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有股草木潮气,李衔环吸了半口气,冷静下来,老实答说:“忘了。”他戳戳徐烺腰,再次岔开话道:“你在外面养的小老婆啊?”
“是是是,”徐烺顺着答,在他肚子上揉了一把,“我在外面养的小老婆,小老婆都生了,拜托你这个正室努努力。”
李衔环白他一眼,终于还是把憋回去的话讲出口,“光我努力有什么用。”
“你说的。”徐烺挑眉,两人同时笑起来。李衔环想想又觉得后怕,但大抵开怀笑过,那口郁结在胸口的气也跟着吐出去了。白狼奔驰着林野间,夜风舒啸而过,激起小片的战栗。他俯下身,把脸贴在绒绒的狼毫上。
第158章 【一五八】
小燕没有拒绝二人邀她到府邸借宿,道谢后便过去了。未至深夜,徐烺拉着李衔环的手慢慢行走在长廊上。他信口道:“接下来呢?”
“只等骊姬了。”李衔环理理碎发,也慢悠悠地答,“真希望那天晚些来。但来临的时候,我也不会犹豫。”他又随口问说,“骊姬他们快回来了吧?”
徐烺点头,忍不住感慨道:“安稳日子又该结束了……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招等着折腾我们。”
睡觉的时候,徐烺拿着账簿倚在床头看,李衔环翻了个身,凑过去用额角贴着他下颌,“干什么呢?”
“把陨玉和陨铁的账目做平。”徐烺答说。自知帮不上忙,李衔环不说话了,闭上眼睛安静下来。隔过许久,徐烺本以为他睡着了,低头一瞧才发现李衔环睁着眼睛不知在发什么愣。他卷起账簿放好,低声问说:“想什么?”
“骊姬。”李衔环眼睛眨也不眨,张口便答。徐烺无言片刻,道:“有这个空不妨想想我。”
“你很好懂,她让人想不明白。”李衔环说着,枕在他肩上改为平躺。两人不再多言,安心睡觉。
隔天早晨,小燕不见踪影。这人来去自由惯了,李衔环没在意。倒是徐烺从睁眼就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第四次瞥见徐烺发呆,李衔环终于憋不住了,在他旁边坐下,问说:“你怎么了?”
徐烺抿抿嘴,像是想说什么,半晌才欲言又止道:“我觉得不太对劲……说不上来,就是有种要炸毛的感觉。”
李衔环笑笑,安抚似的揉了揉他脑袋。笑罢,他心里也不安定了。徐烺漫无目的在廊下踱步几圈,拐回他身边匆匆道:“我上谷底看看去,等我。”他说完便要走,李衔环追上去忙道:“你这样说我哪里能安心等,我也去吧。”
“不必,小燕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大白天的谷底也不会有什么事。”徐烺说着拉下他的手,“有什么事我会通过结契告诉你的。”
他劝了几句,李衔环才稳住心,从后门目送徐烺离去。那边走了没半刻钟,小燕就迈着悠闲的步子回来了。见李衔环忧心忡忡地来回转悠,开口问说:“出什么事了,少主呢?”
听见有人说话,李衔环不由便想应声,“没——”
迎着日光,他抬眼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裙,头上挽着双髻、俨然还是副少女身形。李衔环眼前一恍,眨眼时视线一明一灭,才终于瞧清楚了是小燕。他脑海中乱七八糟的画面重重叠叠,脚下差点绊个踉跄。小燕快步扶住他,蹙眉道:“怎么了?”
“……没事,”李衔环摇摇头,松开她的手腕,甚至往后退了半步。“光一晃眼,将你认错了。”
小燕眉头更拧几分,两人站在廊下的阴影沉默片刻,她忽然道:“那把剑上,有一股灵力是属于蛇的。是你吧?”
原也没想瞒着,更瞒不住铸剑之人。李衔环轻轻点头,刚想说是,小燕蓦地一笑,慢慢道:“真是有趣。神魔把狼和蛇再度聚集在了身边,我赠予了半缕鹿神的灵力给你们,就像三神真的再度聚齐了。”
不等李衔环开口,她又问说:“神魔知道吗?”
李衔环顿了下,这次,他抿了下嘴,低声答说:“……不知道。”
第159章 【一五九】
徐烺匆忙赶去谷底,路上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上次结契后他有意切断平日里同李衔环心意相通,为的只是在如履薄冰之中能最快最准确把消息传递出去。徐烺下到谷底,山林气温低,雪将消未消。他直奔掩埋铁剑的位置,俯下身用手挖土。
那把剑埋得并不深,只是掩上了三四指厚的土壤。徐烺往下挖了两寸余后,仍未见铁剑影子,他心里一跳,刚要站起来,浑身忽然有种炸毛似的战栗,一道阴影斜斜笼罩在身上,然后是双软面的绣鞋。
他慢慢抬头,看见了身着玄衣的骊姬,腰间配着一把长剑——正是小燕所铸的铁剑!
