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孟夜轻笑。
‘那这会怎么不继续卖他面子了。’
时雁一用指甲刮去了掉落到掌心的糕点碎屑,好心情地回他,‘自然是为了尽快促成大戏的开场。’
第五十一章 短暂交谈
“倒是我疏忽,冷待了楼主。”
左严很快掩盖掉了自己的失态,阴阳地呛他几句。
他这态度转变之快,无论看多少次,黎孟夜都啧啧称奇。
“明日是楼内一月一次的议事,有诸多堆积的事需要楼主过目,还望楼主务必准时到场,省得叫他人看了笑话。”
明日啊……
也刚好是玉宴阁使固定到来的日子。
左严可真会挑时间。
时雁一心想。
但他面上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只弯了弯双眼,表示自会到场。
左严很大声地哼道,甩袖快步离开。
人走后,黎孟夜重新坐回了原位。
他现在顶着一张楼众脸,平平无奇,是那种放人堆里转眼就寻不到的类型。
这样明日即使有玉宴阁的人来,也不担心会被识破。
“说起玉宴阁使,之前在魔界和人交手,按着你的方法近身探查。”
时雁一扣着棋子,边缘轻敲着桌沿,“倒还真发现了他们的真面目。”
“以前我想着既然半珏能控制阁使,必要时还能附身其上,推断他们或许没有自我意识,仅仅只是牵线人偶一类的东西。”
黎孟夜坐在椅上,微侧身靠着桌案,说了自己当时的猜测。
这类似古秘法里提及的,驱尸人借音律操作尸身,因尸体的精神已经消亡,肉身只要不被破坏得稀碎,总能继续行动。
“不错,我当日趁机割伤了阁使,发现其血液凝结泛着恶臭,身体已然死亡许久。”
盖因阁使并非正常的、活着的修士,而是毫无意识仅存肉身的活死人。
所以他们说话板直僵硬,没有丝毫起伏,常年兜帽罩首不见真容,身上却总有一种散不去的臭。
提及此,两人短暂陷入沉默。
阁使一般都不是单个出现,但真要对付起来也远不到无从下手的地步。
关键在于,按照他们的推论,半珏立于阁使之后,俨然被拔高成了深不可测的一个庞然大物。
那么多阁使分散行事,每结成的一派在性格上有些微的差异,若是全由半珏一人掌控,那他的实力未免过于高深。
如果真是这样,江湖早就没有别的门派。
玉宴阁在百年前立下不肆意干涉江湖的承诺,若江湖内部无法抉择之事,可告于玉宴阁处理。
当年的半珏没有一统江湖的能力,如今虽派出阁使频繁走动,为的是督查人心和铲除异己。
要么是他的能力还不足以吞下整个江湖零零总总的势力,要么他有此能力但受到更高一种存在的限制。
时雁一倾向于半珏属于后者。
不过无论哪种,就目前而言,对他俩都是优势。
“我有个想法,等明天找机会试一试阁使。”
时雁一单手支着下颌,看向黎孟夜。
外头天光大盛,日影灼灼,万物投落的阴影被缩得极短,短暂的凝望一瞬都能让眼目有片刻的失明。
如果这方法能成,黎与说不定能摆脱玉宴阁的控制,那黎孟夜便也没了后顾之忧。
“还没问过你之后的打算。”
这话一点都不像以前的他会说出口的,时雁一自嘲地心想。
大概是对方所谓的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连他也逐渐习惯了边上有个搭档。
但黎孟夜不可能留在月仙楼,他要做的了结远来得更多。
此时提及这个话题亦为时尚早,在明日到来前一切皆是变数。
时雁一仍然这么问起了。
熟悉一个人的过程宛如细水长流,即使对方没有明确地表现出来,也能从细枝末节处分辨他当下的心情。
时雁一说他无法感同身受他人的情绪。
实际只要多花些心思,便能发现时雁一本人非常好懂,他已经在不知觉间用实际行动将其对旁人的在意完全表露了。
“我么,”黎孟夜说,“自然是等着明日的那出好戏开场,那之后看楼主意愿,你想让我留我便留,若有诸多不便,我先行与旧人叙上一叙。”
“也省得夜长梦多。”
如此便说定了,两人以茶代酒,未再多言,只是轻轻碰了碰茶杯。
瓷器相撞的声音清脆,杯中茶水荡起圈圈涟漪。
他们已然默契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翌日。
月仙楼例行的每月一次议事,楼中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在场。
