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你撒谎了。”
“不过是件小事。”
“我给你添麻烦了。”
“你没给我添麻烦。”朱祐辉轻轻说。
永琏转过身去,心里又是一阵酸涩,将脸埋进手臂里,“明天早上你直接走吧,不用叫醒我。”
过了几秒,他才听见朱祐辉的回应,“我知道了。”
如果自己不喜欢朱祐辉,那么此时的他还会如此不舍吗?永琏不住地想着。
“光明的事物,总是那样很快地变成了混沌”——《艾米瑞与瑞德拉瑟》里的一句台词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当初永琏还嫌这出戏是编排出来哄人,事至如今,他反倒想再看一遍。
至少艾米瑞在经历了多重意外争端之后与瑞德拉瑟终成眷属了,不是吗?起码戏里每对相爱的人都互诉衷肠、重归于好了,不是吗?
永琏几近妒忌地胡思乱想个不停,直到纠缠不清的思绪连成混沌的暗影。
坠入那暗影深处,他看见了一座孤城。被囚禁在茫茫荒漠,天与地连成无尽空虚的灰白。寒风呼啸不止,每一处残垣断壁都不断被蒸发成挥飞的烟尘。倾塌的宫殿,损毁的栏杆,破碎的台阶,尽皆掩埋于弥漫的尘埃里。裂缝在大地上龟裂扩散,缝隙中不见一株杂草。毫无生机,毫无色彩,除了风声,只剩下漫长的死寂。
这无疑是被时间和世界孤立的场所。
永琏漫无目的地行走,走过或许是大道的通途,走过或许是桥的石堆,走过或许是亭台的废墟,但不管如何张望,始终找不到出口。或许这个荒废的世界本就不存在出口,它仅仅是一座空旷的牢狱。
迷惘不断沉淀,凝固成了恐惧。永琏希望能有人出现帮助自己,而他只能想到那个人——
“永琏?”
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原来朱祐辉也来到这个梦里,就在他的身后。
梦里的朱祐辉错愕地看着永琏,后者立刻奔去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地方?”永琏慌张地问道,“我是在做梦吧?这只是个梦吧?这个地方怎么回事,感觉好冷、好难受……”
“对……这是个梦。”梦里的朱祐辉平淡地回道,“你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
“回到现实。”
“那你呢?你要留在这里吗?”
梦里的朱祐辉沉默地注视自己,永琏明白他的答案了。
“那我也留下!”永琏抓住他的手臂——确实抓住了朱祐辉的手臂。
“不行。”
梦里的朱祐辉简短地回道,甩开了永琏的手,他的目光几近冷漠。
梦里的朱祐辉转过身,朝远处的废墟中走去,只一会儿便甩开永琏很远。永琏拔腿追上。
“你把话讲清楚啊——等等我!”
梦里的朱祐辉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
“喂,你没听见吗?等等我——朱、朱祐辉!”
梦里的朱祐辉似乎真的没听见,更不打算回头,眼见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为什么他要走呢?这不是一个梦吗?即便是在梦里,也不能短暂地实现自己的妄想吗?
“朱祐辉!喂——朱祐辉!喂!”
风沙再度飞扬弥漫,永琏快看不见他了,可除了大声呼喊以外,还能做什么呢?
他努力追赶着,此间的距离不仅没有缩短,反倒更加遥远。他的后背如结了冰似的冰凉,他不敢回头,身后仿佛有可怕的怪物在追赶着自己。
寒意追上了他,拖住他的脚步,迅速便织就出一张巨网缚住了他的全身。一道狂风骤然袭来,永琏被卷倒在地,他在沙地上连滚好几圈才勉强地稳住身形。
周围的沙尘如屏障般,甚至看不清孤城里随处可见的破败的建筑影子。永琏瘫坐在地上,来历不明的孤独和绝望缠绕着他。他浑身上下冷极了,就像是再也感知不到欢欣似的。咆哮的风声中,经久不息的惨叫、哀嚎及痛哭灌进他的耳朵,无数个没有身形的人在他身旁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能听见他们倒地时的沉闷撞击、气若游丝的虚弱喘息、声嘶力竭的呐喊哭嚎,而自己却无计可施。直到声音悉数消失,寥远的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永琏无助地抬起脸,揉了揉眼睛。尚在飘飞的沙尘中,熟悉的身影近在咫尺。他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如同发现救命稻草般向其扑去。
是朱祐辉,哪怕看不真切,但一定是朱祐辉。毕竟身上的寒意骤然消失了,温柔的暖意再次包裹了他,还能闻到清冽淡雅的香气。他倒在朱祐辉身上,浑身的力气已经被刚才那场沙尘风暴卷走了。
“永琏……”
朱祐辉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就像是长久的风雪止息、漫天的乌云散尽后洒下的第一缕阳光。永琏却不敢睁开眼睛,只怕睁开眼朱祐辉就会再度从他眼前消失不见。而所有情感如同即将喷溢的岩浆,在他的胸口里堆积着、翻滚着、膨胀着。
“别、别离开我……”
他嗫嚅着,哪怕紧闭着双眼,开口的瞬间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求求你,别离开我……”
他用力抱着朱祐辉,攥着其后背的衣衫,使劲向其怀里钻。
“别……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费劲地咽了咽唾沫。
“你离开……哪怕一个星期、哪怕一天我都受不了。”
——更别提一年、数年,甚至一辈子。
“我知道你有该去的地方……可是我,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哪怕这个想法是错的。
“对不起……”
——哪怕这种感情不应该产生。
“我喜欢你……祐辉。”
——哪怕说不出缘由与契机。
“一直都喜欢着你……”
——哪怕不知道从何时起。
“所以能不能……别离开我?”
