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是你自己摸索出来的?诶——所以有什么用?”
“我的意思是,和人比试的话能赢吗?要是门口窜出来一头鹿的话能制服它吗?”
“没关系,至少能强身健体,不是吗?或许我也该跟你学两招,说不定就能少喝几碗苦得掉渣的草药了。”
听他说了许多后,我不禁回应道:“话虽如此,你的父母应该没有让你学剑的想法吧。”
“那倒是,我没必要学这个。妈妈说了,将来保镖想雇多少就能雇多少。”那男孩极其平静地说,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终于没再说话,于是我继续对永琏说:“刚才的动作再练练,转身的时候重心在左脚。脑子里的想法太多了,挥剑时更简练干脆些。”
永琏皱着眉头瞪着地面,没应声只是点点头。我看着永琏练了三次,便听见那个男孩又发问了。
“噢,我爸跟我说你出生时是有个白玉项环?”
“是啊——位置再高些。”我上前抬起永琏的手臂。
“花了多少钱?”
“什么?”
“你那个项环啊,买的时候花了多少钱?一定是块好玉吧。”
我瞥向他。那男孩捧着脸望着我,目光中不见狐疑,反而透着几分真诚。
“不是买的。”说完我便回过头,看着永琏又舞了一遍,“就是这样,再来一次。”
“真是出生时就有的?”那男孩接着道,“能拿给我看一眼吗?”
“我今天没带身上,下次吧。”
“也对,这种配饰是要好好保管,免得在锻炼时摔坏了没得修。之前我爸给我买了一块玛哈尔斯产的怀表,结果去年秋天去猎场——”
“利奥,你能不能别再说话了?”
永琏骤然开口道。这是互相问好后的一个小时以来永琏第一次同那男孩说话。
那男孩倒没显得恼怒,他扫了眼永琏手中的木剑,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那你们继续练吧,我等你们休息的时候再问。”
“休息的时候也别问了,不就是想看别人的东西有没有你自己的东西好么?”
永琏挡到我面前,背对着我面向那男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记得这是我头一次听见他用如此咄咄逼人的语气说话。
那男孩有些不高兴,申辩的声音却很低,“我不是这个意思。”
“哼,但愿不是。管你什么怀表挂坠,什么地方产的、卖得有多贵又怎样,有本事出生的时候脖子上就挂一个去。人家的项环哪怕找遍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来,真不知道跟你那怀表有什么可比的。”
那男孩先是一愣,再腾地站起身,涨红脸瞪着永琏,憋了好一阵什么话都没说出口,最后一扭头飞快地冲向角门再也没回来。
“还以为他走之前起码会反驳两句呢。”永琏转过身没好气地说,“好了,我们接着练吧。”
“你何必跟他说这些呢?”我叹了声气,“这下他肯定会去找父母告状,万一被你父亲知道了怎么办?”
“大不了挨顿骂呗。你怕什么,话是我说的。”永琏不快地盯着我,“明明是他问个没完,你都不想理他了,他还一个劲地问,话真多……”
“我倒不是觉得他话多,也不是不想理他——”
“你脾气也太好了,可不能这样!那家伙明明很……很……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噢!聒噪!我是说,我讨厌他!”
永琏捏紧拳头,极其认真。他如此义愤填膺无疑是想为我出气,我不禁生出几分懊悔。
“看来……我教了你不好的东西啊。”
“哪有不好——唔!”
