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带永琏去了曙山北的果园。他看上去很高兴,尤其听说果园负责人肯定园中有犀金龟出没后。永琏挎包中装着几个透明方盒,那是星间司铎特意为他制作的犀金龟收集器。借来了捕虫网,永琏便急不可耐地拉着我冲进果园,说着就算把园子里的果树全部搜一遍也一定要抓到犀金龟再回家,哪怕这座果园占地数亩。不巧的是,寻完两片桃树林后最大的收获无非是几只刚蜕壳的蟪蛄。
午后的烈阳烘烤着天空下的一切,桃树的枝叶绿得耀眼,又因无风而一动不动,显得单调又沉闷。
“要不休息半小时再继续找吧。”我站在土台上对永琏喊,他仍然精神十足地在桃树林中穿梭着,“接待中心做的水果捞还挺好吃的,还加了椰奶的。”
“没关系,我不渴!”左前方的树荫下传来这样一声回应。
“就算不渴,现在温度太高很容易中暑的。”
土壤泥块被踩得咔哒咔哒地响,几秒后永琏从树下探出脑袋,他的遮阳帽上插着一片树叶。
“你知道‘黑琥珀王冠’吗?”
“艾默尓斯王国哪位贵族的私人收藏吗?”
“全称是‘黑琥珀王冠·超豪华巧克力冰淇淋杯’!青鹊桥西的车站广场那家雪川之王的新品,一共有六层,上面有蛋卷、草莓、杏仁,还有什么来着……噢!格子松饼!然后又铺了一层一层的白奶油、饼干块、巧克力冰淇淋,最下面还有坚果碎和巧克力脆球!而且,那是最好吃的部分!虽然我没吃过……”
“原来是想吃那个吗?那晚点去吧,我请你。”
“你上个月请我吃的芝士煎肉饼我都没把钱还给你呢。”
“你用不着还我啊。”
“不行不行,我妈也说必须还给你,下星期就能凑够了。我最近在做兼职,帮老爸整理书房的星位图卷轴——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永琏甩了甩脑袋,“我是指,最好吃的东西在最底下,这说明要想有收获前面的努力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一定能找到双叉犀金龟。庆太那家伙说什么现在已经没有犀金龟了,我才不信!”
永琏就转头跑进土台右侧的树丛,他说的话让我忍俊不禁。
“这种昆虫在黄昏之后更活跃,其实也不用太心急呀。”
永琏低声嘀咕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只见他扒开齐胸高的杂草,继续走向树丛深处的那棵榆树。
我连忙对他喊:“别走太远了,那边不是种植区,听说有巴掌那么大的蜘蛛哦。”
“我才不怕八条腿的东西呢。”永琏右手挥舞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径直往前方的榆树走去,“到时候我就用你教的剑术,第一剑直取它的命门——
“哇啊啊啊啊啊啊!”
永琏突然大叫着朝我跑来,我赶紧跳下土台,见他身后的野草轻微且迅速摆动着,眨眼间草丛中便蹿出一条浑身布满横纹的浅褐色大蛇。惊慌之中永琏还没来得及登上土台便摔了一跤,手中的树枝跌至土台下的泥地。我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后,蛇烦躁地吐着信子,将尖头颅对向我,曲缩起上半身。我捡起永琏丢下的那根树枝,令银光顺着右手如淌下的水流在树枝末梢汇聚成刃。蛇麟泛着黯淡的光,它的肌肉已经绷紧,转瞬间上半身便凌空而起朝我扑来,我即刻将树枝朝它的头颅刺去,再径直而下贯穿它的七寸。树枝末梢的光芒开始散开,向蛇的全身扩散蔓延,它被钉在地上不再动弹。
封魔术,我还是阿尔卡斯时便掌握的技艺,虽然缺少合适的施术道具“铃”,但应对一条被惊扰的毒蛇足矣。
我随即起身赶到永琏身旁,他坐在土台上脸色煞白,愣愣地盯着被树枝插在地面的蛇。
“没事吧?有没有被咬?”我说着翻开他脚踝处的袜子左右检查着。双腿上不见外伤,唯有膝盖蹭上了些干燥的泥土。
“没、没……”永琏声音颤抖着说,“那、那个……”
“不用怕,它被暂时封印了,已经动不了了。”
“它……它……”
“我们先把这条蛇送到管理人那里去。没事,我来拿,你拿捕虫网就好。”
我向永琏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起,再将捕虫网递给他,随后转身将蛇与树枝从地上一同拾起。当我向永琏走进时,他怯怯地向后退了两步。
“你走在我身后吧。”
永琏点头,一言不发地跟着我。我握着树枝一头,银光暂未消散,另一头的蝮蛇仍维持着被击中时的蜷缩姿态。
十分钟后我们回到了接待中心,果园的员工看到我手上的东西吓了一大跳,立刻招呼同事将蝮蛇收走了,一边不断道歉说夏日果园附近蛇虫常出没。我没有理由为难他们,说明完遇蛇的位置与经过,此事便算作告一段落。我转身,看见永琏坐在长椅上,埋头盯着光洁如镜的地板,双手紧握着挎包带,仍维持着我同果园员工搭话前的瑟缩姿势。当我走进,他才如梦初醒般地抬头。
“已经解决了,那条蛇再也不会在面前出现了。”我笑着对他说,“工作人员说可以借给我们驱蛇针,你渴不渴,想不想喝点什么?”
