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面的人比他中气更足:“不忠君上?我呸!最不忠君上的就是你们这些王亭手下的走狗……”
那声音骤然变大:“你敢!”
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回应,但在那样的一片嘈杂中,明玄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声音,令他的心脏重重向下一沉。
哗啦!
有人在向外墙泼东西,随即鼻尖闻到的一丝异味也证实了他的判断——这些人正在往外墙上泼火油。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后门嘭一声破开,几道白花花的箭矢穿过长廊障碍物的遮挡,穿进了室内。然而没有人趁这个机会进来,也不知是谁点的火,呼的一声,火势迎风而涨,一下便封住了半个门。外头有士兵大喊:“退后!都退后!”
“都让开!”汪林扔了刀,怒骂一声就要往火场里冲,被手下死死拉住了。“大人,不能进,不能进啊!”
“放开!”指挥使怒声振聋发聩。
外面是死局。
里面也是死局。
不知从何而来的浓烟自屋角四处冒了出来,引得人不住咳嗽。木质地板和四面墙壁皆被引燃,令人难以呼吸。明玄只觉得喘不上气,忽而感觉怀中一沉,心脏也不争气地越跳越快,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手指颤抖地伸向慕千山鼻端去试探他的呼吸,“慕千山……”
慕千山脸色烫红一片,嘴唇却是紧紧抿起,苍白一片。方才那一番折腾,大概将他的伤口撕得更开了,鲜血滴滴从衣角淌下,落到滚烫的地面便蒸发了,升腾起一股白气。
“咳咳……咳……”他不知不觉捂着嘴咳嗽起来,嗓子眼里像吞了刀片一样,干涩得发疼,甚至隐隐带上了几分血腥气。恐怕赵卓也是早就做好了用火的准备,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甚至让他和慕千山二人冲进了屋里。毕竟,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结局都是一样的。
分明知道留在这里便是死路一条,但大火已经封住了所有出口,明玄盯着越来越近的熊熊怒焰,指尖已经能感受到火焰灼烧的温度,心口却渐渐地凉了下去。一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无论心理素质多么优秀,也很难做到不恐惧。
他扶着慕千山,慢慢坐下,以免浓烟呛入口鼻,但视线早已不知不觉地模糊起来,胸口也传来一阵一阵的滞闷之感,没有等得及看到外面的人进来,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才稍微清醒了些,胸口仍是闷痛,耳边的语声也模糊不清。
“明玄……”
“明玄……”
“殿下!”
有人在叫他,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隔着一层水面似的模糊不清。睡梦中的明玄一个激灵,身体弹动了下,却仍没有从深长的梦境中醒来,只是本能地皱了皱眉。
有一双手从旁边探了过来,明玄下意识地动了动,有些抗拒,然而深陷昏迷之中,即使有些意识已然清醒,却也抵挡不了对方的动作。对方从背后扶起了他,将一个碗沿送到了他的唇边,让他喝了一点。
明玄突然意识到这人是谁,倏然睁开眼睛。
他躺在一张绝对称不上舒适的床上,没有床帐,就连被褥都有僵冷陈旧之感,身下的床板坚硬,硌得人后背发疼。房顶颜色黯淡,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焦气息。
一张脸正悬在他的上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面容将深邃和明丽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糅合在一起,却意外地十分耐看,是一副好看的容貌。
只是这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张狂的神情,黑黝黝的瞳孔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他的脸。他好像一直这样看了很久,直到看到明玄睁开眼睛,眼眸深处才微微生出一点光彩,好像极为欢喜似的,沙哑着声音道:“你醒了?”
是慕千山。
明玄眸中还有几分迷惘,没睡醒似的,一双清冷浅淡的眸子打量着他,好像不认识对方一样。
少年精赤着上身,发冠不知被他放哪儿去了,披头散发的,倒显得面容比平常柔和了一点。腰侧伤口已经缠上了绷带,大半身体都暴露在空气中,似也不觉得冷。不知道他为何不好好躺在床上休息,而非要盯着别人看……明玄靠着床头木板坐了起来,他的头发已经被人解开了,长长一束泛着绸缎般的光泽,沿着后背滑下,声音也略有些沙哑,“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
他想问自己怎么没死,想问这里是哪里,慕千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反而从他床前退开了一步。与此同时,木门吱呀开了,一阵冷风从门缝中钻了进来。明玄嘴巴一闭,从榻面上抓起件衣服,扔给了慕千山。
这时,他才注意到,屋内地面上有些器物摔砸的痕迹,虽然已经被清理过了,但还是有几分狼藉。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方才应当是有人来过的。
只是现在没有任何人进来,门板仅仅是被风吹动,慕千山接过明玄递过来的衣服披上,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根烧火棍抵在门上。门板晃了两下,生锈的门轴发出吱呀声,总算又被他重新合上。
明玄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到底怎么了?”
