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向着在记忆的最深处挖掘,这种感觉其实并不陌生:
或许早在他身为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存在时,他便忍受着迷惘的幻痛,以永不停息的劳作来使这模糊了现实感的情绪消退——
现实和沙漠都像是迷宫,与其停在原地感受潮涌一般的迷惘,不如去走上一走,投石入河,让虚假的水影泛起真实的涟漪。
伊卡洛斯的迷惘没有持续太久。
他抬眼看向头顶那一片苍白的天空时,黄金诗的幻影于脑海中破碎,化成游鱼散去——
他告诉自己,脚下站着的地方不是什么黄金诗的废墟,不是拉美西斯的城池旧址,与飞乌无干,与玫瑰无干。
这里只是法伊布沙漠中的一小块碎片,千篇一律的黄沙将它构组,亘古越今的风声将它唱颂。
他开始走动,脚下枯萎的黄沙挤压又碎裂,风声在耳边分崩离析。
那片似从幻梦中延伸至现实的黄沙于他身后渐渐远去。
淡黄色的薄纱飘坠,古旧苍老的岁月尽皆凝成黄沙之下的石碑。
伊卡洛斯喊着阿斯拜尔的名字,也许是很久之后了,在没有回音的远处,他看见一条黑色的河流—如一条黑色的长蛇于风沙之后无声蜿蜒。
他缓缓走近那条颜色怪异的河流,于河畔生长的绿洲中,仙人掌与绿树直挺挺地伫立着,伊卡洛斯小心翼翼地穿过它们,浮上血丝的眼瞳倒映在黑色的水面中。
他有些累了,便坐在岸边,将聚彩石块和冠冕抱在怀里,疲惫的视线轻轻地抚摸着潺潺流淌的黑色水流。
“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在伊卡洛斯身后响起来,“可是去哪里不好,为什么要来这儿.....想不明白。”
伊卡洛斯转过头,看见一条黑色的小蛇在他身后的沙上趴着:
“……”
“蛇会说话。很奇怪吗?”黑色的小蛇从他身边爬过,一个猛子扎进了漆黑的水流中。
伊卡洛斯站起来,带着那两样物什,向后潦草地退了几步。
他很想开口询问些什么,但诅咒理应尚未消除,除了阿斯拜尔的名字,他不敢贸然开口在现实中说出其他词句。
黑色的水面上突然冒出几个密集的泡泡,伊卡洛斯的视线随着那几个泡泡飘动,水面之下却再无响动。
小蛇似乎离开了,潺潺溪流远去,一切似又归于沉寂。
伊卡洛斯重新坐下来,微热的风从他身边吹过,他轻轻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耳中传入一声清脆的水花声——他睁开双眼看向声响传来的地方,对上了一双夜色般深紫的眼眸,椭圆的蛇态瞳孔缩成细细一条,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好,”黑蛇的双手从水中浮出来,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撑着河岸上来,将左手递给伊卡洛斯,身后耷拉着的蛇尾浸在水中一晃一晃,掀起阵阵黑色的涟漪,“吾是守护冥河的蛇神。”
“吾名,卡弥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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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25-
沙漠深处的绿洲中,冥河如黑色长绸在风沙中飘动,命运的针角落在谁人的心脏里,血液的涌流在体内留下浓稠的孤寂。
卡弥耶苍白的手停滞在风沙遍过的空中,伊卡洛斯看着那双深紫色的眼眸,犹豫了片刻,缓缓将它握住,随后轻轻地将它松开。
卡弥耶化成半人半蛇的形态,黑色的长发沾了水,被风吹成一缕一缕,有几缕贴在他苍白的颈子上,如凝结的黑色血液。
“为什么不说话……”
卡弥耶感到疑惑,他盯着伊卡洛斯打量,浸在水中的长尾随他向前曳动滑上黄沙,鳞片与沙地摩擦,发出细微的响动,风停了,这声响便显得突兀,也总能与冥河流淌的声音融在一起,混杂着伊卡洛斯微不可闻的呼吸。
他曳行着,上半身绕到卡弥耶的身后,略粗的黑色蛇尾绕了两圈,延在伊卡洛斯的身前,一下一下地拍着地面,溅起阵阵重于浅淡的黄色烟尘:“吾看见你身上带了东西。”
伊卡洛斯颤了一下,紧了紧手中的冠冕和石块,视野中黑色的河流似乎明晰地预兆着不详之目无时无刻的注视。
未及身前人转身,卡弥耶伸出手,湿涼的掌心覆住伊卡洛斯的后颈,黑色的光隐约从他苍白的指缝间透出来:“吾用此法,片刻后即可获悉你心中所想。”
“……”
扭曲的视野中,卡弥耶看见伊卡洛斯转过头,也许是源于久未施行读心之法带来的副作用,那双金黄色的眼瞳让他感到一阵怪异的兴奋感,他控制不住般启唇微微喘息,蛇类细长的尖牙露出来—就像是疯狂地想要杀死什么一般,他闭上眼睛,回味起百年前将毒液注入到尸体中的快感。
但是他要忍住,他是一条善良的蛇。
不过一眨眼间,眼前的大活人消失不见,伊卡洛斯低下头,看见一条小黑蛇趴在他的脚边:“….”