永琏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声音很低,“不想喝……走吧。”
“还是休息会儿再继续找犀金龟吧,今天一定能找到的。”
“不……”永琏用力眨了眨眼,“我想回家了。”
骑着自行车下山的路上永琏坐在后座没再说一句话,我大概能理解他为何失落。那条蝮蛇出现得实在是太突然又太不凑巧,不仅把永琏吓得够呛,甚至骤然间浇灭了他那高涨而炙热的决心。他一直想抓到一只双叉犀金龟,为了今天的出行也准备了许久,今天刚来果园时的样子是他这几天最开心的时刻。我骑着车没法扭过头,心想永琏现在一定相当灰心丧气,不仅是因为期待筹划许久的行程被破坏中止,更是因为在撞见那条蝮蛇时他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只顾着逃走。
我不觉得自己多么擅长照顾他人情绪,或者给予对方有用的安慰。无论是朱彰裕与父亲争吵时,还是朱悠月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哭泣时,从我嘴里说出的除了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无非成套的不近人情的“客观”分析,偶尔可能夹杂几句并不好笑的打趣。朱知浩肯定过我说的那些话“有道理”,哪怕我自己都不觉得那是当时最正确的应对方式,但沿着滨河路回到青鹊桥东时,我自觉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不左拐返回白鸰街,而是右拐驶上青鹊桥。
“你走过了!”永琏有些着急地拉着我的上衣提醒道。
“没走过,我们去雪川之王。”
兴许听了永琏的介绍,我也对名为“黑琥珀王冠”的冰淇淋产生了几分好奇。永琏虽然说着不想吃,却没有催促着我即刻回家,我便更加相信这份甜品能让他打起精神。我们到店时客人不多,没有等待多久店员就将冰淇淋呈了上来。
当真是超豪华。加大号的玻璃杯口足有海碗宽,配料丰富多样,两人吃都不是问题。永琏来来回回地转动着玻璃杯,观察着杯中如宝藏山般错落有致的结构。
“这就是‘黑琥珀王冠’……你快看,这里和这里还有金箔呢,难怪叫这个名字!”
“再看下去就要融化了,赶紧尝尝吧。”
我将铜勺递给永琏,他拿着铜勺一口接一口吃起最上方淋有巧克力酱的香草球。几勺下去,永琏的表情看起来明朗了不少。我不禁舒了口气,松泛起后背,让左手支着下颌,看永琏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地吃着。
“好吃吗?”
永琏咽下草莓块,抬头看向我。
“嗯,好吃!”
我该如何形容那时的心情呢?是惊讶、欣喜,亦或是满足呢?
“那就好。”
看到永琏的笑容的一瞬间,我恍然回忆起他曾经说的话,他说他之所以爱去星见寺帮忙是因为让大家开心的时候自己也会很开心,偶尔还会拿到零食谢礼。我似乎理解了他的观点,但我很快便意识到本质截然不同——永琏没有求助于我,我则是主动想为他做些什么事。
不仅限于这杯“黑琥珀王冠”,芝士烤肉饼或者别的什么吃食也好,一起捉犀金龟也好,念书也好,学剑也好,说不定即便永琏没有在那个冬天的下午对我说想学剑术,我也会在之后的某个时点主动提出教他。
真是不可思议。
“什么?你们在果园发现了蝮蛇?!”
这天晚饭后,和朱悠月在庭院研磨药材时我和她讲起白天发生的事。她大惊失色,手中的决明子从石臼中洒出了一半。
“果园的负责人怎么说?那条蛇最后怎么样了?你们没被咬吧?”
“他们将蛇收走了,那种蝮蛇的毒液好歹能炼药。我和永琏也没事,之后下山吃冰淇淋了,吃完我就把他送回了家。”
“唉,现在是最容易遇蛇的季节了,你们隔三差五就往曙山上跑一定要小心哦,又是去果园抓虫、又是去药田采标本、又是去华莲泷看水帘、又是大半夜看星星的。”
“对了,悠月姐你知道‘黑琥珀王冠’吗?”
