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水啊,那得有副作用吧?”
“症状确实不适合在餐桌上描述。”
“我听庆太说他们龙芝学业抓得很紧,今天之所以这么早放学是因为市结界监控中心派人组织检查。”
“龙芝被市里特别照顾也是应该的嘛。”
“这所术师学院很好吗?”绫叶又问。
“相比东雅是要好很多。”永琏咽下了嘴里的饭,“每年的毕业生中起码能出三四十个考得上首都的洛宛凝能学院,但除了升学班其他的学生都是被放养的状态。”
“我听庆太那意思,他似乎很想去加梅里亚。”
“他该不会是想考中央凝能学院吧?”
“这就不知道了,我没深入打听,他说从今年暑假开始他爸爸就请了位名校退休的学者给他做辅导。你还记得小时候放暑假吗?那时庆太总是叫上你,还有其他家的孩子跑山上玩呢。”
“我当然记得。”
升学、报考、初级术师考试净是些严肃得容易引发人焦虑的话题,最佳讨论地点应该是备齐参考资料的书房,而不是摆着丰盛菜肴的餐厅。
万幸,母亲没有就西来庆太的近况追问起永琏的打算。他听母亲说起今日下午与同事们整理学会的旧图书室时发现的五花八门且年代久远的杂物,听绫叶兴高采烈地聊着枳霞川边某个市中心方向的公园会在新年之夜举行烟花表演,然后母亲又补充说市里那座已施工两年的博览馆将在来年五月建成开业。永琏只是默默地听,他可没有太过漫长的计划,他只想把这个周末过好。
当她们聊完这些话题,晚餐也就结束了。吃完了水果,母亲也清理完了厨房,于是她招呼起永琏送绫叶回家。
夜晚比白天还要冷,风将庭院大门处的壁灯吹得忽明忽灭,西来家的仓库门更是被吹得响似轰雷。绫叶戴好手套,拉紧毛绒斗篷的领口带,拿起放在玄幻置物架上的纸灯笼。
“你要不也把围巾戴上?”帮绫叶系好围巾后,母亲看向永琏问。
“不用了,上山爬坡本来就容易热。”
永琏穿上外套,打开屋门。冷风顿时争先恐后地涌进玄关,他咬咬牙努力克制住缩脖子的动作。
“阿黛勒阿姨,那我就回去啦!”
母亲替绫叶理齐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慈爱地笑着,“路上小心点,改天再来玩哦。”
绫叶朝她挥挥手,转身提着灯笼跟永琏出门了。
寒冬的晚风在白鸰街上横冲直撞,空气更是仿佛凝结似的,毫不留情地朝脸上扑。西来家的云霙树已经覆上一层银白的霜,于夜色中闪烁着黯淡的光芒。绫叶紧跟在永琏身后,永琏将双手都藏进外套口袋里,然后转身向云霙树指向的那条岔道走去。
这是前往曙山的近道,他们已经走过无数次,唯一的缺点就是相比大道多了些难爬的台阶。曙山是位于市区以东沿南北连绵的群山的统称,它并不高耸险峻,却风景秀丽,有四处景点名列璃光十景。曙山南段育有大片的竹林,又被称作寝林。山中古迹众多,寺院名居、亭台庄园潜于林中,年幼时上山探险曾在某处杂草丛生的溪谷边发现损毁的石塔,亦曾在幽深绿荫中找到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宅。如今,仍有许多古老的家族定居于曙山与寝林,四季都有市民游客上山采风。因此山间步道重新整修过,沿路竖着古色古香的木制路灯,相比之下绫叶的纸灯笼多少有些画蛇添足。
“因为不只是用来照明的,还很暖和。”
绫叶在永琏前方的五六级台阶上轻快地走着,一边向他解释道。
灯光照亮了上山的石板路,再稍远些就只剩下看不真切的漆黑树影。它们随着山风来回晃动,偶尔能从缝隙间瞥到更远处屋宅的灯影。
“永琏觉得冷吗?要不要我借给你?”
“没事,我现在不冷。”永琏停下步子,深吸两口气稍作休息,然后又提起步子迈向下一段长台阶,没过一会儿便听见绫叶又叫嚷起来。
“哇——快看!”
绫叶停下脚步,伸手指着几朵从天空徐徐飘落的小小雪花。它们轻柔得就像是蒲公英的绒球一样,刚落入手心就融化殆尽。
“果然和爸爸说的一样,回家时就会下雪!”
“算得可真准,这几年的初雪从没这么早过。”
“不要小看我爸爸哦,他知道得可多了。”
“这算什么话,筱原先生可是全大陆都有名的学者,我怎么会小看。”
“先不说这些,我们该赶路了,快走呀,永琏!嘿——”绫叶小跑着向山上冲去。
“你这么着急干嘛。”永琏不得不加快步伐追上她。
“我没有急事呀,但是永琏不是要见朋友吗?”她一边跑一边说,率先踏上长坡道,“万一占了你的时间,让你的朋友等久了怎么办?”