小黑蛇开始向黑水蠕动,像条上岸的黑鱼,别扭地曲着身子回到河里。
过了没多久,水面上出现了几个泡泡,泡泡随水流远去,在一开始出现了泡泡的水面上缓缓浮出了一颗人头。
“……吾没有要绑架你,也不想用你带来的冠冕换黄金。”冥河冰冷的水流使卡弥耶冷静下来,他读到了伊卡洛斯心中所想的东西,有些委屈地作出解释,“吾是一条很好很好的蛇。”
“手里的聚彩石块,你把它垫在舌头下面,就可以安心说话了,”卡弥耶在水里吐了几个泡泡,从水下伸出一只手,蜷着手指向着伊卡洛斯的掌心点了点,“它进入体内后,便能在这期间内汲取咒诅之力,这样一来,咒诅便能被暂时消除。”
话音初落,伊卡洛斯垂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石块,抬手扔进嘴里,口中一顺,将石块咽进了肚子里。
“这样……也可。”卡弥耶瞪大了眼睛,“但如此一来,那诅咒能当一用的地方也一同被遏制了…..”
“那不重要,”伊卡洛斯低着头,用手心擦了擦冠冕,“我相信,你是条好蛇。阿蒙注视着出口的字句,注视着你我。”
卡弥耶在水里吐了两个泡泡,算作是回应。
“感谢你助我脱离咒诅,休憩已经足够,我还需继续寻找那不见踪影之人……”
伊卡洛斯向卡弥耶道别,带着冠冕缓缓转身。
“伊卡洛斯,原谅吾擅自知晓你所有的记忆。所以,不必远去,到吾这里,他就在这冥河之中。”
冥河之主半身浮在水面上,抬手间,注视着河床上涌又骤降的黑色奔流,他伸开苍白的双臂向后仰去,以整个人砸碎黑色的水流。
一条黑色的巨蛇蜿蜒上虚无飘渺的天际,很快,它便似一条生长太快,却无处可攀的藤蔓一般扭曲着坠落下来,在冥河中溅起一道水花。
不久后的一瞬间,那巨蛇衔着一个人从河中探头;水流静默,风沙奔涌,清晰的视野不知缘何而变得模糊起来—刹那向永恒延伸,伊卡洛斯感受到了自己永远也不能明白的情感。
那人确是阿斯拜尔,他浑身湿透了,白布纠缠着他的下半张脸,让他看起来像未来得及缝补的布娃娃般残破不堪。
黑乎乎的咒文扭动着缠成一个大圆球,阿斯拜尔像是被禁锢在里面;大蛇咬着球,将缠绕着的咒文和里面的人一同放在了沙岸上。
伊卡洛斯慢慢地将脚印印过沙地。
跪在咒文牢笼的前面时,他只觉得像被毒蛇咬过般浑身发麻,空白的头脑嗡嗡直响,有股冷意相悖于沙漠中的热息,从内向外刺破心脏。
“为什么…为什么你穿着和拉美西斯一样的衣饰?”
