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琏,你可真傻。”
“我怎么——我可没有做错!硬要说哪里做得不周到,可能只有没找到机会狠狠地揍他两拳!”
“我问你,你能确定朱祐辉当时说的是真心话吗?”
“什么意思?你想说他那时又是假正经?”
“我也不清楚朱祐辉说的是不是心里话。”
永琏怒视着奎蒂娜,后者连忙解释道:“我就是想告诉你,你或许应该好好思考这个问题。你了解朱祐辉,如果你觉得他当时口是心非那就是,反之亦然。”
“嘁,那家伙搞起理论分析总一套一套的,我听起来不像假的。”
“错了错了,不能只听对方怎么说,还要观察对方怎么做。我这么说吧,假如谈恋爱是一场竞赛,你觉得衡量输赢的标准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你猜一下嘛。”
“总不可能是比谁先告白吧?”
“可爱的回答,可惜错误,正确答案是这个——”奎蒂娜拿起桌上的钢笔,指向永琏的胸口,“谁要是先把握住对方的真心,就算掌握主动权了;也就是说,谁要是先付出真心,那就是输了。”
永琏不禁怀疑起奎蒂娜私底下是不是真有开设咨询室——好像真有可能,奎蒂娜向来人缘不错,几乎能和班上每个女生聊得融洽。
见他一脸茫然,奎蒂娜放下钢笔神秘一笑,“他要是喜欢你,并在行动上依然关心着你、爱护着你,你又何必在意那些表面上的冷淡回应呢?同样,他要是不喜欢你,那就更不用在乎了。”她继续用手指卷绕发梢,侧望晦暗天空中的星子平心静气道,“这世上总有些人言行相悖,表面上尖刻不仁地冷言冷语,实则心中不胜其苦;再有口腹蜜剑的,表面亲切和善,暗地却捅着一把又一把的刀子。哪怕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很多也是装作一团和气,视作累赘嫌弃的、划成冤家对立的情况更是常有。所以才说,要想彻底了解、掌控一个人的真实很难呀。”
“你再多说两句我都快把你当成人生哲理大师了。”
“我本来就比你大几个月嘛,见解丰富些不是很正常?”
“难不成你是看希德尼缺心眼才答应和他谈恋爱的?”
“希希自然也有别的好呀!还有,别轻易转移话题哦!”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我就是不想听他亲口讲出那种话,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是没错。毕竟大家都更喜欢听甜言蜜语嘛。”
“我可没说我爱听他说那种话——”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朱祐辉当时没有替你分析利弊,而是哀哀戚戚地恳请你留下来,你怎么回他?”
永琏回答不上来。他知道朱祐辉不可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人哭诉央求,长这么大从未见朱祐辉对谁服软过。永琏老实地想象,假若朱祐辉真会挽留,兴许也只是无言地注视着他,纠缠不清的情绪会在那眼瞳里弥漫,悲伤将覆盖过那片原本通透的银灰色使其略显黯淡——单是想象就难以忍受。他又不禁思考,如果身份倒转、要去季洲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朱祐辉,自己肯定是会丢人现眼地苦求的,若真如此,朱祐辉还会若无其事地说着冰凉的安慰话吗?
“以你个人来说,奎蒂娜,你真的完全接受我要去季洲长住这件事?”
“我当然也是舍不得你的啦,可今年夏天我们就要毕业了不是吗?大家总有一天是要各奔东西的,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说着,仿佛飘来了一片乌云遮住了她的笑容,“但是你去了季洲应该还会回来的,对吧?”
“应该吧。”
“那我会期待着,期待着再相见的那天你给我讲在季洲度过的日子。”奎蒂娜又像平时那般容光焕发地笑着,让永琏意外不已又自觉相形见绌。
“你真是乐观啊——我不是讽刺你的意思,只是纯粹这么觉得……”
“我知道你不是。”奎蒂娜笑眯眯地拍了拍永琏的手臂,“这世上许多东西的重量比预想中的要轻,多数人和事只要你决心将其放下就一定能放下,只是所费时间长短的差别。既然眼睛没长在后脑勺上而是长在脸上,那说明人还是得向前看的呀。”
五分钟后希德尼回到了教室,大声抱怨着自己又被罚了好些额外作业。永琏和两人一起回家,电车仍然再度延误,好在他们勉强挤了进去。到站后永琏与两人道了声别便独自下车,顶着呼啸的寒风走过青雀桥,想到还有大堆作业等待着自己就浑身乏力。
至于奎蒂娜的建议与开导,每字每句永琏都无可反驳,同时又微妙地感到不甘心。他明白奎蒂娜的话清醒有理,正因如此永琏才更不愿接受——真的应该放下一切吗?他并非认定自己做不到,而是不愿这么做。放下一切,听上去很轻松,但要想不再挂念一个人,难道不会产生痛苦吗?好比剔骨疗伤、剜疮去脓,倘若没有镇痛的药剂,岂不是不堪承受的酷刑吗?可即便不这么做,还能有什么办法劝服父母改变主意呢?他又该以怎样的心情度过暂留璃光的这些日子呢?
