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虞国没有?”
“未见过。”
“这叫合欢。”
“合欢?”
“嗯。”
“听闻娥皇女英泪尽而亡,化而合欢,可是此树?”
章圆礼啧了一声,“是因为它的叶子夜开昼合,所以叫合欢,哪那么多凄凄惨惨。”
徐偈笑着摇摇头,“月已西移,你今晚上还睡吗?”
“都睡一天了,不睡了,你呢?”
“我也不睡了。”
“那我们一起等合欢叶昼开?”
徐偈笑道:“好。”
结果不等合欢昼开,章圆礼就醉了。他往徐偈身上一歪,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徐偈偏头一瞧,那人圆润的脸蛋枕在自己肩上,原本白皙的面容已满是红霞,鸦羽似的浓密睫毛无忧无虑地闭着,弯起的弧度盈着一汪烛光,微微地、无知无觉地颤动着。
徐偈忽而放轻了呼吸。
“圆礼?”
徐偈将手揽在他的肩上,晃了晃。
章圆礼的脸蛋在徐偈肩上滚了一遭,毫无醒的迹象。
徐偈犹豫片刻,忽而一咬牙,心里道了声“失礼”,将他拦腰揽进怀中,从树上一跃而下。
章圆礼清醒了片刻。
“怎么下来了?”他倚着徐偈,睁开眼,嘟嘟囔囔道。
“能上马吗?”徐偈低头道。
“……嗯。”
章圆礼叫徐偈搀扶着,乖乖爬上了马。
徐偈刚要去牵自己的马,却见章圆礼呼啦一声趴在马上,身体悄悄往一遍歪去。
徐偈连忙一把扶住章圆礼,翻身上了章圆礼的马。
章圆礼感到有人扶上自己的腰,往后一靠,滚到了徐偈怀中。
徐偈策马行了几步,怀中的章圆礼一伸胳膊,再次向前俯去,徐偈看他前仰后合,随时能栽下马去,连忙箍住他的腰,“圆礼,醒醒,回去睡。”
章圆礼却只管晃他的,毫无反应。
徐偈见这样实在难行,只得扶着章圆礼重新上了一遍马,来到了章圆礼前面。
他将背一弓,回头道:“圆礼,你趴我身上,别乱动。”
章圆礼果真将手臂一伸,环上了徐偈的脖颈。
细密的呼吸喷洒在徐偈脸侧,他带着章圆礼一路缓行,穿过户户紧闭,早已沉睡的寂静街头。
“徐偈……”
肩上的人忽而出了声。
“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退婚?”
徐偈心中一跳,一偏头,却看到那人已陷入梦乡。
徐偈将章圆礼抱回了客栈。
怀里的人很乖。
他大约还有点意识,窝在臂弯里,手环着自己的脖颈,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没有。
把他放到床上时,那人正朦朦胧胧地看着自己。
徐偈的心一跳。
他慌忙移开眼,给他褪下鞋袜,盖上被衾,再看他时,那人已经睡着了。
徐偈这才把目光长久地落到他的面上。
这其实是能让徐偈心动的面容。
在徐偈的审美中,他不喜浓艳,不喜张扬,亦不爱甜美,不爱浅薄。
他喜欢一种蕴藉的美。
浓淡相宜,含蕴自持,光华内敛,不宣自见。
而隐藏在面前这人镇日跳脱灵动的神情之下,恰恰是这样的面容。
若玉坚,若珠华。当他一言不发、沉静而眠时,挺秀的眉高而凌厉,眉下浓翳,浓墨重彩,衬得面若雪白宣纸,黑白之间,只余高挺鼻下那一抹淡色。
泛着难言的冷。
徐偈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这样一副清冷的面,偏偏一个那样跳脱的人。
可当他看到这样的面容,在心猛然跳动起来的同时,他再一次感到一种陌生。
对眼前这幅面容的陌生。
他恍惚间希望这双眼现在就睁开,里面还是那活灵活现的单纯模样。
徐偈猛的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好似也有些醉了。
他将手置于额前,闭目晃了晃,想清醒一些,一句话却闪电般钻入他的内心。
“徐偈,你为什么要退婚。”
他……为何关心这个问题。
为何醉了酒,依然关心这个问题。
心若炸雷平地起,愈响愈烈,愈跳愈紧。
一股白牡丹的幽香忽而溢了出来。
是徐偈自己的信香!
