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觉得山脚下就挺好,”徐烺说着,意有所指,“万一山上出了什么事,我们也能发现动静。”
傍生不往下接了。
两人在大殿中歇脚,把下午去看过的地方又说了一通。自从徐烺起了离开梓山神殿的心思,两人陆陆续续看过许多地方,包括从前很少去的城里。看来看去却觉得哪儿都没有梓山好:山脚下风景秀丽,灵力充沛,或许梦河的神灵真的离不开梓山庇佑吧。
正说着,门开了,两人同时一顿,收了声。骊姬披着厚厚的斗篷从外面回来,看见两人也是一顿,轻声道:“你们在啊。”
傍生没应,他已记不清自己和徐烺有多久未曾同骊姬开过口了。两人无法面对骊姬,能避则避,似乎是只等着那层薄薄的寒冰慢慢裂开缝隙,迎接再度崩塌的那天。
一晃神的功夫,傍生瞥见徐烺表情变了,不由地也侧头看向骊姬。骊姬慢腾腾地解开系带,他这才发现温暖的斗篷下藏着个半大的童子,至多五六岁的样子,漆黑的短发披散在肩头,有双漆黑的、怯生生的眼睛。
那孩子也在盯着两人瞧,手紧张地抓着骊姬衣角,手臂上甚至还覆盖着几根长羽。傍生望着他怔了须臾,眼现愠怒,腾地站了起来——
徐烺抓了下傍生手腕,那孩子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吓到,倏地缩到了骊姬身后。骊姬弯腰冲孩子笑笑,手在那覆着羽毛的地方抚了下,飞羽便消失了。她摸摸孩子的脑袋,冲他小声道:“沧粟,这是山神和傍生神君。”
“你知道吗?就是白狼神和蛇神。”骊姬说着,望向两人。她有双同样漆黑的眼乌,深得像一潭死水。沧粟摇了摇头,仍是不张口说话。
眼看着此幕,傍生只觉气血上涌的同时,还有种深埋在骨血中的寒意。他阴恻恻地盯着骊姬看了半晌,扭身飞快地向后殿去了,还不忘把门摔出声巨响。徐烺缓缓出了口气,站起身瞥了眼那孩子,说出的话却是冲骊姬的,“你疯了吗?”
骊姬没什么反应,只是领着沧粟朝前,像是要把沧粟领到他身边。两人刚一动,徐烺倏地后退一步,也旋身离开了。
他一走,沧粟才张嘴,他只能发出些“啊啊”的声音,听起来不像牙牙学语的孩童,反而像是古怪的鸟唳。骊姬俯下身子,缓缓对他道:“那个安静的,眼睛像是死了一样平静的,是白狼神,徐烺。”
她让沧粟看她的口型,一字一顿道:“徐——烺——”
沧粟歪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似是在思考她到底在做些什么。骊姬又摸摸他脑袋,说道:“那个看上去很生气、目光阴冷冷的,是蛇神。”
“阿——齐——纳——”
沧粟兀自毫无反应。骊姬叹了口气,低声道:“往后你就陪着我吧。”
话音刚落,沧粟扭头就跑,他刚狂奔出去几步,脚下猛地一顿,像是被什么给抻住,扑通摔在了原地。骊姬仍半跪在地上,没有起身,也没有去扶起他。
两人的脚腕上,一条细细的锁链突然亮起,闪烁着幽紫色的光芒,一瞬间显现,又一瞬间消失不见。
第133章 【一三三】
“所以说……”徐烺脸上风云变幻,“沧粟根本并非子民,而是骊姬抓来的——”他磕磕绊绊,似乎在斟酌用词,“普通的,山林间的苍鹰?”
李衔环蹙着眉轻轻点头。徐烺又道:“骊姬给他以法力塑了人身,甚至可能是用法力将他绑在身边的?”
“嗯。”李衔环再次点头。
才下过暴雨,云层消散干净,弯月亮起微弱的光一点一点攀上窗格。银光又被窗格分割成一块块儿,水灵灵地落在地上。徐烺回忆须臾,后知后觉地想到骊姬和沧粟确实可以算是形影不离,他神情复杂道:“看来我们二人处境差不多,他还要更惨点。”
李衔环笑了笑。徐烺清楚那只是回应,并不是真的把他逗笑了。两人无声依偎片刻,徐烺又扫了眼那些墨迹。平心而论,字实在不敢恭维,他一个也看不懂,才会猜测是阿尼莎这样的孩子写的。
“睡会儿吧,”他拍了拍李衔环脑袋,“下午先去探探路,你多睡会儿。”
李衔环点头,刚窝进他怀里闭上眼睛,想了想又开口说:“……衣服呢?”