他迟迟没有听到朱祐辉的回答,静默如此令人煎熬。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极其炽热的冲动,随即不假思索地扬起脑袋朝朱祐辉靠过去,却只蹭到了后者的下颌。他抱愧地低下头,恍惚意识到这个仓促的主意有多么可笑。
可要是在梦中也保持清醒,这个梦还能存续下去吗?
一只手忽然抚上他的左脸并缓缓向上捧起。片刻后他感知到灼热的气息拂在脸上,同时嘴唇上多了一片特别的触感。
温柔且悗密地触碰着、摩挲着,不知是无声的安慰、绵长的倾诉,还是热忱的絮语,但不管是哪种,每一次唇舌相交都足以让人意乱情迷。那只手帮永琏拭去眼泪,再慢慢往后掠去,掠过鬓发,掠过耳廓,手指轻缓地从发丝间穿过,一次又一次,最后止于后颈。当他们的嘴唇短暂地分开时,永琏差点无法呼吸。
他的呼吸还乱着,可他心中的话还没有说尽。
“我喜欢你,朱祐辉,我喜欢你。”
但是最后一个音节没有被完整吐露。
究竟是永琏先渴求的朱祐辉,还是朱祐辉先回应的永琏,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们的吐息早已融合在一起,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天旋地转,足以将逻辑、意识、思维全部消融殆尽,本能的欲念用力推着他,让他彻底沉醉于那滚烫湿润的空气里。他不想醒来,只希望这个梦能再延长些。那只手按着永琏的后颈,稍稍有些用力,仿佛是担心其远离似的。可永琏怎么可能离开呢?朱祐辉的另一只手臂环在他的腰间,他们紧贴着彼此的躯体、感知着彼此的体温,哪怕前额和颈间起了汗,永琏也不想松手。
哪怕璃光明天真被一场灾难吞没也没关系吧——永琏自私地想着。但他如此欢欣鼓舞,即便这个吻只存在于他的梦里。
毕竟他的梦真的实现了。
他最后舒出一口气,让梦境的漩涡将自己拉入虚空幻界。
很久,亦或是很快,梦境的边缘泛起朦胧的亮光。
永琏艰难地试图睁开眼,下意识地向右伸出手只抓到一片空气后,他的困意便消去了大半。他赶紧坐起身,看到朱祐辉站在房间门口,刚穿上外套,正在对着落地镜整理衣领。看到镜中晃动的影子后,朱祐辉连忙转过身。
“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永琏摇摇头,他再揉了揉胀得难受的双眼,想起昨晚的梦,嘴唇上似乎还留有一片空幻的触感,多次一举地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小心翼翼地看向朱祐辉。他正蹲身检查着手提箱上的锁扣,床帘缝隙中漏出的一线光映在他的半张脸上。
“你昨晚……睡好了吗?”永琏忐忑地问。
朱祐辉抬起头,平淡地打量了永琏半晌,“你呢?是不是做噩梦了?”
“没有。”永琏不假思索地否认,“做了个还算不错的梦。”
朱祐辉没有应答,低头将最后一个锁扣系上了。
“你吃早饭了吗?”永琏问。
“吃了,和你父亲一起。”朱祐辉说着站起身。
看来他已经打点好一切了,永琏再一次心灰意冷起来。
“你——”永琏清清嗓子,“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朱祐辉听罢,回到床边坐下,直视着永琏的眼睛,颇为郑重地开口:“下个月你生日,我一定会回来的。”
“那是3号晚上还是4号白天啊……”
“3号晚上,可以吗?”