晚上做完作业走出房间时已经临近午夜,永琏活泛着酸疼的双肩和后颈走下楼准备洗漱,发现书房的门虚掩着,漏出父母的说话声。好奇心猛然抬头,拽住了他的脚步,他仿佛提线木偶似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调转方向,蹑手蹑脚地凑近走廊中的那一丝光亮。
这不是值得称道的行为,永琏很清楚。深夜的房间如此安静,衬得心跳声响如擂鼓。
已经很晚了,他应该早点睡觉,而不是呆在这里偷听,要是晚睡明早起床时肯定会后悔——永琏不断提醒着自己。
可他的双腿已经黏在门外的地板上,对话内容更是清晰地传到耳边——
“照这么说,永琏非去季洲不可了?”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急切不安。
“为了避免最恶劣的结果发生,只有这一个选择……谁都不能保证那些狂热的信徒会为一己私利做出怎样卑鄙低劣的事。”父亲疲惫地叹道。
“可这未免太可笑了!就为了——为了某些不会应验的传闻、虚无缥缈的征兆!”
“那不是虚无缥缈的,它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应验过至少三次了,否则像谢格拉默斯那样的预言家不会被称作凝望未来之人。更何况,我认为你是相信这些的。”
短促的静默。一声踱步。布艺沙发软垫的细细摩擦。
“你母家是颇有盛名的莱多斯家族,诞生过好几位知名占卜师和占星术士。‘南之双星’的存在不就是你告诉我的吗,阿黛勒?”
“是我……是我告诉你的。”母亲有些哽咽地说,“可我以为那只是命主星,或者相位之类的东西,却没想到竟然预示着可怕的灾祸……你说世间这么广阔,怎么这种事偏偏发生在我们家、发生在我们的孩子身上?”
“所谓命定之数,我们应做的不是去思考神明为何会如此决意,而是该思考如何渡过这场磨炼。”
“不……你说得不对,先生,这完全是神明的玩笑,是神明的恶作剧……”
永琏觉得身子有些发冷,困意让他的脑袋沉重得抬不起来,可他仍想接着听下去。
“不论如何,”父亲低沉地说道,“我们已经不用再烦忧‘南之双星’了,它已经被顺利解决,和我们断了关联。”
“解决?什么意思?那么‘南之双星’中的另一个,那孩子——”
“他不是个孩子。”父亲的声音如一块寒铁,“他不是一个孩子,他远比我们看到的要聪慧、练达。所以——”父亲和缓语调道,“无须太过担心他了,阿黛勒。”
“怎么就没必要了?你难道是因为朱议长才这么说?就因为朱议长今天发布的公开支持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的决议?”
“不,是因为他是真正的受神明眷顾之人。”
“什么?”
父亲再度叹气,这次他的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总之……你就不要太操心了,我所说的和他所说的都是实话,最重要的是筱原先生也相信他。”
“难道……难道我们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吗?”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永琏平安地送去季洲。观测者们会以为双星中的其中一颗骤然陨落,届时所有的光环将集中至剩余那一颗身上。之后……之后就不是我们该插手的环节了。”
母亲擤了擤鼻涕,“果然早在二十年前就该听我母亲的话跟姐姐去季洲,把你带着一起……”
“要说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不该在你和你姐姐离开璃光的前一天跑去你家挽留你,还信誓旦旦地做出无法兑现的承诺……我要是没那么随心所欲,或者说我要是没那么偏执的话。倘若一开始就接受了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的计划安排,恐怕事态也不会演变到如今这样进退维谷的地步,甚至拖累了你和永琏……”
“请别这么说,先生,我知道你的坚持是正确的,你向来无心参与权力斗争。真正的始作俑者是奥刻姆教管理协会与议会里那些激进的革新派,你和星见寺无非是被污七糟八的纷争无辜波及。”
“……谢谢你,阿黛勒。”
“而且……二十年前你来找我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开心,不如说这二十年来一直都是……”
永琏默默离开了门前。他昏昏沉沉,父母说的许多话他听不明白也记不清楚,唯有一事能够确定——
他必须去季洲了。
他还能怎么办呢?
