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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烺不置可否，出发在即，他现在有别的事情要挂心，转而说：“我们这回不骑马了，我背你，速去速回。”
“万窟山的事想好怎么和骊姬交代了吗？”李衔环便也只顺着他的话问说。
徐烺顿了下，从桌上斟点热茶慢慢喝了几口，这才抬头道：“我以为……骊姬未必不清楚来龙去脉。”
李衔环愣住，呆呆地“啊”了声。他想着骊姬总也是不会知道小燕和鹿神渊源的，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徐烺开口，徐烺继续道：“万窟山，神像，制作神像的是那个小燕——我觉得她心里一清二楚。”
他把杯盏拿给李衔环暖手，“我有时候还会想她是不是也知道你是谁。”
“不会的。”李衔环不由反驳说。
“可能吧，”徐烺反而又肯定道，“不然，她只是一次一次把我推到了离真相更近的地方。”
茶盏中的水不算很热，一瞬间的不寒而栗，却令李衔环有种手心被烫到的感觉。神魔俯察梦河，或许没有苍鹰用作她的眼睛，也能将一切了如指掌。他定了定心神，忍不住摇头说：“不会的，这个骊姬同从前的那个不一样。”
“嗯？”徐烺愣了下，李衔环垂下眼睛，自言自语似的又道：“从前的那个，或许想过松手、让我们两个去一个没人的地方自己过活。现在的这个，她只是以为我死了，所以想把你牢牢攥在手里，攥到死。”
“我们都已经一点点退路都没有了，必须在今世做个了断。”
蓦地，徐烺没法分辨这个“我们”究竟说的是他和李衔环，还是指神魔与蛇神。徐烺脱口而出道：“你在做一件危险极了的事情。”
李衔环心里一跳，抬眼看向徐烺。下一刻，徐烺低声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推开我，自己去做那个记得一切的人。”
第124章 【一二四】
李衔环心里刺了下，徐烺声音放轻，近乎同他刚才一样，听上去小心翼翼的，“……我不可以陪你吗？”
那杯手里的热茶似乎变得更烫了。李衔环摇摇头，再抬眼时目光坚定了许多，认真道：“因为我是那个必须死的人。”
徐烺愣了下，追问说：“为什么？”
李衔环犹豫须臾，如实道：“因为我还掌管着往生谱。”
这话不假，但没说尽。他避而不谈了，只是把茶盏放下，顺着徐烺鬓侧的长发理了理，“我也舍不得把你留下，做骊姬身边那个痛苦而不知自己为何痛苦的人。”
徐烺嗯了声，顺着道：“我不舍得你记得一切，你也不舍得我遗忘过去。我们真是天生一对了。”他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吹灭了灯，屋里蓦地昏暗下来，静悄悄的，像是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睡觉吧。”
还没体温暖热的被褥躺上去不太舒适，李衔环翻了身，慢腾腾地挪近到徐烺身边，搂住他一条胳膊把脸贴上去。他能感觉到徐烺心情仍是不太好的样子，但非常熟悉哪套能把他哄好。只要搂搂抱抱撒个娇，大狼面上不动声色，尾巴却甩得快上天了。
李衔环往上挪，鼻梁贴着徐烺耳朵，热气亲昵地呼在他耳垂上。徐烺一手垫在脑后，他本来闭着眼睛，忽然又睁开了，定定地望着天顶，问说：“这二十年里，你当真一次都没见过我？”
李衔环心里软和下来，贴着他耳朵用气音道：“其实也偷偷看过。”
“什么时候？”徐烺微微侧过脸，两人对望在一起。
“每月十五，”李衔环把脸往后缩了缩，他侧躺着，拿手从徐烺眉心鼻梁慢慢描摹过。他微眯缝起眼睛，慢慢说，“骊姬会命你回到梓山神殿看看，对吧？”
“嗯。”徐烺不明所以，只点头应道。
“你会打马从我房前而过，我就站在二楼窗后，偷偷瞧你一眼。”李衔环阖上眼，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徐烺一时五味杂陈，翻身摸了下他额前的刘海，“就这么容易满足啊？”
李衔环想了想，拿脸颊贴贴他的手心，又说：“也不算吧。天凉的时候想给你备点热茶喝，天热的时候想给你切点水果解解暑；突然下雨的时候拿着伞，日头毒的时候捧着斗笠。有时候我很想喊你一声，想让你能看到我。”
他一股脑说着，徐烺脑海里像是忽然闪过了许多画面。倒茶时的李衔环，切水果的李衔环，拿着斗笠、持着伞的李衔环。一时间，徐烺竟分不清楚那些画面究竟是他所想象的，还是在过去真实存在过的。种种一念而过，停在了宁静到近乎永恒、而心永远悸动的瞬间里——
什么天上地下呀、寰宇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发不现了。只有李衔环的身影，因为见到了他，连眼梢都愉快地扬着。徐烺从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看见他痴痴地、怔怔地看着他。