慕千山背抵着门,一双眼眸好像注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良久才缓缓道:“这里是昭阳殿。”
昭阳殿,关押有罪或不受宠皇子的地方。明玄确实听说过这里,但没想到自己会被关到这里来。
通过慕千山的叙述,他了解了自己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
当时他们两人被困在火场里面,本应当是活不下来的。虽然当时锦衣卫也在,但有龙骧卫众人加以阻挡,要将他们从着火的大殿中救出来无疑是天方夜谭。
令人意外的是,将他们二人救出来的旨意是皇帝下的。
明玄和慕千山,一个出身连州范氏,另一个更是本应手掌兵权的广平王世子。王亭在宫里围攻他们的消息是瞒不住人的,他们两人要是都玩完,还是明面上被王亭手下的赵卓领亲卫所杀,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恐怕北疆殿臣第一时间就要上殿逼问。
在皇帝的授意下,众人扑灭了外围火焰,将他们二人从火场之中抢出,不幸中的万幸就是火还没有来得及烧到他们那里,两人都有一口气在,只是昏迷,御医检查了也并无大碍。
然而就在同时,朝堂之上却突然出现许多官员联名弹劾太子。德政不修,性情软懦,恐难当大统。在众人议论与鼓吹之下,丰乐帝将明玄迁进了昭阳殿。这时候,慕千山的位置就变得微妙起来。他曾经效命于前太子,但他年纪不算大,也并未真正掌握实权,若是他有意,现任的太子想必很愿意吸收这个相当强力的幕僚。事实也是这样,实际上在那之前,王党就已经有一个赵卓来询问他的意思了。
“你答应了吗?”明玄冷不丁问。
慕千山披着件薄薄的衣裳,坐到桌边,用小指挑了挑木桌上那盏昏暗油灯的灯芯,灯光重新变亮,将他的影子投在了粉刷粗糙的墙壁之上,一明一灭,闪烁不定的。良久之后,他才慢慢说道:“没有。”
“我告诉他们……我还要考虑一段时间。”
明玄无声无息地笑了,那笑容中充满了讽刺之色,慕千山知道,这笑声不是在笑他,而是在笑他自己。良久之后,笑声停息,明玄没有做出任何其他的反应,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只手撑在身侧,抬眸看向慕千山。
“你其实可以走的,”他说,“现在没有谁能束缚你了。”
“若是我说有呢?”
明玄脸上蒙上一层阴翳,“我知道。”
“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你心甘情愿地留下来,那个人就只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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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冷宫
慕千山眼底显出一丝异样神色,他转过头来,却是没有否认,闷闷地说:“其实我并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
“王党那一帮人。”慕千山说,“民间已经出现了好几拨反对的声浪……我不相信他们能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
明玄忽而感到了一丝疲惫,“可是我……”
慕千山沙哑着声音,脸色带了一线沉郁的阴影,“殿下,你可以撑下来的。我……”
明玄打断了他:“你知道为什么皇上会下令把我们两个从火场里救出来吗?”他目光投向慕千山的侧脸,心中暗叹一声:“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
慕千山还想要说什么,明玄却毫不容情,“你现在留在这里,可能还没什么,但是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盯上你了。”
他缓了缓,加重了语气,“你现在早就不需要我了……”不知不觉已经喉头酸涩,明玄语音稍稍一顿,勉强打起轻松的口吻,“你现在想去哪儿?东南,江左,北疆……都可以。”
慕千山怔怔地看着他,脸色惨白,好像一尊雕像。他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发出声音,“可是你怎么办?”