永琏沉默片刻,“如果你那天晚上不回来的话我就不睡了。”
朱祐辉伸手搂过永琏,喃喃低语道:“十天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
永琏没有吭声,埋头靠在朱祐辉肩上,任由后者抚摸自己的头发。这惬意的慰抚是如此让他难舍难分,像是又要坠入那美妙的梦里。意识到这点,他竭尽全力睁开眼睛,将朱祐辉推开。
“你快走吧,否则我就要叫你明天再走了。”
“嗯……那我走了。”
然而,当朱祐辉的右手从永琏肩上滑下的刹那,永琏却下意识地抓住,将脸埋进他的掌心。
“记得挑个比袖扣还要好的礼物。”
“嗯,我已经想好了。”他轻声说。
手中的温度让人不禁一次又一次渴望能长久地依偎,迟疑许久之后,永琏慢慢将其放下了,朱祐辉便站起身。
“再见……永琏。”
他的语气很轻,很慢,永琏却不敢直视朱祐辉的眼睛,只怕会再度做出昨夜梦中那般唐突的行径。同样,直到房门轻轻关上,永琏也没回应那声再见。
永琏僵坐在床上。无非是有个原本就不住在这里的人离开了,房间却骤然间变得空空荡荡。他听着楼梯间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推算着朱祐辉已经走到客厅了、走到玄关了、走出家门了。他一边希望朱祐辉能快些离开,一边又想着要是立即下楼的话还能再追上朱祐辉。他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没和朱祐辉说,还有许多问题没有向朱祐辉询问,但他明白朱祐辉终归是要离开的,自己多挽留一分钟,离别时产生的悲苦就会增加数倍。
后背开始发凉,一股熟悉的预感如闪电般从永琏脑海中划过——他是不是要许久之后才能再见到朱祐辉了?
永琏慌忙赶到床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
西来家的云霙树落花簌簌地飞舞着,朱祐辉正站在树荫下回望永琏所在的窗户。
晨曦将窗外的一切溶于明朗的薄霭,精心包装成一个渺远却永恒的臆想。半晌,朱祐辉转过身远去,永琏默默看着他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不见,就像是从未回来过一样。
永琏久久矗立在窗边,他已经完全不困了。朝日如冷雨般淋在身上,他却已盼望起日落。
第21章 暮影(上)
春天仿佛快结束了。
日落虽尽,可暑气攀扯着每一个行人,在他们的耳边絮絮低语,泄露起春天准备提早离开的秘密。晚风耐心地安抚着颈后与鬓边的热意,永琏觉得还不够畅快,索性解开拉链牵抖内衫,试图往领口里多输送些凉爽的空气。其实他大可不用心急,人来人往的车站广场上凉风不歇,只需在长凳再坐几分钟热意便能消退。遗憾的是,吃撑的胃正在肚子里抱怨个不停,让他没法全心享受惬意的周六夜晚。
“我就说这家店味道不错,是不是没骗你!”希德尼爽朗地笑道,伸直胳膊拍了掌永琏的后背。
“得了吧,你兴冲冲地点那么大堆菜,最后吃不完了也吃不下了还要一盘接一盘地劝人吃,我都快吐了。”
“你就说味道好不好吧,我敢说这是璃光最正宗的阿萨克斯风格烤肉了!”
“先别找我说话,最后那盘肩肉好像还卡在我的喉咙里。”
“你要不喝点什么?”坐在希德尼另一侧的奎蒂娜前倾身问永琏,“我去帮你买,对面那家店的桑葚汁怎么样?”
“别了别了,我现在水都喝不下去。”
“不至于吧!”希德尼有些紧张地打量起永琏,“我只是希望你能吃饱而已,好歹是给你庆生,可万一你憋不住在回家的电车上吐了一地怎么办?”
“能不能想我点好的。”
“我去帮你买消食药好了。”奎蒂娜说着,起身朝广场东侧的药材店赶去,格子裙在风中轻盈地摆动着。
“反正你去了萨姆莱德就吃不上这么好的了。”
希德尼的调侃将永琏的注意力拉回近处,哪怕后者的思绪早就乘着晚风飞去了别的地方。
“啊……去萨姆莱德?”
“你不是打定主意要考中央凝能学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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