“烺哥？”
见徐烺晃神了，李衔环半撑着胳膊肘子爬起来，手指张开在他眼前晃了晃。徐烺倏地抓住了他作乱的手，把自己在虚实之间所看到的画面如实地说了出来。
“那光景里分明你只看到了我，分明只在你眼里。分明只有你，独独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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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看我
第125章 【一二五】
骊姬和沧粟上午启程，徐烺没去相送，反而拉着李衔环在床边趴着跪着做了一上午。两个人是开着窗子折腾的，总给李衔环一种徐烺是故意的感觉。他满脑子都是骊姬会不会发现了两人没去相送的原因，会不会气得火冒三丈，因而又紧张又不太专心。
徐烺似是看出来了，一推手把窗子开得更大。做完以后李衔环头晕且干呕，扶着柱子吐了个昏天黑地。他把徐烺递来的温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空出手连连摆着，“不能再这样了，你注意点我孩子——”
“怎么就是你孩子了？”徐烺意味不明地接了句，挑眉道，“我很注意了，是你不行。”
李衔环心道怕不是骊姬没火冒三丈，自己先要给他气得跳脚了。
他恶狠狠地瞪徐烺一眼，故意冲他吐了下蛇信子。徐烺抬起手——给了李衔环种他要拽自己信子的错觉，赶忙又收回去。徐烺笑笑，揉了几下他额前的碎头发。
不管怎么说，两人在半下午准时动身上路。为防城里风言风语，是轻装上阵的，反正梓山很近，不出上回那种意外，万窟山也不算太远——左不过梦河又能有多大呢？
出了城徐烺才化回原身，大狼雪白的身影奔驰在天地间。长青的木在虚晃间投射下金色的光束，寒气如雾凉津津的、被尽数吸进肺腑。李衔环俯下身子贴近白狼的耳朵尖儿，问说：“先去万窟山？”
“嗯。”白狼应了声，宽厚的脊背传来鲜活的温暖，“做戏做全。”
在心底，李衔环是期望勤勤恳恳的工匠小燕已经收到风声、扔下山洞里的一切躲走的。但他隐约有种预感，从小燕开始雕琢第一尊神像开始，她就不会背弃自己的神灵离开。
想到这里，李衔环眼光暗淡下来。白狼并未出声，但似乎知道他想起什么，耳尖儿微微动了下。
路上未见那些如影随形的乌鸦，更给了两人一种暗潮汹涌的危险预感。喝口水休息的时候，徐烺同李衔环大致商议，决定不再夜间停下，直接赶去万窟山。李衔环闷闷不乐的，徐烺见状变戏法似的从袖口摸出颗糖球来，塞进李衔环嘴里。
这糖球上裹了层梅子粉，刚入口酸得人牙倒。李衔环脸都皱了，缩了下拿手捂着腮帮子。衣袖滑落少许，露出他腕子上那枚镶嵌着陨铁的银环来。徐烺顿了下，随口道：“你戴着啊。”
李衔环低头看了眼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点头道：“嗯。我以后天天戴着，再不揣进怀里了。”
徐烺小指勾着那银环把他手腕拽近了些，说道：“这玩意儿我多着呢，就这东西我多得很。”
夜里，群星缀满山谷，两人赶到了万窟山脚下。
山路上李衔环不停地扭头观察，枝桠间当真连片鸦羽都没落下。他略微蹙眉，伏低身子道：“我总觉得不对劲，从出城到现在，一只沧粟的鸦雀都没见着。”
白狼不言，只是让李衔环下来，自己化回了人身。两人不清楚小燕原身到底是什么，唯恐山洞口突然冒出一匹身型巨大的白狼吓到她，最后一段路是走上去的。还有段距离，却已能看见幽暗山林间橘红色的火光。
薄云蔽月，唯有那些火光攀上黯色，如明灯指引着过往之人方向。徐烺和李衔环对望一眼，加快脚步，匆匆向着山洞而去。
第126章 【一二六】
上到山洞门口，两人朝内一瞧，发现里面没人。但东西仍然规规整整地放着，篝火燃烧正旺。石台上的刻刀工具兜子也被拿走了，看来小燕又不知钻进哪个洞中塑像去了。
徐烺牵起李衔环往上走，终于在半山腰处背风的山坡洞口又发现了火光。不算很明亮、不时摇曳一下，像是举在手里的。徐烺刚走进去便瞧见了小燕，一手高举着火把，一手持着笔正在上色——
李衔环想喊她一声，小燕忽然浑身炸毛似的哆嗦着嘶了声，动作极快地一回身把火把奋力丢了过来。李衔环猝不及防，还好徐烺反应快，护着他闪身，火把滚在两人脚边火星四溅，但并没有熄灭。
小燕浑身绷紧，定睛瞧清来人，这才放松下来，不咸不淡道：“哦，是你们啊。”
她把笔搁在调好颜料的白瓷碟上，走到两人身前，“我还以为是狼。”