“全湿了,我晾在院子里了。”徐烺答说。
“会结冰吧?”李衔环道。
徐烺接说:“山上不冷,你不是清楚嘛。”
两人没话了,李衔环一手半搂着徐烺腰,一手折着。他眯上眼睛半天,总觉得腕子硌得慌,把手拔出来才想起是那枚陨铁的银环。
银环在浅薄的月光下泛起淡淡荧光,小块儿的陨铁未经雕琢,反而显得古朴天然。他呆呆地盯着看了会儿,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徐烺见状,像是发现了他在想些什么,头上的狼耳朵倏地竖了起来,“陨铁……没法被扑通的铁器切割,但是可以磨碎。”
“磨碎?”李衔环问说。
“嗯,”徐烺点头,托起他手腕也看那枚银环,“两块儿陨铁可以互相打磨——”
说到这儿,两人同时顿住,胸中似是有什么一闪而过。
半晌,徐烺同李衔环异口同声道:“锁链——”
李衔环敛声,徐烺抿了下嘴,喃喃道:“骊姬的陨铁锁链……是用什么打磨的?”
一声闷雷惊破满室安静,李衔环不由张口道:“又要下雨了吗?”
他蓦地起了一身寒战,脑海中一阵是曾无意中见过的、连在沧粟和骊姬脚腕上的那根细链,一阵是想象中拴在徐烺脖子上的铁锁。这可不是能一点点磨出来的形状,要么,神魔能像给沧粟塑人身一样用法力重塑陨铁;要么,骊姬有一把能切割斩断陨铁的器具。
“先别想了,休息会儿吧。”徐烺把李衔环用被褥一卷放到旁边,嘴上这么说着,却又道,“我看这事你不若直接去问沧粟,兴许他能知道些内幕。”
李衔环一动不动地瘫了半天,把脚缩进被褥里,翻身侧躺下,“你不冷吗?”
徐烺沉默片刻,突然有点后悔适才脑袋一热两人就滚进了水里。他化回白狼,安静地卧在李衔环身旁,闭上眼嘟囔道:“我毛厚。”
第134章 【一三四】
天色阴沉,晌午便又开始下雨,雨中夹杂着盐粒似的小雪。往骨缝里钻的阴寒磨人,幸而徐烺提前把干掉的衣服收了回来,不然只怕要误事。
李衔环一直是副若有所思有心事的样子,大抵在想那所谓大湖。徐烺本人毫无头绪,遂也没扰他。雨丝倾斜,往屋檐下捎雨,李衔环坐在殿门槛上,不时仍有些雨水刮到眼下。徐烺打算下山去寻些吃食,本打算冒雨去,李衔环蓦地想起什么,站起身道:“烺哥等等——”
他小跑着拐去了偏殿,徐烺听见了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少顷,李衔环抱着一把旧伞和旧蓑衣回来了。他把伞打开递给徐烺,又默不作声地替他系好蓑衣,略微垂着眼看系带,手指上下翻飞着。
徐烺也低头看他仔细的样子,蓦地有些恍惚。李衔环边系边忽然一笑,轻声道:“一晃眼,还以为什么都没变呢。”
徐烺舔了下嘴唇,拍拍他脑袋,“进屋去吧,别受凉。”
下雨时,梓山附近仿佛陷入了沉寂。那尊高耸入云的神魔彩塑遮挡住了为数不多的光亮,令大殿内更加昏黑。李衔环托着下巴边等徐烺回来边回忆。这二十年来他不是没在冬日去附近转过,无奈没有湖就是没有,哪里会因为多找几次就能出现。但也不算毫无思绪,既然“大湖”出现的前提是神魔再度开始分裂,那么所谓的湖也一定是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会显现的。
而现在,正是气候诡谲、神魔再度开始分裂的时日。
徐烺回来时,带回的吃食也有些冷掉了。梓山附近已无人家,巧的是,他寻到的正是那户为小孙儿唱歌谣的老人家里。两人慢腾腾地吃完了,天将近黄昏,雨雪停了,徐烺站起来回身冲他伸出一只手,“走吧,再晚路要不好走了。”
后山杳无人迹,山路湿滑。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徐烺时不时回头拉李衔环一把,山林间有股幽幽的水汽味道。漫无方向,只有一个飘渺的目标,走着走着便忽生出种遥遥的地久天长。
徐烺沉默许久,开口说:“你有没有想过,阿尼莎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或许,湖在她眼中是很含糊的东西。”他脑海中其实已没有半分关于鹿神的记忆,但只要提起这个名字便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些模糊的身影。“天真烂漫”是个猜测,但更多是直觉。显然徐烺的直觉一向准确,李衔环愣了下,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大致明白了意思。
他摇摇头,无奈道:“想过,毕竟梓山附近是没有真正的大湖的。但这样一来就更渺茫了。”李衔环定了定心神,继续说,“这是最合适的时机,也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徐烺出了口气,又猜测道:“还有种可能——”
李衔环偏头看他,“说来听听。”
“梦河冬日几乎是不下雨的。”徐烺刚说完,瞥见李衔环一怔、眼睛睁大,便晓得他明白了自己在说什么。
李衔环试探道:“神魔开始分裂的先兆是气候异常,冬日频繁下雨——”
“嗯,”徐烺点头,“也许是地下水系一类的东西,频频落雨、在涨水后才会显现。”
第135章 【一三五】
结果,李衔环又茫然起来,问说:“附近有什么藏着地下水域的位置吗?”