第18章 稚心(下)
二月剩下的日子永琏过得晕头转向。不知究竟是课程难度提高还是自己乱了心思,他的作业完成得并不好。作业量只增不减,每天都得写到凌晨;瞬间入眠的状况也消失了,每晚都得辗转反侧半小时;当永琏抬起头想喘口气时,却发现距离日历上的春神日还有差不多一整页,连希德尼都忍不住提醒他最近总是唉声叹气。
最后一个通勤日,永琏筋疲力竭地回到家,发现父亲正在厨房帮母亲准备晚饭,走到客厅门外时父母的说话声又恰巧停止了。他招呼一声后便打算上楼,父亲忽然叫住了他。
父亲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关切地注视了永琏半晌才小声开口。
“奥里捷那的越境许可已经通过了。”
奇怪的是,永琏的内心相当平静,“哦……哦。”
“目前还有几样手续需要补齐,春神日后你姨夫来我们家。他在季洲的奥里捷那越境管理中心有熟人,对这方面事务比较了解,到时候听他的安排,他叫你填什么表你就照着填。”
“好的。”
“你真的还好吗,永琏?”
父亲担忧地端详着他的脸。身旁没有镜子,永琏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和气色有多么糟糕。
“我没事。”永琏轻声说。
“要是身体不舒服我可以向学校请个假,让你明天在家好好休息一天。”
“我没有不舒服。”
“先不要想去季洲的事,安心准备考试,好吗?只要考上了中央凝能学院,即便今年不入学他们也会保留你的入学资格。”
永琏只是点头。
“你放心,等你考完试我们才会去季洲。”
永琏不禁充满希冀地抬头看向父亲,“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父亲安抚地捏了捏永琏的肩。
“谢谢老爸……”
“另外,你有一封信,我放到你房间的桌上了。”
“信?什么信?”
“驿使送来的,以后要是——”
永琏疑惑不解。
只见父亲停顿片刻后淡淡地笑道:“没什么,你先回房间吧,饭做好了来叫你。”
即便十分在意父亲有头无尾的话,永琏还是顺从地上了楼,因为他此刻更想知道谁会给自己写信——哪怕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深红色信封上的金色火漆完好无损,收信人名址清晰工整,字迹俊秀飘逸、温文尔雅。这笔法永琏再熟悉不过了,他曾在笔记与论文的补充处或修改处里看过不知多少次。若非朱祐辉,还能是谁呢?他坐到床边,拆开信封。
那是一张洁白的信纸,没有任何图案装饰,只印有两道折痕,排列间隔疏紧有致。然而数秒过后,他才意识到视线尚且停留在抬头处——自己的名字。对永琏而言这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字符之一,他仍然看得目不转睛,反复揣摩着结构与笔势。他说不出究竟何处巧妙,只觉得尤为漂亮,或许是因为书写者是他倾慕的人,或许是因为书写的是自己的名字。永琏硬逼着自己将视线挪开,带有几分迫切地读起正文。
内容并不冗杂。这封信来自阿萨克斯,写于朱祐辉在南部某座古竞技场考察的途中。他的所见所闻只占全篇四成不到,剩余的则是追忆、允诺、期许,更有致歉。他说他最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同永琏独处时发生的事,他说之后绝不会再不分场合地讲凉薄话,他说他盼望着春神日回到璃光,他直白地写着对不起。他没有提及永琏将要离开季洲的事——永琏不禁庆幸,假使他将其写进了信中,永琏读完信后心中绝不会洋溢起轻盈的欢悦。
这封信仿佛一副灵丹妙药,将连日飘荡在永琏胸口的烦恼与愁闷一扫而空,哪怕他很清楚效用不会长久持续。但至少这天的晚餐永琏吃得很香,至少永琏极具效率地写完了当天的作业。之后他便躺上床,再度展开信,细致入微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字、每个标点,一笔一划,一撇一捺。永琏想起数月前与朱祐辉聊到笔迹学的话题,不禁揣测起他写这封信时的心情,那时他透过房间窗户会看见怎样的风景、天空是怎样的颜色,他伏案执笔时又是如何专注的模样。数遍之后,永琏仿佛听见了朱祐辉的声音,后者就坐在身旁对自己复述着信的内容,像此前为自己读书时那样,永琏只要偏偏脑袋就能靠在朱祐辉的肩上,但向右伸出手时,却只抓到了微凉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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