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辉扬剑,前方的杀手整个人都被击飞至半空,弯刀脱手,鲜血从胸膛抛洒出犹如雨幕。
之后的事竟在一秒之内发生——
朱祐辉的银剑化作光雾消失。后方的杀手伏身准备冲刺。紫光的短剑刃上如有雷电跳动。朱祐辉接住弯刀。后方杀手的脚下与前方杀手的头顶同时出现银白光阵。
永琏好像听见了一道银铃晃动似的脆响。
然后两个杀手同时坠地。一个胸口插着弯刀,另一个腹部竖着银剑。
三具尸体如此这般东零西散地倒在血泊中。
哪怕朱祐辉已经转身走过来、已经停在永琏面前朝其伸出手,永琏仍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朱祐辉没有受一处伤,甚至浑身上下没沾上一滴血,永琏不自觉地浑身发冷。
他早知道朱祐辉很厉害了,却没想到——没想到……
可是,永琏还是握住了朱祐辉的手,后者将其地上拉起来,永琏不敢看他,更不敢看那三具尸体,他明白朱祐辉正打量着自己。
“这、这些人,究竟……”永琏盯着朱祐辉的衣领声音颤抖着问。
“那一个——”朱祐辉平静地开口,指指被弯刀命中的尸体,“是幽猎族的维纽达人,他们掌握着‘拟鳞’这项能隐藏身形的凝能拟像,最适合当刺客。”
“那接下来、接下来怎么办……”
“先离开。”
“可这些人……”
朱祐辉没说话,尸体上的银剑消失了,银色光雾在手中聚集凝为法杖。他用杖底轻敲地面,永琏瞠目结舌地看着三具尸体身下展开三道光阵,随后三具尸体像沉入水池般缓缓消失,当光阵消散后,连地上的出血都被抹消干净了。
“他们到哪里去了?”永琏愣愣地问。
“在我的口袋里。”
听罢,永琏居然信以为真地伸出双手去摸朱祐辉的风衣口袋了,但他只摸出了一张萨姆莱德某家书店的收据。永琏疑惑地抬头看向朱祐辉。
有那么一瞬间,朱祐辉看上去似乎有点想笑、跟接近于他认知里的朱祐辉了,可是仅有的温和可亲的残余就飞快地消失不见,深红的光影里朱祐辉的神情是如此扑朔迷离。永琏立刻收回手,后退了一步。
“害怕了吗?”朱祐辉轻声问。
永琏只是摇头说:“要是没有你,我说不定已经死了。”
朱祐辉没有反驳,甚至没有回应,而是让手里的光杖消散,“走吧。”
没等永琏张嘴询问,两人的脚下便又展开一道法阵。亮光席卷了永琏的视野,急促的风声在耳边呼啸的同时脚下突然悬空了,他下意识地抱住朱祐辉。只过了几秒,他又踩在坚实的地上。风声骤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鸣笛声、警报声以及人群的呼喊声,永琏紧张地睁开眼。
街景乱做一团,车道上有些拥堵,行人与自行车在汽车中无章地穿行,红彤彤的天空无疑加剧了正在街道上蔓延的恐慌。街边的商店大都歇业,尚未关门的店铺内外都挤满疯抢的人群。每个行人都满脸焦虑地急切奔走,幼童哭喊着、成人高呼着,不少人甚至都握住了自己的佩剑或短刀。身着藏蓝色制服的治安官在道路两旁疏散行人,音量全开的广播正在不间断重复播报着。
“市内多地已出现役鬼妖灵,所有市民请立即返回家中或前往避难所,切勿在外逗留!请注意,市内多地已出现役鬼妖灵——”
这里是青鹊桥东岸的广场,攘往熙来、车马不歇,没有人注意到广场另一侧的柳树下忽然凭空冒出了两个人。
“这究竟是——”
怎么回事。
永琏还没问完话,伴随着隆隆响声地面突然左右震动,周围人群惊恐地尖叫着,要不是朱祐辉紧紧护着他,他差点就摔倒在地。十几秒后地震终止,摔倒在地的人们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更加匆忙地踏上归途。永琏抬起头,见悬停在天顶的月亮不再明亮皎洁,而是一轮漆黑——吸纳了世上的极黑之物,正于穹顶熊熊燃烧。
朱祐辉神情严峻地看向天空。
“‘冥火蚀月’,璃光已有数百年没出现过这副光景,地狱的百鬼即将显现了。”
他仍语气冷静、吐词清晰,永琏不禁佩服。
“刚才的地震不是偶然,出现在璃光的役鬼恐怕只是眷属。眼下最行之有效的防御手段就是启动星见寺内的大法壇,哪怕不能阻止百鬼的显现,至少能镇守曙山与寝林一带,但只怕星见寺此刻也危如累卵。”朱祐辉低头看向永琏,“那三个杀手并非图谋你的命,而是打算利用你威胁星间司铎。有人希望百鬼今天能在璃光显现。”
永琏很快就回过神,他急忙抓住朱祐辉的衣袖,“那我爸怎样了?你快带我去星见寺!”