徐烺认真思索片刻,答道:“谷底。”
两人不再多言,徐烺带路往那面过去。才下过雨雪,夕照不甚明艳,徐烺走在前面,宽厚肩膀笼在金红色的余晖间,镀了层亮闪闪的弧光。李衔环眼光追着他的背影瞧,忍不住轻声道:“你真好。”
徐烺一顿,有些困惑地停下脚步,刚要回身,背上一沉。
李衔环扑过来,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含笑道:“我只要追着你的背影走。”
徐烺心头一动,覆上他的手拍了拍,“嗯。走吧。”
越往低谷下去,徐烺愈发心有灵感,开口道:“这附近夏天的时候荆棘丛生,很难走下去绕到谷底。”
闻言,李衔环观察四周,果然树林间草木不胜夏日丰茂,才得以勉强显出条土道来走。他从前在这附近自己转悠过,但还不知道原来谷底可以绕下去,信口问说:“你怎么发现的这地方啊?”
林深处潮重,枝叶上挂着薄薄的雾气,没一会儿便觉身上湿冷。路愈发难走了,徐烺化出狼尾巴来,让他轻轻拉着大狼雪白的毛尾巴,走在后面。徐烺头也不回道:“我到神殿洒扫的时候,发现鸟都不忘这个方向飞。闲着没事干就找过来了看看,当时也正巧是冬季。”
李衔环蓦地又愣了一下。这种事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观察出来的,该是多百无聊赖才会花半日的时候坐在那儿“发怔”。他从这百无聊赖间咂摸出了悠长的茫然和孤独,嘴上说不出话来,拽着狼尾巴晃悠了两下。
将近谷底时竟又下雨了,细密的雨丝并不很急,刮得人有点睁不开眼帘,但片刻也不至于淋湿。等两人真正进入谷底后,那雨来得匆匆去得匆匆便也复又停了。天彻底黑下来,脚步声层层叠叠,空谷传响。幽谷深而广阔,谷底并不贫瘠,反而生着浓绿色的草甸,甚至在冬日里也支出几朵刚刚闭拢的野花。草丛间滚满了雨滴,像撒了把琉璃珠子似的。
两人同时不由地屏息,就连黑夜落进此处后也成了浓稠的蓝紫色,幽谷中安静好似另一个世界。徐烺拉着李衔环慢慢走到了谷底中央,两人莫名其妙地半转过身看向对方。
幽谷景色别致而神秘,就算空手而归也不至于白来一趟。四野静谧无声,仿佛会被彼此也叫心生听了去。李衔环看着徐烺,那些幽深的蓝很像白狼的眼睛,一样澄澈、一样令人感到安宁。
他情不自禁就想低声唤一声徐烺,刚要开口,蓦地感到眼下一凉。那滴凉丝丝湿漉漉的东西突如其来,离眼睛很近,令李衔环不禁闭上眼睛缩了下。
“又落雨了?”他脱口而出道。
徐烺抬手捧着他的脸颊,用指腹蹭干净眼下的东西。一小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极速在他指尖滚动,徐烺动了动嘴唇,还没发出声音,那滴水竟在二人眼前悬起、向空中浮去!
两人一怔,几乎是在同时,身边突然响起阵阵密集如撒豆般的声音。下一刻,草甸上的雨滴从地上悬空,垂在野花饱满瓣蕊上的雨露倒流向上,吻着微颤的花苞难舍难离——
所有才降落于大地的雨滴,在这一刻凌空而起,倒流回了苍穹!
徐烺同李衔环瞪大双眼,一齐追着飞向天空的雨水抬头。漫天群星就这样猝不及防撞入眼帘,浩瀚无穷、在莹蓝色的夜空中岿然不动,闪烁着耀眼的光。
第136章 【一三六】
群星在刹那间显现,银光霎时铺满谷底,使得四周亮如白昼。星子明亮的倒影印在彼此眼底,李衔环不由抬手,抓住了徐烺手腕。徐烺动了下,反手将他的手握住。
他们脑海中一瞬间涌现了无数声音与画面,细细捕捉却又没有一丝半缕的清晰,只隐约觉得仿佛回到了初时无意间滚落在浅池中的两个少年人,被群星环绕包围、发丝相绕。绚丽星辰所带来的震撼叫人久久无法平复回神,只能痴痴地望向头顶。谷底四周的山高耸入云,山巅平整、环住了这片缀满星星的苍穹——
徐烺喃喃道:“此处是天上,此处是地下……”
“死亡是降生,降生是死亡。”李衔环也如同自言自语般接了句,他总算是有些找回清醒,垂下眼两手抓着徐烺的手,又念道:“此处是天上,此处是地下;死亡是降生,降生是死亡……”
他蓦地瞪大眼睛,只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腾地蹲下。徐烺猝不及防,也被他扯着俯身。他不明所以,看李衔环松开抓着他的那只手,从腕子上褪下银环,三两下竟徒手把银环绕丝的部分掰弯了,从里面倒出那块儿小小的陨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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