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叶是来给我送生日礼物的,所以才和她聊了这么久。”永琏埋着头,“把你一个人留在房间……是我不对。”
朱祐辉一惊,“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根本没有生你的气啊。”
“可你刚才……”
“我只是忽然意识到,我原以为某个无法舍弃的东西毫无价值,却在刚才发现自己竟然没那么嫌恶。”
“没听明白。”
“所以才说不值一提啊。”朱祐辉轻叹一声,“而且以前不是说过吗,我不会生你的气的。”
“绫叶呢?”
“我是敬服筱原小姐的。”
“可你又没和她见过面。”
“哪怕我没和她见过面。”
永琏没应声,朱祐辉便观察了他半晌。
“所以……筱原小姐送的什么礼物?”朱祐辉试探性地问。
永琏踌躇片刻才伸出左手,“是枚袖扣。”
他抬起手腕,向朱祐辉展示那枚青蓝色的宝石。
“这是一件法器?”朱祐辉随即问。
“绫叶说操控凝力就能将凝晶石内的凝力编织成武器。”
“筱原小姐送了一个很棒的礼物啊。”朱祐辉看着袖扣感叹道,“看来我不能被比下去了。”
“你就算不送我生日礼物也没关系。”
“我一定会准备的。对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比如幻术师的武器‘楔’——干脆就这个?”
“都说不送也没关系了。”永琏皱着眉说,“何况这个玩意我也用不来,刚才都没编织出一把完整的剑。”
“那我教你?”
“改天好了。”
永琏像是突然意识到做作业的必要性,他再读起提纲,但这一次要认真仔细许多。直到永琏拔开钢笔笔帽准备开始写正文时,朱祐辉终于开口道。
“明天和我一起出门吧。一起骑车怎么样?我们好久没一起骑了,上次还是我毕业之前。”
“骑去哪儿?”
“让我今晚想想,明天告诉你。”
永琏盯着提纲上朱祐辉帮忙拟定的标题,后者以为他在犹豫。
“如果你不愿意——”
“明天早上九点?我想多睡会儿。”永琏盖上笔帽看向朱祐辉说。
后者的笑容中多了几分宽心,“好,明天我来找你。”
“嗯。”
“今晚我要回趟家,可以吗?”
“你要回就回,问我干嘛,难不成我一个人会害怕得睡不着觉吗……”
“另外,既然明天要出门,你的假期作业……”
“我正打算一口气写完呢。”
傍晚前作业已经全部完成,朱祐辉走前还帮忙检查过一遍。永琏坐在窗边眺望着朱祐辉的背影在灿金的霞光中走远,最后消失在白鸰街的转角,没再等多久,便听见父母在呼喊自己的名字。春神祭礼已经结束,他们手提着几大袋食材及日用品归来,永琏连忙下楼给父母开门。
朱祐辉没有提返回加梅里亚的时间,永琏也不敢问。既然朱祐辉邀请他明天出门,那至少说明明天傍晚前朱祐辉都会留在璃光。晚饭过后永琏去仓库将自行车抬了出来,给轮胎打气时母亲正好来庭院收晾晒的衣物。
“明天要出门?”
“嗯,和朱祐辉一起。”
“你们去骑车?明天已经是假期最后一天了。”
“我知道。”永琏不高兴地应道,重重地抽了两下打气筒,“会早点回家的。”
站起身时永琏瞥见母亲似乎欲言又止,转身取下了晾挂的床单。永琏约莫能猜到母亲想说的话。加梅里亚没有春神日假期,中央凝能学院的学业势必很紧迫,但在朱祐辉上个周六回来之后,永琏根本没问过他请假麻不麻烦、会不会太耽搁他的行程安排,哪怕是象征性地关心几句。永琏在心里埋怨着自己,最后又不得不给绷得太紧的轮胎放出些气。
“明天你们玩得开心点。”母亲离开庭院前如此说。
没想到永琏早早地躺上床,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与其说是期待,不如说在惶恐。挂钟上的时间早过了零点,但若睡着再醒来,那便是真真正正地迎来假期最后一天。永琏忽然后悔起来——兴许他不该让朱祐辉回家,随后立马嘲笑起蠢笨又幼稚的自己。然而他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想法,灰心丧气得难以自拔,甚至特地起身从床头柜里取出朱祐辉先前写的那封信。永琏不知道自己几点睡着的,醒来是早上七点过。台灯亮着,信纸放在枕边,已经压出了两道明显的折痕。他没有拖延,迅速起身换好衣服下楼。
距离九点整还有将近半个小时,但永琏已经不想呆在家里干等着了。早晨的白鸰街很热闹,奶奶婶婶们刚从附近的早市回来,手里提着新鲜蔬菜瓜果。她们不急着归家,而是三三两两地站在路口或门前,闲话着围墙边庭院内的家长里短,穿插几句尖酸刻薄的讥讽,笑声一度盖过春鸟嘤鸣。永琏推着自行车向坡下走,没走多远就碰到晨跑回家的西来庆太。两人简短地聊了几句便匆匆告别,不止是因为庆太十点还要去上私教,如今永琏和他越来越话不投机。
当停在坡道最下方的必经路口,永琏望着来来去去的行人和车辆,西来庆太的质疑一次又一次地在他耳边响起,令其烦躁不堪。
假期最后一天出门跟爱不爱玩有什么关系?永琏愤愤不平地想着。他就是想和朱祐辉呆在一起,这难道不行吗?
