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晗峥起的时候早,却硬是等到辰时,才去敲了季鸣霄的门。
“大人……”他在季鸣霄屋内,听着窗外传来的鸟雀喳喳声,半晌也只道得出一句,“我今日就走了。”
季鸣霄从窗前侧首看他一眼。
易晗峥今日用发冠束了如墨的发丝,着了身白衣,整个人的气质看上去干干净净,让人觉出些新升旭日的朝气来。
“嗯。”他转回头,“我知道。”
他的反应好冷淡。易晗峥抿了抿唇,不甘心着又问一句:“大人可有什么建议予我?”
季鸣霄默了须臾,眼神平静,看着窗外的草叶间。
恰有清露滑过,骤然滴落入土。
分明没多大的露珠儿,却能浸润一方泥土,顺着泥土的裂缝,蔓延入地心。
“……”他看在眼里,突而同易晗峥道,“长夜虽漫,却有穷尽。前路虽茫,却仍可期。”
“啊?”易晗峥微有迷惑,歪了歪脑袋,思绪电转之间,突而忆及一事,恍然之下,一瞬睁大了眼睛。
他几度张口欲言,想说什么,却觉什么都不及一句,
“晗峥……谨记于心。”
最终,他听自己郑重其事道了这么句话。
——
与方馨予和苏岁祺等人道别后,他也踏上这条两个月前周赟踏上的小道。
上次走在这条小道,仿佛还是昨天。这条小道,他初来浔州城时来来往往走了好几次,后来成为浔渊宫的正式弟子后,也或单独、或与人一同走过许多次,而不算太久前,他更是与季鸣霄一同,踏了这条道上的新雪。
这条小道送走了无数出行的浔渊宫弟子,如今,也要送走他了。
有些事,就得自己亲自走过一遭,才能通晓经事者本人的心情。他之前见周赟不舍,还未能与其通感,可如今的他又何尝不是感受深刻?
临近走出常青的桂树小道时,他转头,遥遥望着稍远处直冲云霄的浔渊峰,以及奔腾不止的浔州天瀑。
其实,浔州天瀑本源仅仅是一潭看似普普通通的水潭,可当它冲出山峰、倾泻而下之时,它就成了鼎鼎有名的浔州名胜——浔州天瀑。
他回头,不远的前方是人山人海的浔州城。
他的路还长。
长夜虽漫,却有穷尽。前路虽茫,却仍可期。
出了浔州城时,他腾剑而起,循着记忆,再走了一遍曾经来浔州城的路线,路过一片墓地时,他回忆起什么,降了些高度下去。
雨水混杂在泥土里的气味入鼻,因着刚过清明,墓地里零零碎碎散着些爆竹和纸钱的碎屑。
现在是白天,倒不觉得这块墓地有多阴森。易晗峥垂眸看了一会,灵流催起,不过须臾便没了影踪。
第16章 回归
泓城内最大的酒楼,清溪楼内,一层中间的大桌坐满了人。座上众人彼此相熟,饭菜已吃了差不多,这会正聊着天,推着酒。
“来,张大人,这两年来多亏有您,我才能步步高升,我必须得敬您一杯!”
“可不咋的,这次的生意,李家主托给我们办,若非张大人费尽心思,咱们私底下可捞不着这些油水。”
“哎——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隔墙有耳!这私底下给自己讨好处的人呢,肯定到处都是,可咱们张大人本就是从易家过来的,从小小家仆一步步走上来多不容易?若是一个不小心,给李家主的人知道了,岂不是更要让李家主心生疑虑?”
“哦……对,对!是我出言不慎了,咱们一大伙人都仰仗张大人您呢,瞧我这破嘴,晦气。来,张大人,我也得敬您一杯,赔个不是!”