我伸手用力按平他紧皱的眉头,“谢谢你,永琏,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被欺负的。”
“我可不是担心你。”永琏嘟囔着别过脑袋,“你不是说练这剑法要静心吗,他老是打扰练习……”
“嗯。”我笑道,“我知道你的想法。”
冬天仿佛转眼就结束了。二月结束时,永琏学完了第一组短招,某个下午我去星见寺找他时,他欣喜地告诉我父母看见他的表演之后接连称赞,又兴奋不已地追问我什么时候接着教新招数,我不禁想这一年的春天与夏天说不定也会来去如风。那时枳霞川的水位还未开始升涨,庭院里的樱花还未出苞,料峭春寒仍在曙山与胧山间摇摆徘徊,房檐下的冰棱又要重新冻结,意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
三月初的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晚上,吉月良英从二楼的楼梯摔了下去。
第26章 晦·往昔(中)
那时我正准备歇息,刚盖上被子便听见门外传来朱章裕的大喊。后来吉月良英说她在窗台边看见接送朱隆诚的车驶近大门便打算下楼迎接,不成想下楼时只走了两步就滚落下去,当时便失去了意识。
虽说仅是由于体力不支才跌下楼梯,但吉月良英的病超出预想的严重,相较起来骨折反倒能算乐观。多项指标本就低于常值,这次摔坠无疑让她的身体更加虚弱。从此,吉月良英再也没回到银鸥路29号。
我、朱悠月、朱彰裕时常去安平院治疗中心的单人病房看望她,当她清醒并恢复精神后,还能坐起身和我们说笑、问起今年的樱花开得好不好,甚至还给我和朱悠月削苹果。透过病房窗户能看见葱郁的寝林,她平和地告诉我们清晨能看见怎样的朝阳,傍晚又能看见怎样的鸟影。然而,吉月良英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连摔伤的恢复速度都缓慢许多。
朱隆诚是安平院治疗中心的股东,安平院治疗中心自然会提供最全面的医疗手段,即便如此吉月良英也迅速消瘦了下去。她大概觉得我和朱悠月年纪太小,还安慰着我们说父亲与二哥找了许多可靠的疗愈师给自己看病,可是进入四月,她需要人搀扶才能从病床上坐起身。新年后刚去加梅里亚的朱诗音在四月上旬便匆匆赶了回来。我总是和朱悠月一起去安平院治疗中心,永琏和他父母也来过两次,来病房探望吉月良英的人增多之后又减少。吉月良英看见我们时总会露出慈爱的笑容,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五月,朱诗音告诉我和朱悠月去探望吉月良英前必须提前告诉她,由她来安排时间,连朱悠月都听出来,吉月良英现有的精力与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着她长时间地面见拜访者了。
五月二十三日的下午,朱诗音领着我和朱悠月来到吉月良英的病房。进门时吉月良英倚靠在床上,听着坐在病床边的朱彰裕为自己读报纸。她的背后垫着厚厚的枕头,身形深深陷入其中。听见开门声,吉月良英慢慢转过脸,忽而眼前一亮。我和朱悠月走过去和她问好,朱悠月兴冲冲地便开始说起她研究言术取得的新成果,吉月良英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可我们没有呆多久,不到一个小时朱诗音便提醒我们该离开了。
“诗音,让祐辉留下吧,我想和祐辉单独说会儿话。”
吉月良英开口时,她的声音与轻叹无异。
朱诗音担忧地看看我,再担忧地看向吉月良英,“疗愈师说了你现在最需要休息……”
“放心吧,我今天难得有那么多力气。”吉月良英笑道。
“那……别又一口气说太多话了,别像上次见舅舅那样……”
“没事,没事,我有数。”
朱彰裕、朱悠月不放心地望向我,朱诗音推着他们离开了病房。门关上后,吉月良英颤颤巍巍地向我伸出枯槁的右手,我连忙赶到床边。
她的手只是搭在我的双手上,掌心微微发凉;她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却失去了光泽,如同深秋时节倒伏的芒草;双瞳仍明亮着,光芒却如此微茫,仿佛只要从窗户外漏进一阵风便能将其扑灭了。
“说实话,你和你的哥哥姐姐们,我最放得下心的就是你。”吉月良英笑着,对我缓缓说道,“你自幼安分守己,我从来没见你哭过闹过,更没听你抱怨、说过谁的不是。许多事用不着宣之于口你便心领神会,就算你没有特意在大家面前展露,我也知道你掌握的知识比我预想中的多得多。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只是有件事,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她不再笑了,神情忧心忡忡,她牵了牵手,让我站近些,目光令我惴惴不安。
“你从出生到现在,是不是一直都不开心?”
没想到这就是她想问的问题。
“我……”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我的喉咙中,我勉强地将其咽下,“我没有觉得不开心。”
“真的吗?”
“真的。我现在很开心——准确说最近都很开心。”
“是因为星间司铎的孩子永琏吗?”