左严早早到来端坐上头。
时雁一到时,议事堂的大部头还未来齐,只零星分散落座在堂内。
放眼一一扫视而过,熟面孔倒也不少。
时雁一自觉记人能力尚可,此时在场的几人皆是当初极力反对他留下的。
左严肚量虽不大,但月仙楼正是缺人的时候,尤其还失去了右护法这一条听话且颇有实力的狗,他短时间内不会拿余下的人下刀。
那些或许被外派不及赶回,或许和当初的他一样,被禁足在各自住处。
只在必要时放出来充数,好比有外人在场的现下。
半柱香后,人陆陆续续到齐了。
变装易容后的黎孟夜随真正的楼众守在议事堂的周围,看这阵仗不像例行议事,更像要审讯某人。
左严给时雁一安排的位子在下首,紧挨着上首主位,右侧的人对当初将他送去玉宴阁这一决定最是支持,算得上楼内追随左严的一派。
今时今势,几乎与往日形势重合,区别在于时雁一今日不必再装得怯弱。
对方明显冲着他来,反正最后都是要动手的,他就不委屈自己扮演弱小可欺的角色自我膈应了。
“想必今日在座的诸位也清楚,”左严高声切入话题。
“数月前,楼主在约定去往玉宴阁的路上,因一己私欲无故失踪,将整个月仙楼置于风口浪尖,险些成为江湖人攻讦的首要对象。”
第五十二章 大戏开场
“身为楼主却行此等不义之举,弃整楼安危于不顾。”
时雁一听着左严慷慨激昂的言论,甚至想为他鼓掌叫好。
死马听了都能跳将起来再跑个百里路途。
座下人被接二连三地煽动,纷纷朝时雁一投来怨愤的眼神。
左严再加一把力,搬出了前任楼主。
“我兄长在位时,月仙楼何曾陷入此番境地。他故去后,将楼内一众大小事务皆交予你手。
可你呢,为了一己私欲,抛开不顾,公然违背江湖规矩,概不配合调查!如今回来了,仍无丝毫忏悔之意。”
他说到此处,微微停顿,等着众人对他言下未尽之意觉过味来。
“妙哉,”时雁一抚掌称赞,“师叔您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我实在是佩服。”
他没有站起来和人对峙,仅仅挺直了背脊,朝在座的人摊开手掌。
“诸位也都听到左护法说的了,我没什么需要补充的。”
时雁一又看向上首站着的左严。
“师叔还有什么要加诸于我的罪名,不如趁此机会一并说了,正好阁使在场,有他们见证,也不怕我再跑了。”
被点名的玉宴阁使微转脑袋,隔着一层布料,目光如有实质地看来。
那目光充满了审视的意味,叫人想忽视都难。
不过时雁一被看惯了,无所谓这不痛不痒的视线。
左严置于身前的手抓握成拳。
他确实在三天前近距离再接触时,感受到了时雁一整个气场的变化。
但当时他只道有外人给其撑腰,狐假虎威的把戏。
三日的冷待,足够一个正常人胡思乱想,何况时雁一这样一贯无主见的废物。
可昨天他去时,对方不仅不见丝毫紧张,还有闲心与人下棋。
不对!
月仙楼内的属下何时有这么能和他亲近的。
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属下,而是他以为早就离开的黎孟夜。
这两人从最开始就在耍他。
左严瞪视时雁一,恰迎上后者戏谑的目光。
‘你才发现啊。’
时雁一笑着对他比出口型。
指骨被捏的咯咯直响,怒火中烧的左严却意外冷静下来,冲着时雁一哼笑一声。
时雁一最多现在蹦跶两下,很快就跳不动了。
看在多年相处的份上,他不至于连这点纵容对方的脾性都没有。
左严示意骚动的月仙楼众安静。
“为了给我兄长一个交代,今日,当着诸位的面,我以兄长之名义,卸下时雁一楼主之位。”
“并承兄长遗志,废除这逆子觉类的能力!”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江湖人惯有的认知里,有很长一段时间,觉类修士的存在与天生地长的瑰宝并无差别。
其自身的独特性,让缺失与拥有形成互补。
觉类特殊在它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修士,也不是正常认知下的普通人。
其介于两者之间,同样也意味着存于两者之外。
两方都不会真正地接纳觉类,将其视为同类。
对未知的异类存在,人总会存在两种心理,一是恐惧,一是敬畏。
要说废除觉类修士的能力,这点听来属实叫人匪夷所思。
莫说旁人,即便是觉类自身,都未必能彻底知晓并熟练使用自己的能力。
“左护法此言当真?”
