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名为吉月良英的妇人曾在璃光曙山紫荇潭星见寺的造像前馨香祷祝,我听见了她的祈愿,遂将恩泽赐予药商朱家。所以,阿尔卡斯,此次你是为成为境界之键而来到现世的,你也是我与数万万真红之境无归魂灵最大的希望。从今以后,请去夺取至高权能吧,去解放曾经的手足同胞吧,去开辟来日以弥补已成悲剧定局的往昔吧。阿尔卡斯,你可是阿卡狄亚最后的王与最后的英雄啊。]
时至今日,我仍时不时地在夜静更阑的迷梦中回到那不复存在的阿卡狄亚王都阿卡狄恩斯,迎接我的却只有无涯灰白——是因我的无能与固执缔造的灾难遗址。所以,我说出了恐怕已重复过多次的那番话。
“是……我明白了,我定会全力以赴促成真红之境回归于世,这是我重返现世的使命。”
[我很高兴再度得到你的承诺。]
“请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我主。”
[片刻前,你从白璧之里仓促返回并非是因为我的召唤,只因仪式尚未举行。此次你的深入没有获得认可,即便找到至高权能的储存位置也无法顺利继承,从而被看守者察觉并遣出白璧之里。唯有引奏者据星辰确立吉日道场、切裂者到时到位执刀辟开天门、守烽者点燃烛笼引出直达核心的参道,被预言选中之人才能拥有进入白璧之里、获取至高权能的资格。因此,阿尔卡斯,在仪式的多重环节确定前不必过于心急,我希望你先去完成其他的任务,其重要性绝不低于夺取至高权能。]
“……遵命。”
[如今为时尚早,趁着晚风暂且安宁,去享受睡梦吧。待我需要你时我自会呼唤你的名字,希望你仍能如今日一般回应我的声音。]
因没有被告知任务而产生的侥幸竟然覆盖了在我胸口躁动的忐忑。我不愿去细想,不愿去回顾,我竟发觉自己如此抵触阿尔卡斯这个名字——
阿尔卡斯不是我的真名。
那同样是女神恩赐之物。真红之境的住民除了本名外,可拥有的最尊贵的名字无疑是女神名。当孩童长到一定岁数,便可举办赐名仪式,倘若这个孩子是王室贵族之后,亦或成为一名圣堂的祝贤,作为值得尊崇的贵人,他的女神名便将顺理成章地替代本名成为真正的名字。
阿尔卡斯没有兄弟姐妹,他出生时灾影便已染指阿卡狄亚的领土。他必定会住入青殿,他必定会继承王位,自他的赐名仪式结束后,他周围的人——他的父母、他的伴侣、他的宰辅、他的子民必定会称他为阿尔卡斯。又有谁会再呼唤他的本名?况且他的本名又是什么?就算史书与石碑记载了答案,可阿卡狄恩斯沦陷、真红之境覆灭,一切皆化作沙尘被千年前的风吹尽,这境界早已没有能解答这一问题的存在。
即便是我自己都已经浑然忘却了。
或许他本就只有阿尔卡斯这一个名字。他出生时阿卡狄亚的形势已十分危机,他的父王亲自率兵对抗灾影,他的母后同样为内忧外患殚精竭虑,因此他极有可能是出生后不久便仓促举行了赐名仪式,甚至连乳名都没有。
相较之下,朱祐辉的人生是何其安泰,我甚至认为他是我几度人生中最幸运的一人。不必操心生死存亡,不必面对眼前天灾,不必承担穷途末路下的重责,有关切自己的父母与兄姊,有对自己真诚相待的好友。
连我都不由得想真正地成为他。
所以次日,我仍像一切未曾改变那般去往白鸰街,同永琏一起去练剑,黄昏时分再悠然自得地沿着临河步道与青鹊桥慢慢回到枳霞川西,再照例跟随永琏回到他家吃晚饭。那时的我乐观且盲目地以为这样普通的日子还能再持续数月,尊者不会那么快地再度呼唤我,我仍会继续以朱家五子过着安逸的生活,悠闲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毕业考试,继续在上学的路上继续和永琏聊起平淡的新鲜事,又为着能多说几句话而在归家时绕远路。
然而,目的地既已存在,不论如何绕行终会抵达该处。
那是初级术师考试的前一夜。
[阿尔卡斯……]
她呼唤着我。
[阿尔卡斯,请醒来,我需要你。]
“是,请问主有何吩咐?”
[我希望你能替我完成一件事,若能顺利完成,可极有效地促成真红之境回归,但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阿尔卡斯,你可记得现世的剑灵是何存在?]
“剑灵即武器的灵魂。他们仅存在于契约型武器当中,若与剑灵结下契约,该类武器便能幻化成风,需要时即可呼出,战斗时将发挥出远超一般武器的能力。”
[你可记得剑灵为何存在?]
“因为——”
我费力地回忆着,答案尚未清晰地排列开来,我却不知为何不寒而栗。
“因为曾经的武器匠人召唤出了这些灵魂,并将其封于武器之中。”
[这些灵魂来自何处?]