“或许是他——我希望是因为他。”
吉月良英释怀地笑了,“太好了,幸好那天我带你去了药炼学会。”
“是啊……谢谢您,母亲。”
“听到你这句话,我就彻底放心了,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埋怨你父亲。”吉月良英停顿片刻,喘了口气,“你父亲他从瑶津到璃光起家创业很不容易,年轻时吃过许多苦头,所以才想竭尽所能地向上走。纵使一言一行计算着得失、谋划着权位,但他无非是为了让家里人过上更好的日子,更何况瑶津那一大家子人都是爱惹是生非的。从前他总是带你参加宴请,说到底还是想让你能有一两个玩伴。”
“这些我都是明白的。”
“你父亲年纪大了难免脾气执拗,将来说不定还要将你出生的吉兆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你只应个一句两句就行了,多理解下他吧。”
“是,我知道。”
“你大姐姐虽说缺些应有的主见,但将来要是在生活上缺东少西、需要扶持,大可直接向她开口,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帮你。要是在大事上不知该如何拿捏、希望能有个人帮着权衡,去问问你二哥哥就是了,哪天你要是也对经商有了兴趣便跟着他学吧。至于你三哥哥和四姐姐……唉,他们俩向来是不太让人省心的。章裕和你父亲是一模一样的倔脾气,悠月又从小被我们惯坏了,要是哪天他们说了什么冒失话,做了什么荒唐事,你能担待就多担待些吧。”
“我会的,您请放心。”
“还有祐辉你……”吉月良英松开我的手,艰难地指了指病床的床尾方向,“那边的梨木匣子,你去帮我拿过来吧。”
我回头看去,抽屉柜的最上方摆着一个红棕色的木匣,比我的手臂还长,我将其捧至病床前。
“打开,看看。”
我扭转锁扣,打开木匣。金色的哑光绸缎中放着一节断刃,通体为透亮的银白,两侧笔直的锋刃熠熠闪光。
“八岁那年我生过一场大病,母亲找过许多治疗师看病都无济于事,幸好后来偶然遇到一位占卜师,他把这柄断剑赠与我母亲,说将断剑放在我的床铺垫板下即可。照他说的做后,果然不到一周我的病就好转康复。我曾经请教过许多法器制作师和武器匠人,有位格兰兰城寺出身上了年纪的老师傅说这断剑是有可能复原的,只是需要找到与之相配的剑柄一段。我是无法见到它的原貌了,所以交由你处置吧,哪怕只是将它当作一个吉物也是好的,从现在起,这柄断剑便属于你了。”
“这么贵重的东西……如果这断剑真能驱散病痛,肯定是您更需要它啊。”
“即便真有那般神奇的效果,这把断剑于我也无用了。”吉月良英仍然笑得那样从容,“你二哥哥跟我说你剑用得极好,上次永琏来我们家时我也看到你在教他,我相信这把断剑在你手中能有更多的用处。”
我凝视着断刃,其中隐隐回荡着某种深邃的弦音,吉月良英的话却让我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它。我合上木匣的盖子。
“您何必……何必说这样消极的话,其实您的病并非毫无治愈的可能。我知道一个办法——我是说我曾在书中看过,哪怕身体被绝症侵蚀,但只要灵魂完整,仍然可能将生命延续下去,我或许……或许能试试。”
事实上,我并不能保证那个术式一定成功,但某种不知名的情感推动着我说出了这番话。吉月良英诧异地看着我——只是诧异,不见困惑。她似乎并不在意我从何处得知的这个术式,又为何掌握这个术式,哪怕连我自己都是刚回忆起过去的某世曾习得这样一个术式。
片刻后,我见到她再度笑道:“好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思,但不可对将死之人的残喘太执着。倘若某个术式能掌执他人的灵魂,你绝对不能轻易动用,更不能多用,你不能轻贱他人,更不能轻贱自身。值得你拼上自身灵魂去拯救的不是我这般被死亡拖缠得无法脱身的人,而是那些能彻底摆脱暗影的、拥有光明前路的人才对呀。”
她的话让我心中的暗流不断翻涌,形成一道仿佛能将我的理性牵坠进去的漩涡,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谢、谢谢您……母亲。”
“你不用跟我说谢谢,祐辉。”夕阳的片影映在吉月良英的眼中,让她的眼睛化为温暖的金色,“假若真要说谢谢,也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谢谢你来到了这个世上……咳、咳咳,谢谢你降生于我们家。”
真是如此吗?倘若抛开什么神恩吉兆,我——准确说是朱祐辉的诞生及存在,对朱家而言真的是值得庆幸的事?
“可是,母亲……”我望着她,“我……真的是你的孩子吗?”
吉月良英听罢,再度向我伸出手,我放下梨木匣子慌乱地将其握住。她深吸了口气,声音更加嘶哑。
“你当然是我的孩子了。”她笃定地笑道,“你父亲常说的那些话,今后你听了就当没听过,只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了。我不求你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更用不着取得某个领域的成就,能出人头地的话自然是好事,但就算不能也没关系。等你平安长大,你便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要想离开家,去卢森也好、白迦也好,都没关系。最……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找到一个意合情投的人,只要你珍视他、他也护惜着你,那么不论遭遇怎样的险境都不用怕。千万不要让自己孤身一人,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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