座下有人表示质疑。
不说在场其余人,连时雁一都忍不住多看了左严一眼。
等了那么久,忍过对方满嘴的仁义礼智信,可算等到他把重要的事情扯出来了。
时雁一对黎孟夜说过这是笔旧账,还得从他尚年少时说起。
当时的他远没有对自我的清晰认知,只隐约觉得所处之地时不时透出些许违和感。
可每次他一有想要深究的意图,那点不协调就似徜徉水中的鱼。不等手掌探入水中,它已然自眼前飘然离去。
留下的是这具身体所有的经历。
时雁一抬眼看向一侧端坐的玉宴阁使,眸光微闪。
那时零碎的记忆里,已有对方频繁往来的痕迹。
前任楼主确实曾有心想要培养一个方便他掌控的傀儡,是那种多年后故去,仍能容纳他一方魂魄的器皿。
所以最开始为了维护好将来的容器,时雁一有过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噩梦来临的转折点,大概是某日突然觉醒了修士口中的‘觉’。
那一日亦是这身体原来的意识化作他心魔的开端。
在此之前,时雁一的能力是生来就具备的操纵血液,只是从未在人前使用。
被发现拥有觉类的能力后,他的存在便没有了价值。
觉类并非普通人,但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修士,要用如此鸡肋的身体做容器,很容易出现未知差错。
但江湖自前就立有规矩,凡是有后觉醒的觉类,都需告知玉宴阁。
月仙楼前任楼主心生一计,但同时也知自己并无能力欺瞒玉宴阁那个老狐狸,索性坦然地同其说了自己的计划。
倒是没预料到对方不仅同意了,还慷慨地表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属于时雁一心魔的噩梦,自那时初现端倪。
前楼主没停下给他用药,同时还加入了玉宴阁主贡献的一个术法,最终落成了针对觉类修士能力的诅咒。
这一直以来都是只有月仙楼内居于高位者才知晓的秘密。
也是左严胜券在握,知晓时雁一无法脱离掌控的缘由所在。
可左严并不知时雁一心魔已除,这诅咒虽然下在他身上,但究其根本,他从一开始就没动用过那个能力。
起初是不知其为何,后来知晓了,也一直没机会使用。
只要不是彼此掌握的信息不对等,按时雁一如今的预想,诅咒的施行不会对他造成太过严重的伤害。
但具体如何,还得看左严对此了解有多深。
当初完整参与进此事的操刀之人已死,半珏一时半会也没有出现的意思。
半路捡漏的左严能做到什么程度,全在他接下去的选择上。
“诸位有所不知,”左严幽幽开口。
“兄长生前曾关照我,如果哪日察觉到这孽障做出有违楼内道义之事,可用此法叫其永远记住背叛者的下场!”
“那护法还等什么,快快用啊,将此不忠义之辈绳之于法!”
有一人挑起风向,便有十人起身附和。
一时间,偌大的议事堂乱作一团,吵嚷声震得人耳膜发胀。
黎孟夜看着这场闹剧,只觉得十分荒谬。
人心实在脆弱,轻易便被教唆拿捏,一旦确定了某个他们所认为的事实,就放弃了基本的辨别能力,一味地跟着起哄。
至于良知,情绪上头的人不会有这种东西。
隔着吵嚷的人群,黎孟夜正面对上了时雁一的目光。
他唇角轻勾,腰背挺得笔直,这么立于人群中,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场,将自己与周围割裂开来。
闹中取静,自然而然地让人跟着平静下来。
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黎孟夜这么告诉自己。
在这时,上首的左严几步踱至时雁一面前。
他口中快速念着众人不知其意的话。
起初,时雁一并没有什么反应。
左严也不着急,一心一意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口诀。
诅咒之所以为诅咒,它一经种下,解咒往往难如登天,需要满足太多苛刻的条件。
但让诅咒起效却很简单,因其是顺流直下。
半炷香后,诅咒逐渐发挥效用。
时雁一额间沁出冷汗,脸色变得似纸一般苍白。
他皱眉怒视着左严,抬手拽紧了身前的衣物,钻心刺骨的感觉自胸口一路向四肢蔓延,脊髓里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又不住地啃噬着皮肉。
27/35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