“他们……他们来自真红之境。”
[没错,现世所有契约型武器中的剑灵皆为真红之境的灵魂。数千年前,有人将真红之境特有的召唤术与封魔术结合创造出了絷魂术,又被现世的武器匠人习得化用,契约型武器便得以诞生。然而那些无法渡过银海的灵魂因此囚困于武器之中,千百年来不得解脱,絷魂术的创造者无疑为至大的罪人。]
“可是……主,我似乎掌握着您所说的这种絷魂术,我似乎知道该如何分离生者的灵魂,但我不记得我是何时学会的……”
[那是你记忆的残留,阿尔卡斯。当你第一次转生回归现世时曾在机缘巧合下学会了絷魂术,但因时间太过久远你才无法回忆起第一次转生的经历。我向你保证,你并非絷魂术的创造者,阿尔卡斯,请不要怀疑自己。]
“是……我明白了。”
[所以,我希望你能为我去解放这些被困于武器中的灵魂。他们随武器散落于世界各地,但你拥有显界的权能“一之箭镞”,此权能可让你前往现世中任何拥有具体概念的场所,任何国家、任何城镇、任何村落。此事只有你能完成。]
“遵命。”
[我将赐予你三个祝福,可助你解放真红住民的灵魂。此夜乃最佳时机,趁目标尚未转移,请立即前往南卢森群岛灼雾海峡东岸的米拉维塔,第一个需要你解放的乃是伊塔刻神庙的祝器,被称作“凝海辰灯”的长剑。]
“您是让我即刻便前往米拉维塔吗?”
[是,难道我的意思表达得不够清楚?]
次日原本是初级术师考试的第一日,朱祐辉应该按时参考认真应试,因为他在报考志愿中写下了首都凝能学院几个字,因为他对永琏做出过前往同一个地方的承诺,哪怕在当时听来像句玩笑话——
“那我干脆选璃光本地的凝能学院,留下来陪你?”
而永琏也确实有同样的愿望——
“可以吗?”
但我背弃了两人共同选择的可能存在的未来。
因着我受尊者器重得以重回现世,我不得不遵照她的旨意,因着这是我在银海对她立下的承诺。
“没有的事。”我向尊者回禀道,“请您放心,我一定尽快完成任务。”
第29章 晦·神使(下)
随后我便醒来,起身换好衣物,披上斗篷,走到窗前。凌晨三点刚过,风急促且阴凉,天空仍为深紫色,银鸥路上只有街灯的零星光点。
我闭上眼,脚下忽地悬空,不久后又缓缓落到柔软的草地上。再睁眼,已身处夜晚中的一片陌生树林,不远处的树隙外有烁烁灯影,环绕着一座宏伟的大理石建筑。
宏达的立柱,富丽的纹饰,笔直的高梁,这就是米拉维塔南部灼雾海峡的伊塔刻神庙,与我在书中看过的一模一样。当年那出名噪一时的舞台剧《埃诺伊驱魔记》讲述了一位名叫泰勒斯的勇士如何寻得圣剑并带领故国战士夺回西岸失地的故事,若伊塔刻神庙是书中那保存有萨摩斯圣剑的石山,那么伊塔刻神庙的祝器即为萨摩斯圣剑。此外,我还读到过更传奇的记载。灼雾海峡因每年常起足以使罗盘失灵的漫天浓雾而得名,偏偏这又是一条相当节省航程的水道。伊塔刻神庙位于海峡入口,每当海上升起浓雾时,神庙的司铎便会取出祝器举行祝祷仪式,仪式结束后浓雾当真能被驱散。
这座神庙与记载完全一致,对来往商旅相当友好,不论是外来的旅客还是维纽达族佣兵都可在此逗留。树林外是神庙后方的营地,各式货车帐篷已将此处占满,南腔北调与木笛弦琴的演奏在夜空下盘旋,烤肉的焦香与烟草的苦辣相融后随空气膨胀四散。
但这些都不是尊者关心之物。
我穿过人群,绕着伊塔刻神庙的外墙行走。神庙仅是建得宏伟,占地却不大,侧门放了神木阻挡,直到正门才见祝贤们的身影。
伊塔刻神庙面对着月光下平静的大海,境内的法壇中央则竖立着一把长剑,剑身沐浴在淡淡的金光中,我当即看出那就是所谓的萨摩斯圣剑、号为凝海辰灯的祝器。
灵魂被封囚于武器之中,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现实,可当我亲眼所见,心中却没有升起一丝波澜,就如同打量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道具。
难道我许久前便看过许多件与之相同的囚牢,已经下意识地视其如常物?
想不起来了。
我始终回想不起第一次转生的经历,想不起那时的名字以及身份,真的是距今太过久远的缘故吗?
