐得皇位,自然也能让他从皇位上摔下来。”
“嗯。”
“改道,去均王府。”
老翁一拉缰绳,一扬马鞭,高头大马掉头,马车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长安的深宫,李辅国离去没多久,程元振就被李豫召来。
“程将军。”李豫面无表情。
“圣人。”程元振诚惶诚恐。
“嘿,你说这些没了宝贝的人从秦皇汉武开始就是为了伺候天子皇家而存在的,现在倒成了天家的掣肘,这是个什么理?”李豫淡淡地问道。
“圣人,又折了五个一等一的死士……死士所剩不多了。”
“如朕所料。”李豫平静地说道。
“圣人,李辅国车驾并未回府……”
“他去哪儿了?”
“车驾停……停在了均王府门口。”
“他去找那稚子做什么?”李豫的脸色告诉程元振,他已经有些不平静了。
“圣人方才与中书大……李辅国说了什么?”程元振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打算再往朕的大明宫塞一千神策军,还让朕早些敕封他王侯之位。”李豫轻叹一声。
“这……”程元振一时震惊得不知如何回话。
“打算一直跪着?起来说话吧。”
程元振擦擦鬓角的汗珠,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这是在与圣人……示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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