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想听就先回房间吧。”母亲低声说,不安地瞥了眼滑门。
永琏没有动。
祝贤长仍急切地说着,“到底是今时不比往日,奥刻姆教管理协会说的话分量有多重,我想您比我清楚许多,我们在璃光终究是势单力薄啊。要是连星见寺本身都不复存在的话,自然用不着考虑正殿中供奉的是哪位尊主了……”
“你、你这是背弃自己的信仰!身为星见寺的祝贤长,难道不清楚星见寺是为何建立的吗?你跪到这边来,把刚才的话再一五一十地说一遍——过来!”
门内传来一声闷响。
“哪怕曾迷茫踯躅过,但自聆听姮初尊主教诲、沐浴其恩泽庇护二十余年,我绝没有做过任何污损她的圣光之事!倘若今天我们答应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的要求,待到将来寻个机会,比如某个新年、某个天临节或者某个显光日,提议再重铸蕾·奥尔宁的御座——”
“住口!他们哪是要折断我们的左臂,而是铁了心将我们的头给砍下来!你竟然指望着他们能善待我们,再帮我们疗伤?糊涂,何等糊涂!”
沉默让人心惊胆战。
“我只是想找一个能两全其美的方法。”那个声音率先开口道,“不仅能保全星见寺、保全与奥刻姆教的关系,还能保全您和您的家人。”
星间康文懊悔地叹了声气,再是两道椅子拖动的吱呀声。
那个声音继续说,“说到底,您也是我的老师。我皈依星见寺时不过是个小小的门院,是您一直引领扶持我至今,而我也始终谨记您的恩情,实在不愿看您卷入本能回避的风波之中。”
“你若真把我的教诲记得清楚,怎么会看不清他们的图谋?”星间康文无奈地叙说道,“当初,奥刻姆教管理协会说希望我们能把观星塔拆了修作供奉三主神的偏殿,我和他们谈了接近三个月,眼看着马上就要签署协定,不成想被他们刺探到我准备安排我儿子去季洲的计划,转眼就坐地起价,提出必须改修正殿。”永琏的顿时觉得后背开始发凉,他震惊地看向母亲,母亲也看着他,双眼明亮且平静,“你今天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后天他们又提出新的,到时候你怎么办?是不是还要接着答应,哪怕他们把星见寺改作日神神殿、夜神神殿也照办不误?”
“至少如今还有商量的余地,且不论是奥刻姆教管理协会还是当今的议长都承认您在璃光的名望,所以一切还有转圜的可能。我认为您更想保全您的家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你果然是因为这个才来的。”星间康文自嘲般地笑了两声,“好好好,你还是快回吧,江木靖。”
“司铎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保全什么你心里更清楚。”星间康文铿锵有力地说道,“不论谈什么,前提条件都是必须保证星见寺的自主权,否则我绝不会出席他们主持的会议。要不然,就让他们解除我的司铎之职,指派你做下一任司铎好了——你就这么转告给差你来的那些人吧!”
“先生,我始终敬您为老师,不论是过去、此刻还是将来……”
“江木靖,你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师生之情,更不用再反反复复说口是心非的话。人人心中都会有自己的原则,立场不同取舍自然也不同。既然你不能说服我,而我也无法改变你,又何必再耗费彼此的时间和精力呢。你也用不着担心被我牵连,让你来的那些人都知道我一向固执,你只需要传达实情就好了。行了,你且去吧。”
“或许在您看来我此行完全是为了自身利益,但我所说的无一不是真心话……既然您决心已定,认定和我没法聊,我就不再赖在这里给您添堵了。望您保重。”
滑门被拉开了,身穿白色祝贤外袍的男人出现在永琏面前。他略显意外地瞥了永琏一眼,转头看向阿黛勒。
“叨扰已久,先告辞了。”他谦逊地行礼道。
“我送送您。”
母亲随祝贤长一同往正门走去。永琏连忙走进客厅,茶几上摆着两杯几乎没动过的茶杯,茶水显然已经凉透了。父亲坐在神龛前的四脚凳上,双手扶着膝盖,如雕塑般凝视着神龛上的神像一动不动,待永琏走近才喃喃开口。
“八百多年前,一队被驱逐的教徒抵达曙山与胧山间被瘟疫缠绕的村庄。哪怕这队教徒不到十人,百业凋敝的村庄拿不出多余的物资同他们交易,要匀出一碗黍粥都难,可教徒们仍决定留下,踏入山林想方设法寻找草药,终于驱散了盘踞于谷地的灾病。事成之后教徒们不愿扰乱原住民们的生活,自请偏居东边山上的竹林。后来村庄在安泰祥和中发展扩大,为回报这队教徒的恩德,为他们的女神在紫荇潭边营建了一座寺庙。813年过去,河川以西的光辉即将遍布山谷各处,难道我真要以星见寺最后一位司铎的身份,敬送尊主蕾·奥尔宁从这座城市离开吗?”