“请用碗粥吧。”
不知在正门前伫立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操着崂水语对我说道。
我回过神,见一位少女双手捧着一碗麦粥来到面前。她年纪与我相仿,褐色的长发梳成了干练的辫子,穿着白色的无袖长袍,戴着一对铜臂钏与彩色手绳,一看便知是神庙的祝贤。
我有些意外,看看那碗冒着热气的麦粥。粗制陶碗,里面放着干净的木勺。但我不免疑惑地看向她,她大约是以为我心存戒备,立即垂下眼,并稍稍低下头。
“是神庙免费提供的,里面只放了葡萄干。我看您脸色似乎不太好。”她谦卑地说,双手将碗捧高了些。
我只好接过,也用崂水语对她说:“多谢。”
“请坐下用吧。”
年轻的祝贤将我领到正门右侧的沙石空地,另有三位祝贤在此管理着粥棚。锅中正汩汩沸煮,几段大理石断柱摆在边缘充作长凳,几名商人和佣兵便坐在此处享用他们的麦粥。
我选了无人的靠边位置坐下,祝贤少女没有离开,只是站在一旁注视着我,眼中似有担忧与催促。我只好拿起木勺,哪怕并未感到饥饿。
“十分香甜。”我尝了两口后说。
她安心地露出笑容,“这是小麦和葡萄干自有的糖分,熬煮时只加了清水。”
“我只知道许多教堂寺庙是清晨放粥,为什么伊塔刻神庙连晚上也有?”
“是全天提供。”少女平静地回道,“这是先代司铎定下的规矩,因为灼雾海峡随时可能起雾,商旅容易滞留,所以必须宽容接待来到伊塔刻神庙的每一位外来客,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不担心来往生人太多,其中可能有心怀不轨的人吗?”
少女惊讶地看着我,“伊塔刻神庙建立三百年来从未发生过袭击抢劫一类的事。”
看来我的揣测不合时宜,我无言望向神庙正门内法壇中央的长剑。
“那是祝器‘凝海辰灯’。”不等我提问少女便解释道,“伊塔刻神庙存在她便存在,她拥有驱散海雾的神力。今日早晨刚举行过仪式,如今海峡畅行无阻。”
“你说的是,‘她’?”
“是的,司铎要求我们以女性的代词称呼祝器。”
“想来现任司铎一定是位有着仁慈之心的人。”
“正如您所说,康托斯先生从来不苛待我们。他没有成家,没有其他家人,结束神庙事务之后常与我们攀谈玩笑,还常常在晚上演奏七弦竖琴,是位相当好相处的人。”少女渐渐放低了声音,“要是有祝贤决定入世,只要事出有因他绝对不会强留,哪怕是……”她收住了话头。
我没有追问,默默吃尽了麦粥。
“您还需要吗?”少女连忙问。
“不用,已经足够了,谢谢。只不过我想请教一件事。”
“您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傍晚来到伊塔刻神庙后,我发现其他商人提及康托斯司铎时从不吝惜赞扬之词,听得我不免心生好奇与崇敬,请问怎样才能拜见康托斯司铎呢?正巧我不久前收到了一件宝物,想向他请教一二。”
少女握紧双手沉思半晌道:“康托斯司铎大约还在书房修书,但晚膳后他很少见客。您不妨明日清晨再来,早上六点前康托斯司铎会在神庙附近散步,那时很容易遇见他。”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感谢解答。”
我起身,准备将碗勺还到粥棚,忽然瞥见那少女的神色中有几分急切,“您应该是哪支商队的成员吧,什么时候再启程呢?”
问完后她又为自己的唐突惊讶,当我看向她时她又慌乱地埋下头去了。
“抱歉,是我失仪了。请让我来吧。”
说完少女从我手里接过碗勺,匆匆回到粥棚,背过身,让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脸。
于是我再度回到神庙周围的树林,思考该如何接近那把拥有灵魂的祝器。从徘徊此处的商人与侍奉于此的祝贤等人口中听来,伊塔刻神庙当真是片祥和之地,管理者康托斯司铎亦是位良善之人,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以更温和的手段解放凝海辰灯中的灵魂,至少要当面与那位将祝器称为她的司铎协商此事。
——原本我是如此打算的。
漫步林中,我忽然发现不易被人注意的荫蔽处中常有人窥望。每过十余分钟,荫蔽中会走出一人,疾步潜行至另一处荫蔽处,与藏匿于其中的人窃窃私语,尔后再前往能监视到伊塔刻神庙的其他位置继续联络。我在远处观察着他们,那些人打扮得与商人无异,在神庙后方的营地还有三辆货车,驻守营地的成员大都躺在帐篷中打盹,可他们构筑的监视网包围了整座伊塔刻神庙,甚至在两条主要车道旁还安排了人员放哨。我很快得出了结论,这应该是一伙伪装成商人的大型强盗团伙,尤其是发现他们的货箱中并非只有烟草与蒸馏酒后我更能确信。大量刀剑和法器铳被藏在货箱下层,上层则铺满了烟草作为遮掩。从武器准备、人员排布与行为模式推断,这个强盗团伙很可能于不久后发动强袭。我无疑应该立即将蛰伏的强盗告诉神庙的司铎,并协助其一同采取手段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可当我准备前往神庙正门时却犹豫了,因为我想起了尊者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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