“在找这个?”骊姬笑眯眯地看着他,微微弯下腰。
徐烺手腾地按到了腰间那把短刃上,缓缓起身道:“娘娘回来了。”他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沧粟不见踪影,徐烺不由又问说:“沧粟呢?”
骊姬像是没听到他的话,更像是没瞥见他按在短刃上的那只手。她从腰间取下铁剑,对着明朗的日光细瞧,自言自语似道:“真是精美绝伦,不是你的手艺吧?”
心砰砰砰狂跳起来,徐烺立即连接上李衔环灵力,传话给他:叫小燕离开,你别乱走。
他刚传完一句,骊姬慢腾腾地走过来,手腕忽然一翻,那把剑尖就横在了徐烺肩头。白生生的刃上闪烁着白生生的日光,骊姬侧着脑袋,光滑剑身上映出了个尖尖小小的下颌。寒意丛生,徐烺不动声色,继续用结契传信:莫慌,我无恙。
他的手指紧紧攥在短刃的手柄上,骊姬笑笑,蓦地收起铁剑,大大方方地转身,把整个后背留给他,边走边说道:“随我回神殿吧,小烺。”
她说着,竟化身成一匹黑色骏马,幽紫色的眼睛顾盼间流转出淡淡的光点。那铁剑也随之消失,骏马奔出谷底,徐烺犹豫须臾,化为白狼跟上。
骏马与白狼一前一后,渐行渐远——
李衔环刚站稳没片刻钟,忽然脑袋里一阵刺痛。他不由去捂额角,小燕见状又搀了下,问说:“又怎么了?”
“嘘,”李衔环打断她,垂着眼断断续续道:“莫慌……我……无恙……”
“什么?”小燕追问了句,“你和白狼结契了吗?”
“快走!”李衔环已得到了消息,反抓起小燕的袖子就朝后院走,“你那匹老马认家吗?把东西给它背上放走,你化狐狸先去山里藏几天。”
小燕凉丝丝地一笑,甩开他的手理了理衣袖。见李衔环一愣,她自己走到前面,头也不回道:“我会化狐狸跑回万窟山的,别急,我早想过有今天。”
“倒是你,”她说着,舔了舔微微干涩的嘴唇,“别乱走,留在府邸才最好。”小燕脑袋上立起对火红的狐狸耳朵,“后会有期。”
送走小燕,李衔环不敢贸然传信给徐烺,他在院落里踱步两圈,心里反而慢慢安定下来。再糟也不过是他像从前一样突然冲上去捅骊姬两刀,往生谱现下在徐烺身上,骊姬纵是有心也伤不了他。
第160章 【一六〇】
李衔环来府邸前,沉默以对骊姬向来是徐烺擅长的事情。平日他的脑袋里思绪总是放空,眼下却飘飘忽忽回了府邸。骊姬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也跪坐着,两人之间隔着案几,铁剑就横在上面。
长久的沉默,那把铁剑已经沉淀回幽深的玄黑之色,骊姬的手指从上面滑过。半晌,她蓦地抬眼看向徐烺,轻声道:“我不知道你造它来是想做什么。”徐烺回过神来,也望着骊姬。她看上去很平静,但开口的话像是惊雷炸响似的,“无论你要做什么,蛇神都已经死了,阿尼莎……也死了吧。”
徐烺也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他冲她笑笑,“不继续封上法印吗,娘娘?”
骊姬置若罔闻,不厌其烦耐心为他讲说:“阿齐纳已经死了,在你府邸里那个、那个李衔环,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兔子,不是你的白蛇神。”
徐烺吸了口气,竟莫名有些想笑:可好,原来洞察梦河一切的神魔娘娘压根还没回过来劲儿呢。大抵是他眼底里那点凉丝丝的笑意传达到了骊姬眼里,她话锋一转,声音也忽然扬了起来,“睁开眼睛看看吧徐烺。蛇神触剑而亡了,死在我手下、我把他杀了。他不是阿齐纳!”
“我不管他是谁,我只要我眼前那个人。”徐烺缓缓打断道。骊姬心头一跳,眯缝起眼睛。她看向眼前之人,就像透过殿内的斜光看见了另一侧神殿中的徐烺:不是那个被自己用铁锁和深阔府邸幽禁起来、迷茫而沉默的白狼,而是好久以前那个总是眼睛追着阿齐纳和阿尼莎,追着自己,会不自知牵起嘴角的少年白狼。徐烺正襟危坐,一字一顿道:“从今日起,娘娘再问我,我却不会再答了。”
骊姬安静地同他对视,徐烺继续缓缓道:“娘娘待我如子,有养育扶持之恩;我感念娘娘恩情,愿意坐在你身边。但李衔环是我的人,他属于我,不属于你。”
骊姬腾地从案几后支起上半身,徐烺冲她笑笑,正色道:“拜别神魔娘娘。”
“好,你真是长大了……”骊姬低下头,慢腾腾地说着。蓦地,她抄起案几上的茶盏,冲着徐烺额角奋力挥了过去。“一样的忘恩负义!”