“不能去星见寺。”朱祐辉毫不犹豫地回绝道。
“那我要去哪儿?我总不可能、总不可能真去附近的避难所呆着吧?难不成我该回家?”
“你也不能回家。既然有杀手追到你的学校,那他们的雇主必然会安排人手埋伏在你家附近。不,应该说已经在你家附近了,因为我先前设置的陷阱已经启动了。”朱祐辉将目光投向枳霞川对岸,“我原本想把你送到银鸥路28号,没想到抵达了此处。不是我的定位出现了偏差,而是相对境界位置已经开始错乱,这就是境界狭缝即将扩大的前兆。但既然我的权限还能使用,那就意味着莉雅菲斯之壁没有完全崩溃,奥里捷那的境界穿行技术目前仍能照常启动。”
这些分析永琏听得似懂非懂,但朱祐辉看向他时,他几乎马上猜到朱祐辉打算说什么——
“你必须马上去季洲。”
“我不去!”永琏不假思索道,“我才不想去!你该不会以为我多乐意去那地方吧?而且怎么能就这么走了,我又不是逃犯!”
“季洲不是你不喜欢、不愿意就能不去的。”朱祐辉的语调毫无起伏,连表情都没有变化,永琏恼火地瞪着他,“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这几个月来你父母一直在准备手续,就是为了今天——”
“什么今天!我爸跟我说好了,考完试之后才会——”
“那是百鬼没有在季洲显现的情况下做出的许诺。”朱祐辉纠正道,“你父母是为了保全你的安危才决定把你送去季洲的,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你。如今的形势这么危急,你难道不应该体谅他们的苦心抓紧时间离开吗?”
“你——”一大堆话堵在嗓子眼,永琏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吐出哪一句,“你这是什么口气——你凭什么以我父母的立场说话?怎么璃光你能留得,我难道就留不得了?你着急忙慌地催我走,难不成还能拿到什么好处吗?”
朱祐辉叹了声气,与其说是无奈,倒更像是疲惫,“你这些问题根本没意义。”
“我——”
朱祐辉继续气定神闲地说着,他的话语在永琏耳里一句比一句刻薄,“不过,哪怕你想不通也不要紧。无论你怎么想怎么说,今天哪怕是把你击晕了、绑起来、把你扛去丹台广场,你都必须去季洲。”
“那就这么办吧!最好把我砍得半死,让我什么知觉都不要有,快动手吧——动手啊!”永琏抓着他的衣领愤恨地吼完,停顿片刻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和语气,“只要我还保留着清醒的意识我就绝对不会去季洲——要么你马上带我去星见寺,要么你就跟我一起走。”
朱祐辉皱着眉看他,几近不解地问道:“你还没理解眼前的情形?难道我需要将现在的情况从近到远、从上到下地给你分析一遍吗?有一头顺位不明的百鬼马上就要显现了,说不定显现的位置就在枳霞川——”
“我知道啊,我就是知道才这么说啊!”永琏用力眨了眨眼睛,他急切得双眼都有些酸涩了,“老爸老妈不在这里,我没法叫上他们一起,但你、你就在我眼前啊!我难道、我怎么能把你留在这里?”
朱祐辉注视了永琏片刻,再叹了声气。
“你用不着赌气似的说这样的话。”朱祐辉掰开了永琏的手。他的力气很大,说不定真能把永琏扛着走。
“我是认真的,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像在开玩笑?”永琏不甘心地再次抓住朱祐辉的衣袖,“我不想去是因为你——是因为你啊!”朱祐辉却目无表情地注视着永琏,后者畏惧又迫切地继续说,“我不愿意去季洲、我想去萨姆莱德、我想考中央凝能学院,都是因为我舍不得你、一直想着你、不想和你分开,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喉咙紧缩得发疼,永琏咽了口唾沫才发出声音,“我以为你知道、你能明白,明明我一直都很——”
可是,永琏终归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朱祐辉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知道。”
朱祐辉垂下眼轻轻说,永琏仿佛从那呢喃般的应答中听出了熟悉的温柔。
“我知道,但是……”
当永琏与朱祐辉的目光相交时,他心里又燃起了某种热忱的冲动,但就在永琏打算付诸行动时,那银灰色的眼睛转瞬间便冷了下去、凝结成冰,永琏仿佛在窥视一条极北之地的河。
朱祐辉放下手,缓缓开口。
“你抱有的感情只是一场空想。”
永琏坠入了那条空荡荡的冰河。
“你自以为熟识的朱祐辉,其实是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人,你根本不清楚他的真实。”
——他在说什么?