明玄身上半盖着一层被子,他似乎很怕冷似的,将被子向身上扯了点,偏头去看窗外,脸上的神情隐没在晦涩的黑暗之中,没有回答慕千山的问题。
“你冷吗?”慕千山忽而问。
黑暗里,烛光晃动,片刻之后熄灭了,升腾起一股微弱的青烟。床铺边缘略微一沉,紧接着一双手臂揽住了那个坐在黑暗里沉默的身影。
慕千山只是披了件衣服,当他这样抱住对面之人的时候,皮肤的热意便毫无阻隔地传递了过去,灼热的呼吸掠得人心头发烫。
一声轻如羽毛的叹息。明玄的呼吸显然重了许多,胸膛起伏,好半天才艰难地说:“我……还是很难相信范胥舅舅就这么死了。”
慕千山自己也眼眶微湿,不停地说道:“我也不相信……可是,”他加重了语气,“明玄,你不能就这么垮掉。”
明玄轻叹一声,有些无奈地展颜一笑,“我知道……”
这个宫殿里埋葬了太多的秘密,然而当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又会有新的事情发生。昭阳殿里的废太子并没有太多人关心,在很多人眼里,在被打入冷宫的第一瞬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丰乐帝对待身为亲子的太子尚且如此,对于皇后只会更加薄情。滁城案事发没多久,皇后也无声无息地换了人,然而凤位空悬,隐隐流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日子一天天过去,除了长公主记挂着这件事,隔几日日会让手下宫女来这里送些饭菜,其余人好像都忘了昭阳殿中还住着两名幸存下来的少年。朱墙深殿的重重宫禁,似乎再也没有了开启的时候。
比起明玄而言,慕千山显然更加如鱼得水。随着他年龄的增长,那些盯在他身上的视线越发难以动手。他被皇帝下令解了禁足,可以出宫,保有世子的名头,甚至还因护驾有功,被封了个御前虚职。
他的行动轨迹好像距离那个昭阳殿的废太子越来越远,不再重合一分一毫。
因此,当这位世子时隔三个月再次踏进昭阳殿的时候,明玄对他的来访并无准备。
外头下了雨,不大不小,浸润得外面无人打扫的地面满是泥泞。
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人顿住了脚步,半片黑色袖幅已经被雨水打湿,露出底下一截苍白手腕。只见他哗啦一下收了伞,黑沉窄靴已经跨过门槛,轻车熟路地进了侧殿。
伞下人有一副昳丽明晰的面孔,斜飞入鬓的眉,狭长的凤眸,面上时常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瞳孔却是总是眸光沉沉,晦暗不明。
正是慕千山。
随着他逐渐在京城经营起自己的势力,想要庇护昭阳殿中的某个人更是简单,只要将手下死士调十几个过去,就足以将这座宫殿守得固若金汤。他放轻脚步,示意迎出来的老仆噤声,不由自主流露出的一丝笑意又下意识地被紧紧抿起的唇角压了回去,轻手轻脚地绕过了屏风,看见明玄正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袍子,坐在桌前发呆。
他有心吓一吓明玄,然而明玄也有武功在身,听力还是比常人敏锐些。慕千山走到他背后时,就被发现了端倪,下意识转过头去,声音之中带了几分讶异,也有几分惊喜。
“慕千山?”
室内没有暖炉,窗子开着,冰冷的雨丝斜斜地飞了进来,还有逐渐演变成暴雨的倾向,窗外的景物都像是蒙了一层乳白的雾气。慕千山快步走过去,将窗关上,转过头来时,发现明玄正托着头,抬眼看着他,头发有些凌乱,眼神中含着几分刚睡醒的困意。
“我打扰你休息了?”
“没有,”明玄随手拨了拨垂在肩上的头发,“我本来也快醒了。”
青年在昭阳殿居住,脸上却没有常居冷宫之人所惯常有的失忆或衰老,反而将周遭的一切都映衬得黯淡无光,愈发显得眉目如画。那眼神中似乎蕴藏着些复杂,像窗外的雨雾一般朦胧不清。但也可能是室内没有点灯,十分暗沉的缘故。眼角仿佛丹青圣手用笔轻轻勾勒,专注看人时,那眼神能看进人的心底。
看着这个人,慕千山偶尔不是很能明白自己的心思。年少时那种纯真的依赖,仿佛被某种更为汹涌的愿望笼罩,将他整个人困在蛛丝制就的细密网络之中。
“殿下有什么心事?”慕千山低下头,压下了自己那些不合时宜的心思。
明玄喉头轻轻动了一下。
“我没事。”他说。“只是有些困。”
迎着对方含着几分固执的眼神,明玄不由失笑,但唇角显现出的笑意也只那么些微一瞬,很快就平静了下去,眼底出现掩饰不住的担忧之色:“母后最近生病了。”
慕千山的第一反应是这位皇后其实一直在生病;随后便反应过来,明玄的意识是,范皇后的病情加重了。
他半个身体都围住了明玄,却没有碰到他,问:“你也生病了?”
“没有。”明玄似是轻轻叹了一声。他说:“你以后……不要来了。现在局势不好,你总和我在一起,恐怕会被牵连。”
慕千山却摇头:“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你的关系,现在我们分开,不是欲盖弥彰吗?”
明玄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好了。别靠得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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