“那就让他等着呗,再说他又不一定今晚就回来。”
“今天晚上这么冷,等太久的话脚都会被冻得迈不开的!”
绫叶领着永琏向长坡上方跑去,墨黑的发尾在浅白的光影与飘悠的雪花中上下飞扬。
长石阶通往半山腰,引出一道山间小河,一座长着青苔的石板桥,与一条窄窄的瀑布。一侧是潺潺流水与柳岸,一侧是冬夜小雪中星图般的璃光市万家灯火。绫叶走到观景台前,面对夜景气喘吁吁。
骤然兴起的寒风穿过常青林间,响起段段经久不息的回声,两人都被冻得倒吸了口气。永琏仰头看向山头,宽长的深黑阴翳的上方缀着一点淡红。
“爸爸!”
他听见绫叶在呼喊,转头便见后者蹦蹦跳跳地朝前跑去,灯笼高高地左右摇晃着。
原来新莺桥此岸的灯影下站着一个男人。他身披黑灰色的裘衣,体型偏瘦,双手插在长长的衣袖里,一动不动时看就像一盏挂着大衣的衣架。
绫叶一下就扑进他的怀里,他连忙扶住头上的软毡帽,张开双臂拥住绫叶。当他露出微笑时,仿佛顿时年轻了十岁。
“回来啦,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嗯!我帮永琏检查作业了来着,阿黛勒阿姨今晚又做了好多菜。噢,爸爸买的甜甜圈都吃完了,我吃了两个,永琏也吃了两个!”
“好吃的话下次再去玩时就多买几个吧。”男人笑眯眯地应着。
“下次可以换几种口味,永琏也想吃草莓味的,对吧!”
父女俩一齐看向永琏。
“我没那么想吃啦……”永琏走到两人面前,向男人行礼,“晚上好,筱原先生。”
“不用这么客气的,你认识了绫叶多久,不就和我认识了多久吗?”男人温和地回道。
他是绫叶的父亲,那位大名甚至被写进教科书的古文字学者筱原和也。绫叶和他很像,同样墨黑的头发、青蓝的眼睛,永琏却没有底气长时间直视他。就像是隔了一层无形却深远的雾,永琏看不清他那友善的微笑之下究竟隐藏着何种渺小、幽暗且锐利的东西,却又仿佛被他看清了一切。
“嗯……您说得对,筱原先生。”永琏多此一举地抓了抓脑袋后的头发说道。
“永琏今晚特地送我回家呢,爸爸。”绫叶扬起脑袋对父亲说。
“真是麻烦你了啊,永琏君。明年就要从术师学院毕业了,如今光是处理学业都很辛苦吧?”
“还好,能应付过来。”
“平时休息得还好吗?”
“还好,只不过作业多的时候要熬夜。”
“到了周末就多补点觉吧。”他看着永琏,微微一笑,“要是压力太大做了噩梦的话你不妨和我说说,我或许能从凝能学的角度替你消除些烦恼。”
永琏回味了好几秒都听不出他指的是什么。
“哪种噩梦呀?”连绫叶都疑惑地提问。
“比如光怪陆离的风景。广阔且陌生,此前从未抵达过……”他放慢语调,沉下笑意,凝瞩不转,“却隐隐觉得,是沉默的故土、永眠的沼泽——”
他仿佛正寻觅着永琏灵魂深处某条细微的缝隙,那感觉让后者如芒刺背,然而——
“诸如塞希文亚的著名诗人利奥·卡麦尼斯在《再见》中所写那般。”
他干脆地结束了话题,再度洒落地笑起。
“我暂时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永琏只好说。
“那便好,那便好。”
绫叶拉了拉父亲的衣袖,“该回去了,爸爸,永琏还有别的事要忙。”
“原来我占据永琏君的时间了,真不好意思。”
“没有,不是太要紧的事。”
“那改天见,永琏!”绫叶率先道别说,握住父亲的手。
“晚安,祝你今夜有个好梦。”
男人微微欠身,随后牵着绫叶,转身走过新莺桥。永琏看着纸灯笼的淡青色光芒在竹林中远去,略为疲惫地叹出一声气。
雪越下越大,灌木丛很快被一层积雪覆盖,大风肆意玩弄着脆弱无力的光秃树枝,永琏连连后悔没有戴上围巾出门。他缩着脖子,把双手揣进衣兜里,几乎是半跑着下山,然而这也没有让他的身体暖和多少。一路上只见了两三个过路人,谁也不愿在如此寒冷的冬夜在室外久呆。
十多分钟后,当他走完最后一段登山步道,终于看到白鸰街那一栋栋熟悉的木屋与亲切的灯光,他渐渐放慢了步子,一边眺望着远处青鹊桥上像玻璃珠般滚动而过的光点,思考起回家后的安排。