“那是什么诅咒道具?”
“‘雪川之王’新出的冰淇淋,份量特别多,两个人吃都足够,当然味道也不错。用了特制的加大号玻璃杯,杯底还挺深的,要是打算低头看杯中剩了多少的话一定要小心点,否则巧克力和奶油会蹭到鼻尖和脸颊上去——”
“等等,你真的只是在说冰淇淋吗?”
“难道我离题了?”
“你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实在不像回忆冰淇淋——喂!干嘛啦!”
我起身冲向朱悠月后方的灌木丛,身后传来好几声闷响,但来不及看究竟打翻了些什么东西,只顾着伸出双手扑向无花果树。
“突然之间这是怎么了?”朱悠月放下石臼赶到灌木丛边,“那篮金樱子全都倒地上了!”
“我等会儿来收拾。”我从灌木丛里跨出来,“快看这个。”
“哇,好大的犀金龟!”
“找了好久,可算找到了。”我拿起趴在左侧手腕上的犀金龟,“去年一整年都没见过一只,还以为它们已经搬家了。我好像把收集器放回房间了,得赶紧把它装起来才行。”
朱悠月惊奇地看着我,“你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看上去比以前开心多了。”
正如她所说,我似乎已经忘记上次遭遇不快时是什么时候。一周之中我起码有四天都会和永琏呆在一起,不是他来我家便是我去找他,有时永琏甚至会在早餐时间前按响银鸥路29号的门铃,留宿我家更是常事。所以次日,我也决定在清晨去找永琏。那时他才刚起床,打开屋门时还打着哈欠,但见到犀金龟收集盒便如惊醒一般。他翻来覆去地检查着收集盒,像是在确定盒中的犀金龟是不是模型。
仔细确认了好几分钟,永琏的眼睛睁大了些,似乎是意识到盒中的犀金龟的确是真品。但他却望着我良久不语,这倒是我不曾预料的反应。
“出门前我检查过一遍,是活着的,起床后还喂了点苹果。”我连忙解释道。
永琏垂下眼,“不是的,我知道没有死……”
“那……过两天我们再去果园抓一次好不好?到时候你一定能亲手——”
永琏突然抱住了我,不是太紧,也不是太轻。那时的晨风仍然清爽,因此他的拥抱不会让人感到闷热,反而是轻盈、温暖且舒畅的。
他开了口,声音很低,“谢、谢谢你,祐辉哥哥。”
我有些惊讶,低头看他:“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个称呼。”
他的耳廓有点泛红,“是不喜欢,但现在要是只叫你的名字的话,好像有点太、太奇怪了……”
“我知道了,以后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他那如初日曦光般的金发竟是如此柔软。
“我能把犀金龟拿去给庆太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它已经是你的东西了。”
永琏松开我,冲我又笑了笑,随后兴冲冲地朝对门的西来家跑去。
“庆太——庆太快看,我有双叉犀金龟了!”
那时我的心情与昨日看见永琏吃冰淇淋时露出的笑容如出一辙,而我也在此刻知晓了问题的答案——为何我心里会生起一股没来由的高兴。哪怕没有报酬和答谢,只要看到他欢天喜地的样子、不再烦恼的样子,便足以让我宽慰。
因为我想为永琏做些什么事。
璃光虽说山景水色雅致、古塔庭园林立,可到了夏季,尤其是天阳时岁前后便潮湿闷热异常,到了冬天又常受霜冻袭扰,绝非完全意义上的宜居之地。可我不讨厌这里,至少现在不讨厌。说不定我有些喜欢上这座坐落于山谷盆地间的城市了,我甚至觉得这个朱家第五子、富商小少爷的生活也不尽枯燥得索然无味,不如说相当新鲜且快活。
因为永琏就在这里。只要他在我身旁,我便不会回想那些遥远且沉痛得让人不忍追忆的过去,我便不必反复咀嚼神明恩德携有的意义及使命,我更犯不上操心虚无缥缈的明天或将来。曾几何时,我也以为朱祐辉其人将如此这般得过且过地长大,如果人生不受到父亲过多的干预管束,兴许十余年后还会成为一个挥金如土又平平无奇的纨绔子弟——
但我终究听见那了个声音。
那个无比清晰、无比熟悉,象征着世间所有无尽光辉的声音。就在那座白沙漫天的破败空城的深处,她在召唤着我、提醒着我、敦促着我,不要忘记自己真正的名字,不要忘记谁掌握着自己的灵魂,不要忘记自己重归现世的使命。
哪怕我早就知道,那一刻到来时我没有其他选择——
[阿尔卡斯,请醒醒,阿尔卡斯,我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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