徐烺没说什么，弯腰要捡起火把，恰好小燕也蹲下去捡，两人甫一离近，小燕不受控制地又呲牙倒退了一步。她自己也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捂着嘴，脸颊红了，“不好意思。”
“他刚化过原身，”李衔环安慰一句，蹲下捡起火把递给小燕，“看来你原身不是小动物了？”
“我是狐狸。”小燕说着，头上支起对火红的狐狸尖耳朵。她只显出一下，便立刻收了起来。小燕举着火把走回石壁前，随口问说：“你们怎么又来了？”
李衔环看看徐烺，不答。徐烺略微冲他摇头，两人并肩走到小燕身后，才发现她在给石壁上的神像点睛。元水神君的少女像，颜色快要上完了，那些颜色调得极真，尤其是肤色和眼下的淡淡粉晕过度极好，几乎要令人感到神像的皮肤是温热的、暖的。
李衔环一瞬间晃了神。
洞中火光摇曳，橘红的、金色的，随着动作与呼吸起伏似真似幻地流转在神像上。少女面含微笑，脚踩浪花，微微垂着的眼好像不管从哪个方向都在望着来者。墨色的长发梳起复杂的髻，身侧垂下的两缕墨发先在圣洁荧白的鹿角上挽出半弧、然后垂下，仿佛外面吹来阵风就会轻轻扬起。李衔环呼吸半滞，仿佛真的看见了她站在自己面前，甚至在下一刻便会呼吸眨眼。
“看，”小燕的声音打断了李衔环思绪，她把火把凑近了些，映亮了神像脸庞，“很漂亮吧。”
“嗯，”徐烺手不动声色地在李衔环后颈上捏了下，接道：“技艺精湛，巧夺天工。”
小燕半回头，冲两人弯起嘴角，似乎是觉得好笑，“我是说她。”
她再度望向神像，沉醉般望着那双石刻的眼睛，“很美吧。我不知道她长大会是什么样子，只能靠念想描摹。”
徐烺手刚收回去，便听见李衔环点头道：“嗯，很像……”
他瞥眼望向李衔环。李衔环缓缓出了口气，疲惫地揉着自己眉心，手不动声色地搭在徐烺后腰，似乎想扶着他站稳。
幸而小燕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当真，把工具大致归拢了下，自己走出洞外。三人前后回到了她居住的山洞，小燕也不问问两人，便直接自己坐在火堆旁，指着对面道：“坐。”
见两人不动，她拿火钳子拨动了下木柴，又说：“有事？”
第127章 【一二七】
李衔环拉着徐烺坐下来，三人谁也不说话，小燕看火堆，李衔环无声地观察她。
小燕身上有种少女气质，这种气质在她举手投足间丝毫不违和，却令李衔环心里莫名不舒服，一刺一刺的。他正胡思乱想，蓦地听见徐烺开口说：“小燕，你有没有想过，不为鹿神活着。”
李衔环瞪大了眼睛，看向徐烺。
小燕嗤笑一声，倒也不带嘲讽，只是不减凉薄。她瞥了眼两人，从火堆的木灰里扒拉出烤好的栗子，用火钳拨到两人身前，这才道：“少主，你这话说的，就好像鹿神死了。”
李衔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睁得更大了。小燕看看他，甚至还揶揄道：“夫人，别惊讶，很好猜的。”
心里简直翻江倒海无法平静，李衔环思绪如乱麻，揉了揉自己眼睛，好半天才平复了些。他不由地靠近了些徐烺，轻声道：“小燕，鹿神已有几十年未曾现身、回应子民祈愿了……”
他说的很是委婉，但相信小燕能听懂。谁料，小燕缓缓道：“神明是不会死的。”她说着，双手相扣，闭上眼喃喃道：“只要我还想念她，她便能听到我的祈祷。”
先开始，李衔环心里只是一刺一刺生疼，这种疼绵长而细密，二十年不断，几乎要将他刺木了。而现在，这种刺痛化成了五脏六腑都在绞扭颤抖，令人无法呼吸自拔。他感觉自己眼眶鼻腔一片酸涩，也不管有没有外人在眼前了，直接把头顶在徐烺怀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徐烺揽过他肩膀，安抚似的轻轻拍了两下，眼睛盯着小燕，沉声道：“你既然猜到了我们是谁，想必也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火堆里噼里啪啦响起，是那些栗子爆开了壳儿。小燕漫不经心、将那些熟过了的栗子拨出来。李衔环拿额角轻轻撞了下徐烺身子，徐烺一动不动，又道：“我不会再说‘为不为鹿神活着’这种话了，我们都是为了别人活着、好好活着。”
小燕一顿，终于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只是……请你离开吧。”徐烺沉声说着，他本来看向小燕，两眼却近乎放空。说到此处，他忽然低头看了眼李衔环，声音放轻了些，“请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只靠思念记着你心中的那个鹿神。梦河不大，但山林里也足够你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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