“老爸……”永琏忐忑不安地问道,“你想让我去季洲难道就是因为没法摆脱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的胁迫吗?”
“不是,当然不是。”
父亲仍紧盯着神龛,永琏明白父亲是不会在他的尊主面前撒谎的,于是再向父亲走近了两步,他深吸了口气。
“其实,我可以不考中央凝能学院。”
父亲顿时扭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不考中央凝能学院。反正也是学幻术,你以前说过幻术师和结界师最适合做神殿或寺庙的负责人,那我干脆考神学院好了。我在报考指南上看过了,加梅里亚的——”
父亲连忙起身,双眼一瞪,“别胡说!好好读你的书,既然你下定决心去萨姆莱德那就去,距离考试就两个月了岂能临时改变主意?”
永琏皱着眉低声说:“既然你不希望星见寺被不靠谱的人接手……”
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怎么能让永琏听我和江木靖的谈话?”父亲转头问刚回客厅的母亲。
“永琏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您该让他知晓的。”母亲挺直后背环抱起双臂说,“就算他不听也会看到《光都晨报》上那些文章,今天您和祝贤长说的话万一又成为某些记者手里的素材怎么办?”
“他们要写就尽管去写,我本就管不到他们的笔和手。”父亲将四脚凳搬回窗边墙角,他瞥了眼永琏,“立刻打消你那一时兴起的主意,今后别再提了。”
“不是一时兴起,我是认真的!如果你不放心江木靖,那不就只有另选一位继承人了吗?好歹从小耳濡目染,星见寺的仪式流程规章制度什么的我也熟!”
“你先去卫生间洗个脸冷静冷静——我带你去。”父亲说着走来抓住永琏的胳膊,想将他往客厅外拖。
永琏拗在原地不肯动,“我真想帮你啊老爸!”
“别再胡说了,永琏。”连母亲都劝道,“要成为一名司铎可不容易,会被许多要求和准则束缚的。”
“我没胡说!”
父亲长叹一声,“上周春神日吉月家的送了好些东西来,你去整理下吧,阿黛勒,之后还要送还回去的。”
母亲意外地看着他,但她最终还是照做了。待其走后,父亲松开永琏的胳膊,拍拍他的后背道:“你还小不明白,奥刻姆教管理协会树大根深,他们的扩张涉及很复杂的原因和目的。即便你自小信仰尊主我也不会同意,如今这坑里的火烧得跟冷杉一样高,眼下你只需要专心学业就好了,真的没必要以这样的原因引火烧身啊。”
“那……那星见寺怎么办?”
“放心,你老爸我还没有到任人摆布、俯首听命的地步。”父亲的声音如从前一般平静淡然,永琏却注意到父亲脸上的皱纹和额角和双鬓间的白发不知何时更细密显眼了,他向来精神抖擞,今日看上去疲惫不堪,“永琏,未来之路广阔且漫长,大可不必一门心思朝那最险峻的山崖上走。去季洲只是暂时的回避,以后你是想继续呆在那里还是想回来,这些事都要你自己拿定主意。谁都不知道三年五年后会发生什么,莫非你此时就要早早地作出决断,去某所神学院静修七年,再将剩下的人生全耗在曙山紫荇潭吗?”
父亲的劝解让永琏开不了口——诚然,他并非真诚地想成为神明的信徒,何况他本就不愿如父亲一般守在寺里,让石像来见证漫长的日光如何逝去。
“你再想想你身边的朋友,比如绫叶,再比如那朱家五郎,你能抛下他们吗?他天资聪慧、性子沉静又可堪托付,从小同你关系笃厚,今后你是把他当朋友也好、兄长也好、还是知己也好,我绝不反对。”
“突、突然提他做什么?”
永琏在脑子里捋了好几遍父亲的说辞——莫非是他理解错了?父亲什么时候知道他的心思的?况且身为蕾·奥尔宁信徒的父亲真的不生气吗?
见永琏沉默,父亲放轻了声音,“我是星见寺的司铎,有些话不能明说,但我认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刚开始永琏还想说句感谢,同时又想做出些毫无意义的许诺,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抿紧嘴巴用力点头。
“你今天和同学出去玩得怎样,开心吗?”