永琏趴在车把上,百无聊赖地等待着。眼见太阳渐渐升高,日光攀上路口杂货店窄窄的门前水泥台阶,整理着毛线球的老板娘终于和熟人大妈分析完城内频发的结界事故对她家生意造成影响,台阶上的三花猫困倦地打着哈欠露出尖尖的牙齿。第十几次将目光投向朝西的支路,永琏可算见到了熟悉的身影,对方正在快速驶近。
朱祐辉轻捷地在他面前停下车,“怎么来得这么早?你到这多久了?”
“不知道,我没看时间。”
朱祐辉将自行车向前挪了一转,朝永琏一侧倾过上身,距离后者不及一臂,“昨晚没睡好吗?”
“我可不是怕黑才没睡着的。”永琏申辩道。
“清晨被吵醒了?”
“都不是,只是因为——”永琏急忙闭嘴,没再说下去。
朱祐辉却很意外,从眼中仿佛划过一束稀薄如流星的光,他略显无奈地笑道:“果然我昨晚应该回你家。”
“没必要再说这些这些有的没的了。”永琏捋捋衣袖,握住车把,“要去哪儿?我对枳霞川以西的路不熟。”
“檀丘植物园,跟着我就好——”朱祐辉忽然止住话头,盯着永琏的左手。
衬衫长过了外套的袖管,露出青蓝色的凝晶石。
永琏怯怯地收回手,“我取下来好了……”
“没事,戴着吧,毕竟很合适。”他放松地笑道。
似乎只是永琏自己想太多了。
两人出发了。滨河路的车辆不多,即便将注意力分散至骑车以外也没关系。这大概是一年当中最适合骑行的时节,阳光不算刺眼,透着令人欣慰的暖意。车轮旋转前进、畅通无阻,道上没有融雪泥淖或者枯黄的落叶,既不会溅起水花更不会碾出细碎的噪响。无论是人行道旁的花坛还是枳霞川对岸的河滩,树枝上草坪里满眼都是喜人的新绿,不必费神寻找便能瞥见星星点点的淡黄或粉红花朵。可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
檀丘植物园不远,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植物园位于枳霞川东岸北侧的曙山山麓,每年春天都会有许多市民来此踏青赏,小时候永琏也和父母来观赏过璃光十景之一的“彤霞桃坞”。
“你该不会是打算去逛植物园吧?”等候信号灯时永琏扫了眼正门广场上排成长龙的游客队伍望而生畏道。
“不,跟我来。”
通行信号灯亮起,朱祐辉带他拐进了一条树叶遮天的岔道。道路两旁难见行人,人群的嘈杂声越来越远。车道平整,四周的林木灌木却越来越繁盛。就这样继续骑行了两三分钟,右手侧树林中升起一道长长的青石墙。雨痕、青苔、藤条蔓延遍布,枝叶葱郁处连墙体都看不见。不久后,苍翠中支出两盏大油纸灯笼,一道古朴方正的大门跃然于眼前。永琏跟随朱祐辉停下车不久,就有穿藏青色制服的侍者打扮的青年从门中迎了出来。
“你是带我来算命的?”永琏下了车,茫然地左顾右盼,青年侍者推着两人的自行车挪去十米开外的一个木亭。
朱祐辉忍俊不禁,“你再猜猜。”
“我妈说某些出名的占卜师就是住在这样远离市区、神神秘秘的大宅子里……”
“不用担心,这里没有脸上涂抹着彩色符文的大师或道人,更不会出现拿着铜皿要你滴血拔头发的神婆。”
“你难道很了解这些套路把戏?”