徐烺没躲,盏中未留残茶,只是在他额前留下了个浅浅的红印,清脆一身摔在地上裂开。骊姬这一丢像是又施完了全部力气,深吸了口气低着头道:“滚。”
骊姬抬起胳膊,用发颤的指尖指向殿门,“滚,从城里出去,别再回来了。”
徐烺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起身便走。他稳步迈过殿门,走下金阶,刚走出去几级,破空声从身后袭来。短刃出鞘,凌空和一条极细的铁链撞上,雪白同幽紫灵光大盛,一击未中,锁链直朝徐烺脖颈钉去,他抬手便挡,霎时未听铁器撞击之音,只有手腕与铁锁间忽亮起一团幽紫,发出清脆断裂声响——
徐烺脑袋一刺,锁链随之消失。他愣了下,从此处已看不见殿内的骊姬。徐烺举着的短刀提了下,最终又落回了身侧。
“娘娘,娘娘……你好自为之吧。”
再度迈下金阶,徐烺知道,俯察梦河的神魔总会听到。
第161章 【一六一】
“看来结果不尽如人意了,娘娘。”
眼前骤然昏暗,骊姬眯缝着眼睛适应了须臾。耳畔除了略显嘲弄的话语,还有些细碎的铁锁碰撞声。她揉着眼睛走到更深处,铁锁凌空挽成了一张密网,两端却连在沧粟的手腕上。
沧粟鲜少用这种语气同骊姬讲话。她莫名其妙赶到喉咙有些痛痒,于是咳嗽了几声,走到锁链组成的密网前席地而坐,淡淡地接说:“岂止不尽如人意。”骊姬的手从缝隙间穿过,轻轻弹了下沧粟的额头,“你不听话。”
“试出来了,徐烺果然背着你搞些有的没的?”沧粟盘膝坐着,手腕搭在膝盖上,随着动作,锁链掉在砖石上,窸窸窣窣一阵。骊姬叹了口气,慢腾腾道:“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乌鸦一撤,他马上就坐不住了。”
那手腕上有几片飞羽,从皮肉中长出来,像是刺进去的,看上去有些诡异。骊姬瞥了一眼,又伸手在他眉心点了下,羽毛随之消散。沧粟再度活动了下手腕,刚要开口,骊姬又道:“我还以为你要悄悄传个信提醒他呢。”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哀怨。沧粟抿嘴,答说:“这不是没寻见空档嘛,一回来就被娘娘锁起来了。”骊姬笑笑,也改为盘膝坐着,看着反而轻松不少。她出了口气,摆手道:“罢了,随他折腾去吧。法印碎了,他想起来、自会发现他忘不掉阿齐纳。”
后殿门窗紧闭,角落中只有几道薄薄的光束。一些灰尘在半空中飞舞,隔在沧粟和骊姬中间。他双眼放空追着那些旋转的灰尘,嘴唇微动,“阿齐纳不会回来了吗?”话一出口,沧粟蓦地有些后悔,兴许不该往这上面引。他看向骊姬,骊姬抱起胳膊,垂着眼点头,“触剑而亡,灵力即刻消散殆尽、半分不剩。他怎么回来?同阿尼莎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一刻,沧粟舔了舔嘴唇,想问问她究竟是太自信还是太不愿相信。但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瞥眼只见骊姬悠悠地凌空抽出了两把铁剑。一把剑身上缠绕着两枚缎带似的装饰;一把普普通通、只有尖端开了刃,俨然是个没完成的。骊姬随手拾起一把,握在手上比划了两下,“罢了,试过了,这东西杀不死我。随他去吧。”
“怎样都无所谓,”骊姬拿着铁剑,目光深深地落在剑身上,映照出了她漆黑的眼仁儿,“到最后,梦河总会消失的。”
这一晚,所有人眼中都有种久违的轻松。府邸那匹白马驮着行李先至,白狼带着他的爱人慢慢出城。梦河的冬季是那么长,不知还要多久才会催发新绿。徐烺将柴门大敞,才刚回小院洒扫过,屋里很干净。他转头时,李衔环边解开大氅边信口道:“兜兜转转,咱们还是住进这儿了。”
徐烺突然很想亲亲他,便放下手里的一切追了上去。两片嘴唇厮磨,徐烺那手不安分地解他衣带,手指毛毛躁躁,弄得李衔环有些痒,他笑个不停,腾地去推徐烺,嘴上嘟囔说:“哪有你这样的,一回来半句好听话没有,便要先解人家衣服。”
群星闪耀在屋檐之上,明光从处处流入房。徐烺脑袋里一刺一刺地疼,无数画面悄无征兆便开始浮现,记忆的漩涡将他吞噬、无法自拔。徐烺只能阖上眼,阖上眼脑海中的画面便与手中李衔环脸颊的触感重叠在一起。他颔首同李衔环额头抵着额头,忽然轻声道:“傍生……”
李衔环一顿,徐烺喃喃道:“阿齐纳,小环。”
“我想起你来了。”
“你想起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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