“嗯……挺开心的,下午先去看了剑术表演,克里提亚、丹斯卡亚、塞希文亚的剑士都有,甚至还有从楚洺来的。看完之后去了希德尼找的一家阿萨克斯风格烤肉店,我们吃了二十几盘才回来——很好吃,一点都不腻。”
“那就好。”父亲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微笑着一边点头感叹道,“那就好。”
永琏却不觉得畅快。父亲让他先回了房间,他坐在床边思索了好久,已然对奎蒂娜送的书和希德尼送的图鉴失去了兴趣。可永琏确实没有什么能做的了,他唯一能做的无非是如父亲所说不要再冒出些不忍细想的念头,专心致志准备初级术士考试。
仿佛只要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他所经历的事都能朝好方向发展似的;仿佛这日子只要照常过下去,自己的心愿也能自然而然实现似的。
可是,真的会如此顺遂吗?
次日,4月1日中午,协助办理手续的宇柳姨夫自季洲远道而来。他是露德温姨妈的丈夫,从小到大永琏只见过他两次,距离上次也有三四年了。他体格高大壮硕,戴着一副墨镜,虽然看着粗鲁,但见到永琏时竟然还将前者如小孩子般地扛了起来,又哈哈大笑着将其放下。
4月2日,周一。永琏起了个大早,脑袋异常清醒,他别上袖扣,穿好衣服,离开房间。父亲昨日晚饭后去了星见寺便一直没回家,永琏吃过早餐想着提早到校多复习会儿笔记,提上书包便出门。
“头发长了好多呀,抽个时间打理下吧?”
在玄关换鞋时,像是一阵轻盈的暖风般地,母亲轻抚着永琏的后脑勺说道。
“等考完试吧。”
母亲拉下了嘴巴,“那不知道得多长。”
必须承认,鬓边的头发已经过了耳廓,额前的那缕刘海也十分阻挡视线。此前写字看书的时候永琏大都随便向旁一抹,从没留意头发过长的问题。
“我的头发长得又不快。”
“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今晚回来就剪——”
永琏赶紧起身推开房门,“我先走了!”
“诶!水果盒还没拿——”
母亲的话音还未落,永琏就已经拔腿冲出庭院正门。
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早晨,西来家庭院的云霙树就像没有盛开过似地散尽了,永琏的心情却充斥着一种蓬松的欢悦,正是因为母亲的那句话——
马上就是他的生日了,明天晚上在家聚餐,到时候绫叶会来,朱祐辉也会来。一想到这点,他便希望今天能快快过去。诚然,那封已经读过无数遍的信已经很难安抚他了。
第22章 暮影(下)
这天过得超乎寻常的快,转眼就到了放学时间。
“你中午没打盹也没喝凉茶咖啡的,都不想睡觉?”希德尼疲惫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将书包带甩到肩上,“琉帝国那乱七八糟的政治改革史听得困死我了,人名和时间那么一大堆,还放那么多张满是字的幻灯片,窗帘一拉不更容易打瞌睡么?早知道中午去车站商业街买瓶醒神剂了。”希德尼揉揉被奎蒂娜揪红的右边胳膊肘说,“你要去图书馆吗?”
“是啊。”
希德尼略显忧愁地咂咂嘴。两人走出昏暗的教室,发现走廊闹哄哄的,好多女生挤在窗户栏杆一侧,指着天空叽叽喳喳地聊个没完。
“明天的报纸绝对会报道,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黄昏!”同班的某个女生激动地对她的朋友说。
永琏和希德尼不约而同地走到栏杆前的人群空档。
天空不见一朵云,反而被一种鲜艳得罕见的绯红色均匀地染透,映得走廊地板与墙壁都蒙上淡淡的紫红,唯独天幕西方的最下端透着唯一一抹金橙色。
“这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红了一点而已。”希德尼不以为意地大声说,那个女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白迦西之国的柯泽根海角每天都是这风景,走了走了。”
“这话说得你仿佛去过似的。”
“当然是去过我才这么说的啊,大约十年前吧,我家去度过假。”
“你的话可真煞风景。”奎蒂娜的声音响起,两人转过身,发现奎蒂娜已经回来了,“眼前的景色也不难看呀。”
“你的问题问完了?”希德尼问。
“问完了,老师说这个问题在明天的课上会细讲。永琏的猜测没错,那场改革没有彻底解决贵族和平民的矛盾,比如那时秋野临海地区的工商业阶层就对僭主政治尤其不满。”
希德尼不禁对永琏侧目而视。
“赶紧回家吧。”想到希德尼多半要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永琏抢在他开口前连忙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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