朱祐辉笑笑没说话,此时一位女性侍者走来引领两人进入大门。建筑内的每寸角落都干干净净,空气中仿佛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檀香。穿过前庭与安静的回廊,再走过一道拱门,一副雪白与细绿交织点缀的绣作映入眼帘。
满园的梨花开得正好。曲折相错的人工水渠将庭院区域分割出了数间席位,每一间都摆放有成套桌椅与雕花矮屏风。流水的声音清晰轻快却不吵闹,连鸟鸣都被阻拦在了黑瓦青墙之外。永琏一路走一路看,恍惚间听到侍者提醒他们已经到了预定座位。见不远处有三个手端茶盏的老头坐在水渠边说笑,永琏可算反应过来。
原来是个茶馆。
“父亲和二哥经常约人来这里谈生意,只不过是在隔壁院子的雅间。”朱祐辉同侍者说了几句,按住永琏的肩让其坐下,他自己则坐在案桌的另一侧,“昨晚回家我问了二哥这边的规矩,听说茶客大都午后才来。”
“照这么说你昨晚就打算大清早来喝茶?”
“刚才碰面时又看你没休息好,想到这里的焙茶是产量稀少的上品,才临时做的决定。”
“好像老头的癖好。”
“你指什么?”
永琏朝右前方的三个老头努努嘴,朱祐辉一惊,“是不喜欢这个地方吗?我们可以现在就走。”
听他这么一说,永琏不禁自疚地移开目光,仰头看向乌枝上白锦似的花束,“算了算了,茶馆是没多大意思,但至少比棋院好,这院子的景色还也算说得过去。”
“如果愿意赏花也好,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我没有。”永琏立即说,“你叫我跟着你,所以要去哪儿你做主就是了,我没意见。”
朱祐辉不禁舒口气道:“听你这么说我就能放宽心了。”
永琏沉默片刻,“所以……这次回来你爸说你什么了没?”
“说我什么,夜不归宿?父亲和二哥忙议会和商会的生意,一周难得回家吃一顿晚饭,哪怕父亲担心我像三哥那样学坏,也没有时间在这细枝末节上兴师问罪,他昨天甚至没有提起。”
“但加梅里亚没有春神日假期,对吧?当初知道你要去加梅里亚时我就说了不少蠢话,要是真的会耽误你的学业,那我宁愿你不回来。”
朱祐辉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说:“学校的课业没有被耽搁。这学期有相当长的外出考察时间,我开学前就把春神日假期算进计划书里了。”
“但愿真是这样。”
“最重要的是,我是希望你今天能过得开心才决定带你出来的,所以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事胡思乱想,好吗?”
朱祐辉的声音很轻,甚至能被风声盖过。头上的枝丛传来一阵沙沙的轻响,永琏看到碎玉般的梨花花瓣在回归的寂静中缓缓下落在朱祐辉的肩上,这才挤出几个字——
“……知道了。”
侍者回来了,她刚把粗陶茶盏放至桌案上清新的香气便四散开来。与永琏在家泡的红茶或绿茶不同,纯白色茶汤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沫。
“尝尝看。”
永琏捧起茶盏狐疑地轻抿一口,竟比预想中好喝许多。茶叶经过烘焙口感本就醇厚,加以特殊的沏茶法更令人回味。
“你找的这家茶馆还不错嘛。”
“觉得好喝就好。”朱祐辉这才端起他那碗茶盏。
永琏晃晃茶盏,茶汤如牛乳般浓稠,他再喝了一口,“话说回来,我不觉得你三哥那样是学坏,我反而认为他挺酷的。”
“你真这么认为?”
“是啊,周游白迦大陆的冒险家,要是还写自传小说就更酷了。”
“差一点,三哥现在是个画家。”
“画家?”
“我也是他新年回来时知道的,听说他的画作在白迦西之国的维纽达人群体中很受欢迎。”
“维纽达人……”
朱祐辉放下茶盏,“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永琏慢慢说,“我只是突然意识到你一直管他们叫维纽达人。想到许多人都直接叫他们半人类,或者别的更……更难听的称呼。”
朱祐辉只是抬头看着细雪纷飞般的落花,“他们比起我们无非是耳朵稍尖了点,瞳孔稍细了点,亦或是体温稍低了点,不是吗?”
他此时的笑容是永琏最为熟悉的——温和得仿佛能感知到暖意般的。一道春风袭来,从永琏肩臂处拂过,最后止步于朱祐辉的鬓角眼梢间,他的发梢来回轻扫,永琏耳边的风声骤然远了。
朱祐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要是觉得茶好喝也可以在点一盏,毕竟这满院的梨花开得多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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