颈下盘着的金色长链坠着蛇形饰物,白色的长衣之上披绕着半透明的金纱,
边角被叠出蝶翼般生动的皱褶,右手手腕上圈着三个金色的细环,红色的腰绳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这正是拉美西斯在他自己梦中常用的扮相。
笼中之人的面颊被冥河之水浸泡成冰冷苍白的模样,阿斯拜尔轻轻地睁开双眼,透过咒文间的缝隙,他将五指陷进黄沙,慢慢地坐起来,裹住下半张脸的白布如将死的白鸽,它们在沙风中痉挛着双翅,挣扎着想要抓住阿斯拜尔的脸颊,却再无力支撑自己瘦小的身躯,只能像腐烂的白泥,一点一点地滑落下来。
未及那下面的光景全部显现,阿斯拜尔便抬起手,勾着苍白的指尖,将它们重新牢牢地系在了一起。
阿斯拜尔看着他,漩涡一般的蓝色眼眸如暗流一般微涌,其中没有诧异也没有欣喜,只是一如既往地注视着他。
没有回答。
巨蛇钻进水中,化成人形出水。
卡弥耶曳行至伊卡洛斯身边,看着咒笼中的人,他微微启唇:“在很久之前,他曾是冥河的罪人;后来,发生了许多一言难以道尽的变故。现今,他便成了你要找的人。”
阿斯拜尔从咒笼的缝隙探出一只苍白的手,那只手缓缓地靠近伊卡洛斯,轻轻地触上了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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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26-
微凉的指尖将风沙拂去,伊卡洛斯转头看向卡弥耶:“我想知道……这咒文又是因何?”
“这是缠绕在他过往中的罪孽,他本已脱离它们,可如今他再度坠入冥河,它们便如探到了目的地的离群之鱼,顺着水流回到了他身边。”
“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咒文消失吗?”
伊卡洛斯垂目打量着那些围着笼中之人打转的咒文,伸出手用指尖描摹它们的笔画时,却引着那人手腕上三只金环磕碰的声响。
深蓝色的眼瞳中,恍见悲凉,一如暗夜消长。
“有,”卡弥耶抬手引出冥河之水,“让它们附着在他身上,刻印在那些挡在衣物下不见光的地方。”
冥河黑色的水流将那些咒文吞入其中,牢笼上的“线”被慢慢解下,一丝丝尽数缠绕上笼中之人的身躯。
“卡弥耶,你认识他吗?”
“冥河之中的罪人以千万不可计,吾记得的,总是少数,他虽是其中之一,吾却并不知晓他的名字,”卡弥耶轻轻地笑着,“伊卡洛斯,无需纠结他有几个名字,或又纠结他本身到底是谁;你只需想明白,这个人对于你而言,哪个名字的分量占得更多一些。”
伊卡洛斯摩挲着手中蒙尘的冠冕,他盯着那人深蓝色的眼瞳,面带不解地大笑起来,又将他搭在自己脸上的手握住:“阿斯拜尔,你是自己跳进去的吗?
“自己跳进冥河里的?”
阿斯拜尔扶着伊卡洛斯站起来,他看着伊卡洛斯,轻轻地点点头,又轻轻地摇头,只用一双若有所藏的深蓝色的眼睛望着他。
伊卡洛斯在掌心中化出一只玻璃做的小鸟,小鸟有一双没有羽毛的翅膀,支离的翅骨如琴弦列下:“卡弥耶,你今日助我,我感激不尽。此物,便交予你;来日,若你需要我做些什么,便将这玻璃鸟打碎,不论火雨霜天,碎片之中,你我定能相见。”
卡弥耶接过那只玻璃鸟,只轻轻地点点头,便垂眼盯着玻璃鸟发呆。
阿斯拜尔深深地看了卡弥耶一眼,冥河之主的蛇尾胡乱地绞着黄沙,尖牙在他的唇角时隐时现。白发的出水者拉着伊卡洛斯,在对方的注视下指向远处微布乌云的天际,手背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
伊卡洛斯点点头,他拿着那冠冕,将双臂环在了阿斯拜尔的腰间。
卡弥耶抬头时,有黑色的飞乌振翅远去,撩起无尽的风沙。
他轻轻地眨了下眼睛,蛇类的竖瞳再次收缩,黑色的蛇尾静静地嵌在沙中许久,荒风蔓延。
那被冥河之水冲刷得破破烂烂的白布依然纠缠在阿斯拜尔的下半张脸上,他不把它拿下来,将格格不入的特权许给了这条天真而残缺的白布。
落地后,阿斯拜尔收起那双以咒文塑成的黑色翅膀,他不声不响地移开护着伊卡洛斯的手臂,深蓝色的眼眸如注满了毒液的蓝色琥珀。
他转过身,走向长廊尽头。
相较于法伊布沙漠,神域没有那般久干燥,多风沙。
伊卡洛斯站在白色的大理石上,拿着手中蒙尘的冠冕遥看阿斯拜尔远去的背影,恍惚之间。
他突然觉得这背影变得陌生,记忆中阿斯拜尔不含情感的凝视似乎也变得复杂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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