作业还差两篇课题难解的论文,或许他应该草拟个大纲。不过,这是周五的夜晚,他也不必如此迫切,大可打开收音机听着音乐节目整理结界模具。永琏曾经管父亲要了好几个无法启动的小型结界,闲得无聊时永琏就会用简易工具将其展开,当作益智玩具似的尝试修补其中的漏洞。诚然,几个模具因此报废,所幸父母没有责怪他的拙劣手艺和从房间传出的声声爆响。
——算了,还是抓紧时间写作业吧。
永琏吐出一口气,那缕白雾转瞬间就被搅得支离破碎。
又一轮大风刮起了,从白鸰街的坡下朝曙山方向猛扑而来,像是夹杂着坚硬锐利的冰棱朝脸上甩,冻得人睁不开眼。寒意迅速钻进棉衣和裤管的每处缝隙,永琏不住地打寒战。待这阵风总算过境,他感到自己的脸都有些麻木。
雪更大、更密,西来家的云霙树的枝头已经挂满了冰花,仿佛这棵树生来便是如此洁白剔透,绒毛似的霜碎晶莹生辉,高傲地吸引着每一位过路人的注意。它大致是寒冽的雪夜里唯一能提供几分宽慰的存在,正因如此,永琏才不喜欢这个万物皆会埋于皓白的季节。
“……要是冬天能直接跳过就好了。”永琏嘟囔着。
然而风已经止息,没有吹散他的抱怨。
同样,也没有卷走那个近在咫尺的回应。
“若没有冬天,还会有人期待春天的到来吗?”
云霙树歪斜的树冠下矗立着一道影子,比永琏更高,也更匀称,好像杂志画报上的剪影。他明明身着黑色的风衣,却仿佛能将整个冬夜都点亮,连同样远道而来且银辉熠熠的云霙树都不再引人注目了。
是他了。那个永琏从下午就在等待的人。
他凝眸侧视着永琏,静静微笑地等待着后者走近。手提行李箱的底部蹭上了些灰,长风衣的衣角多了几条褶皱,显然是一位归来者。
永琏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但很清楚他正等待着自己。
永琏原本想抱怨两句,可抬头却见他的红发、他的围巾以及他的双肩已积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关切的话便已经自然而然地涌至嘴边了。
第2章 冬夜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热气猛地升腾而起,永琏向后躲了躲,将烧水壶放回灶台上。母亲斜靠着客厅入口的木拉门,某位著名歌手的婉转歌声从里屋飘至厨房。
“碰到绫叶她爸来新莺桥接她。”
“那你有没有和筱原先生问好?”
“当然有了——”永琏拖长语调回道,将茶壶提到水池再滤了一遍汤。
“现在雪下得挺大的吧。”
“嗯,我回来时看到寺里那排灯笼没灭,父亲估计还有一阵才会回来。”
母亲点点头,永琏从橱柜里取出一只瓷杯放在水龙头下冲洗。
“少喝点,这种茶喝多了不容易睡。”
“知道——”
脚步声远去,再听见一道轻轻的关门声,永琏这才打开橱柜再取出一只杯子。他端起托盘,小心翼翼地离开厨房再上楼,又不免担心母亲突然再叫住自己发难。门留了道缝,永琏侧身用肩和胳膊将其推开,他刚踏进屋,就听见了询问。
“要我帮忙吗?”
先前绫叶所坐的那张软垫上此刻正坐着另外一人。
“你坐那儿就行。”永琏不假思索地应道。
哪怕是本该司空见惯的颜色,但或许是自己房间的陈设以浅色为主,永琏才会下意识地多看了眼他那如一簇火耀眼的红发。
这位来客已经脱下风衣、放下手提箱,就像是顺带着卸下了一切的倦乏。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永琏将屋门合上后走到方桌前,提其拣开略显碍事的书和稿纸,等着永琏放下托盘。只不过他那紧跟不放的眼神实在让人在意得紧。
“你是想说什么吗?”
“这个不是你自己写的吧?”
他笑着扬了扬手里那份稿纸,永琏立即将其抽回来。
原来是绫叶帮忙画的松叶蕨生活史。
“怎么看出来的?”
永琏再将其拿笔记本压好,再给自己倒了杯茶。
“世界上的有一部分人认为能从书写习惯中推断出笔者的一部分品性,于是归纳出了笔迹学这门学科——”
“打住,这话我已经听过类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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