他蓦然睁眼,推门而出,待晚夏微凉的夜风拂到自己的面上,他望着客栈飞檐下晃动的灯火,忽而想起那个遗忘在树上的玉兔抱月灯笼。
他二话不说来到马厩,牵出困马,一扬马鞭,向着城东疾行而去。
整个宿州城都睡了。
疾行的风拂过鬓发衣袖,他一人一马,穿过浓黑的街道,寂静的坊市,和着远处朦胧的打更声,只有身下骏马笃笃的马蹄声,在街道上回荡,融入漆黑的夜空。
直到他来到城东酒肆那株合欢树下。
连酒肆都已打烊。
在这个寂静的深夜,只余合欢树上那一团朦胧的黄。细密的枝叶,将那一树的暖意,笼得严严实实。
徐偈飞身上了树。
章圆礼挂在树上的花灯静静地燃着。
他取下花灯,吹灭烛火,提着灯策马回程。
直到他重新推开章圆礼的房门,将那盏花灯,小心地,放到章圆礼的枕边。
章圆礼酣梦正甜。
徐偈收回指尖,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觉酒意时浓时淡,头脑时浊时醒,心事时有时无,胡乱睡下了。
少年心事,一点两点,在墙那边枕畔失而复现的花灯,在墙这边的合衣而眠,在城东那明了一夜又暗下的合欢树,在街头巷尾酣睡人梦中的马蹄声中。
待天色渐明人初醒,又了无痕迹。
第12章
章圆礼敏感细腻的心思,就如醉了的酒,在床上梦里滚了一遭,在清晨就丢了干净。
他一睁眼就跳下了床,连枕畔的花灯都未瞧见,就噔噔噔出了门。
直接推开了徐偈的门。
徐偈因酒之故,昨晚一夜乱梦,忽近忽远总有一人的朦胧身影,此刻被人从乱梦中挖出,一睁眼,正是梦中人,当即唬了一跳。
章圆礼抽了抽鼻子,到处里嗅了嗅,“怎么有股白牡丹味儿?”
徐偈连忙捂上被子,“你、你先出去。”
章圆礼万分莫名,但意识深处却又朦朦胧胧提醒他出去,他狐疑地看了徐偈一眼,走到门边,又回头补了句:“那你快点,一会儿去找好吃的去。”
他回了屋,把自己从头到脚简单收拾了一番,拿着镜子照了照,却从镜里瞧见枕畔躺着个兔子灯。
章圆礼一愣,原来昨日自己把它也带回来了。
他回身捞了过来,举到眼前仔细端详起来。
这小兔子灯还挺好看!
昨夜徐偈提灯的模样突然就钻进了心里。
他用指尖拨了拨灯笼,灯笼滴溜溜转了一圈,他看了一会儿,又把灯笼重新放到枕畔。
刚放好,就听到了敲门声。
章圆礼打开门,徐偈正一身晕染了些许淡粉墨迹的浅白圆领袍,长身站在门外。
他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用一个乌黑的燕尾高冠,高高地束着,冠侧插了一柄金色长簪,板板正正地没入发间。
衬的眉如刀刻,眸若星垂,鼻若秀峦高峰起,唇似初春雪方融。
章圆礼心中一跳。
“穿这么好干嘛?”
徐偈轻咳一声,“闲汉置办的。”
章圆礼踮起脚,凑了上去,“你这簪子……”
徐偈下意识一后退,“怎么?”
“挺好看,回头让他也给我捎一个,我给师父带回去。”
章圆礼此刻脑袋凑得极近,徐偈稍一垂眸,就瞥见那毛茸茸头顶不算齐整的蓬软头发,系着个坠着各色玉珠的发绳,一束发丝叫发绳缠了一半,乌溜溜地溢出弯弯的一截。
徐偈手指蜷缩了一下,“你头发……没束好。”
章圆礼伸手摸了摸,“哪里?”
“发带处。”
章圆礼瞪他一眼,“你都看到了,也不帮我弄弄。”
徐偈那方才蜷缩过的手指,好似如愿以偿般,抚上了章圆礼的发。
章圆礼这才后知后觉地瑟缩了一下。
徐偈先解了章圆礼的发绳,把遗散的发丝拢到手心,整理好肩后披散的长发,而后将发绳重新系上。
也不知是不是缠得细致,章圆礼只觉一圈又一圈,半晌也没缠好。
他看不见,只得一双杏眼往上瞄,见徐偈抬着手臂,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发顶,那温热的指尖在发丝间摸索缠绕,弄得头顶麻麻痒痒的。
徐偈后退一步。
“好了。”
章圆礼悄然舒了一口气,期期艾艾道:“谢谢啊。”
“你想吃什么?”