“刚才在学校你已经见过我怎么杀人了。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我杀掉的人也不止几个。”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你应该意识到了,我不是你过去熟悉的那个朱祐辉。即便如此,你仍打算对一个虚影怀抱不可能实现的念想吗?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名,不是吗?”
——为什么偏偏要提起刻意回避的那一点呢?
永琏艰难地活动下颌、牵引声带,“阿尔卡斯……谁是阿尔卡斯?”
“就是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他像是在念台词般机械地说,“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应该离开璃光,去季洲之后再也不必回来。那个端点都市远离天灾与战乱,到那里你的人生就能彻底平稳顺遂了。你大可寻找一个能够托付真心的人,最重要的是,那个人能够回应你的真心、顾忌你的感情。”
“你在狼心狗肺地说些什么……”永琏不敢眨眼,“你要是真巴不得我赶紧走,旧夜那天晚上说的又算什么?什么去远东看海,什么去萨姆莱德北边露营……”
人群喧嚷声中,永琏听见朱祐辉这样开口道——
“因为那不是我的真心话,你熟知的朱祐辉是我伪装出来的面孔。”
“什么?为、为什么?”
“你应该早就知道的,就因为你我父亲的身份地位。”
枳霞川在青鹊桥下汹汹翻滚。惊天动地的水流声里,永琏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可算找到你了——永琏!”
永琏扭过头,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姨夫探出车门冲自己招手。哪怕相隔十几米,仍能听清他的大嗓门。
“快快快!你母亲叫我带你去奥里捷那,快!”
要离开了——这就要离开了吗?
永琏鼓起最后的勇气,最后一次看向朱祐辉。
“那好……就算、就算过去那些,过去这么多年你都是装的。但是都、都这种时候了,能不能说点好听些的话骗骗我?一句就行?”
朱祐辉扫了永琏一眼,随即转过身去。
“我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
不断重复的广播里传来新的通知,永琏已经没有心思去细听了。宇柳姨夫不断催促着,他却呆在原地不肯走。
——朱祐辉一定是故意说的,一定是。
“再见也好,保重也好,都不行吗?”
他无力地拉住朱祐辉的左手,但后者始终目不斜视地凝视着血河般的枳霞川。没有回头,没有应声,朱祐辉的头发同柳树的垂直以同样的频率轻轻拂动着。
“哪怕是两个字、一个字也好,你都不想跟我说了?”永琏的声音难以克制地颤抖。
诚然,一个字都没有。
“哪怕、哪怕只是叫叫我的名字?”
明明朱祐辉时不时就呼唤他的名字。
“你能不能看着我?”
明明朱祐辉总是微笑着注视他。
“你能不能……能不能……”
明明朱祐辉从未拒绝过他的拥抱。
他将脑袋抵靠在朱祐辉手臂上,后者不为所动,他几近恳求地开口。
“拜托了……再看我一眼吧,祐辉。”
终于,他听见了最后的回应。
语调尤其轻,声音又尤其沙哑,就仿佛硬生生挤压了许久,才从喉咙中滚落出来了一枚长着倒刺的果实,可那句话却冰凉如铁、寒气逼人。
“快走吧。”
永琏恍惚地抬起头——原来噩梦成真了。
此刻的朱祐辉,不,应该说这个名为阿尔卡斯的人,与那座出现于荒漠孤城中的人果然是同一人。这如出一辙的冷漠,只要别过头,就能轻而易举地将身边人弃之不顾,哪怕身边人困于风沙、焚于烈火、陷于沼泽,哪怕痛苦地吐出最后一口气,他也照样熟视无睹。
永琏难以置信。
他站直身,松开朱祐辉,向后退了两步。
没有挽留,没有嘱咐,甚至都不算是一场告别。
不久前朱祐辉还承诺会准备一个不错的生日礼物,难道就是这个吗?一个注定会长久留在永琏记忆里的、绝不会转过身的背影吗?
37/61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