“巷尾有个婆婆开的铺面,煎角子,四色馒头,薄皮春茧,豆浆馓子,都挺好吃。”
徐偈笑道:“敢问章少侠是宿州人吗?怎么多深的巷子都能让你找到?”
章圆礼不乐意了,“我们断剑山庄的弟子,晋国哪片土地没去过?知道个巷子有什么稀奇的。”
“好好,不稀奇。”
“再说。”
“怎么?”
“你一个异国王爷,以后估计不可能再来我们晋国了,我不得带你吃点好的,好叫你牵挂上几年?”
徐偈一愣。
章圆礼探头道:“不是吗?”
徐偈怔了片刻,方道:“是。”
“所以走吧!就在巷尾,我们走过去就是了。”
章圆礼当先下了楼。
他今天穿了身烟绿色衣袍,领口翻出一点雪白的内领,发绳上的玉珠子随着他的跑动四处摇曳着,他跑到楼下,忽而旋过身,头上的玉珠儿飞扬起来。
“快点儿!磨蹭什么呢!”
徐偈嘴角一牵,下了楼。
巷子确实深,没甚么行人往来,路上静悄悄的。
“你们断剑山庄,在晋国何处?”
“在昆州,昆州城外五里的凤凰山上。”
“远吗?”
“有些远,你问这干嘛?”
“我只是想……”
“想什么?”
徐偈摇了摇头,“没什么,你一般何时回门派?”
“说不好,我多在外游历,一般就重大事宜时回师门。”
“你游历都做些什么?”
“我们任务重着呢!我们游历晋国每一片土地,将风土人情奇闻异事一一记录在册,再由师父统编,形成各地编年地方志,存放于断剑山庄的九州阁中。”
徐偈眼底露了些惊异,“你们江湖门派,竟能做如此宏伟之事。此等巨制,可奉于君王?”
“不给。”
“为何?”
“若君王要看,我们九州阁自当打开,若君王不顾,我们绝不亲奉。你想,一旦呈献君王,与各地便有利益牵连,书就不是书了,还不知藏着多少龌龊的金钱勾当。”
徐偈自嘲一笑,“确实,到时候只怕和各地州府的折子没甚么两样了。”
章圆礼点了点头,“正是此理,我们既是江湖门派,便只做江湖门派,纵是著书造册,也只为开拓子弟胸襟见识,为芸芸众生记录一纸文字。自古以来,有多少座城湮灭于乱世,消失于灾年,有了书,便不会叫后人忘记了。”
徐偈沉思片刻,“可明今朝,可鉴后世。”
章圆礼叹了口气,“我们中原原本一统,现而今分裂成如此模样。各国争得头破血流,却也阻挡不了稍纵即逝,你我二国,强敌环伺,你身为皇子,仍不得不亲临战场,谁不想为这世道做一份努力?我们江湖门派,无法改变一政一策,便只能尽绵薄之力,若君王肯顾,至少有一份来自民间的声音,能呈到他面前。”
却见徐偈在看他。
“你看我干嘛?”
“我原当江湖门派皆落拓游侠,却不料有如此义举,是我狭隘了。”
章圆礼被他说的脸热,混不自在地摆了摆手,“这都是我师父的主意,你别夸我。”
徐偈却笑了,他慢悠悠在深巷中踱着,巷尾的袅袅炊烟已至眼前,他偏头问道:“章少侠对宿州如此了如指掌,连这么深的小巷子都不放过,难道也让我夸李庄主不成?”
章圆礼突然脸一红,瞪了他一眼,“就知道你认为我只会吃喝玩乐!”
徐偈将他一拉,“我实非这个意思。”
章圆礼却突然使出轻功,若一尾游鱼,从徐偈手中脱出,他回身笑道:“到店啦!”
而后那尾青鱼入了巷尾的铺中。
徐偈一进屋,就先闻到油香。
白气腾腾地冒了半个屋,往下一看,却原是锅里煮着乳白色的豆浆。旁边还有一锅,满是热油,正噼里啪啦地炸着些细长面食。
两口锅后,立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手中正将一团掺了黑芝麻的洁白面团若搓成细线,而章圆礼正凑在她跟前。
“婆婆你今天炸馓子啦?”
“圆哥儿来了?正好,今儿做了你爱吃的馓子。”
说罢,她将细面在手中一绕,而后丢进热油中,仅一滚,便用长筷捞出,那细面已成了一捆的细如金丝、环环相扣的馓子。
8/25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