张大人坐在主座上一个个应酬了,过了好些时候,一众人才纷纷离去。
这位张大人,原名张武,正是起初易晗峥离开泓城之前,托付了家主信物之人。
此人本是易家的小小家仆,早先在易晗峥手底下办事,纯粹是想从小少爷手里讨些好处,毫无半点忠心可言。而当易晗峥离去时,虽将家主与主母之死的善后处理扔给了他,却也拿家主信物吊住了他的贪心。
这三年来,张武在李家可是得意得很。
三年前,李家家主李志明怀疑易晗峥裹挟易家家主信物而逃,在抓捕出逃的易晗峥无果后,他虽心有不甘,却有惊无险地合并了易家家产,真真正正坐稳了泓城第一商的位子。
其后,易家大管事等人被辞去要职、赶出家门,唯独留下张武等地位低下、难以翻身又没有依靠的小仆小从。
李志明面上一派和气,与易家众人定下全新协议,却不知,私底有个拿着易家家主信物的张武,在一点点拉拢和操作原有的易家家仆和家产。
初始时,张武的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不少人不信服他的能力,虽于易家有绝对的忠心,并于李家有长期以来根种于心的不服气,却还是有种得过且过的心理,只想归顺李家,讨个安稳日子。
可在不久后,野心勃勃的张武拿出了自己的一点成就,一番说道下,竟把本就立场不坚定的部分人拉到了自己这边。
时间一久,他慢慢养成了自己的小势力,对局势更是看得一清二楚。可李志明……
一想到李志明,张武就直皱眉头,手上不自觉捏紧杯盏。
李志明其人,当年凭借新兴家族产业,就敢与百年大家的易家公然叫板,足以见其心气和手段。曾经,张武没与他直接打过交道,没注意到这些。可后来,张武凭着易家家仆默默的支持、在李家有了不小成就后,李志明竟始终未予他过高的地位和权力。
李志明并不知道易家家主信物尚存,可结果显而易见,他仍对易家出来的家仆抱有防备心理。
这让张武颇为难办,凭他的野心,当然是希望自己把握更多权势。
他扶额缓着酒意,脑海正思考事情之际,突然从眼角处捕捉到一个人影——那人直直向他而来,不管不问,坐在他身旁位置。
……这人搞什么?我认识吗?
张武心里犯着嘀咕,扭了头去看。
身旁男子年纪很轻,着了一身素白的衣裳,容貌很是俊气,一双凤眸眸色干净清澈,内里眼波流转,凌厉而有神韵,现下正看着他,嘴角微扬噙了丝笑。
他心里莫名觉得,这容貌略略有些眼熟。可他不认为,自己会认识这般容貌出众的人,还没有留下印象。
思忖间,他眼珠子转了转,不掩疑惑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可是与张某有过相识?”
易晗峥笑了下,道:“张武,三年不见,你可还好?”
“嗯?”他知道我的名字?
张武心里更是一片茫然。
三年?搁着那会,他还是易家地位卑微的下仆,给易家小少爷易晗峥打着下手,哪有机会遇见这般气质超然的人物?
不不不……等等……易晗峥?!三年前,易晗峥从易家出逃,时间是对得上的,至于这张脸……
张武头脑里的酒意骤然醒了几分,凝起神,再去打量身旁人。
方才就觉着熟悉的面容,这会更让他心下确认。可他不得不承认,他不希望这人就是予他易家家主信物的小少爷。
于不经意间,他含了些不确定,小心翼翼出口问道:“阁下可是姓易?”
易晗峥知道他回过意思了,点头直接坦然承认:“嗯,是我易晗峥。”
“嘶——”张武倒吸了口凉气。
他一直都当这小少爷不会有好下场。当年,李家一通追捕虽是一无所获,可他易晗峥一个十五岁的小孩,饶是长了颗灵活的脑瓜子,可又有什么用呢?仔细想想,他在家娇生惯养许多年,有没有力气给人搬砖都未可知,就是能搬起,走两步路,怕也要砸了自己的脚。
可眼下看来,易晗峥穿着虽不华贵,却也得体,瞅着更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哪里像吃不好、睡不好了?
不,不对!
张武上下打量着他,脑海里突然灵光一现,这小少爷一张脸随了他的爹娘,长得精致又好看,总不能是……卖给那种有龙阳之好的富贵人家当男宠了罢?既如此,他不好好讨好自家主子,跑来泓城找自己算什么事?
他心里七歪八扭,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面上表情变幻莫测。
易晗峥瞥他一眼,自顾自倒了杯清茶,抿了口,同他道:“我方才问你的你还未答。近两年的情况,简单与我说说。”
张武听在耳里,立时觉得自己要炸——听听这是什么话?
这小子,莫非还当自己是了不起的小少爷?他都已经是李家颇有威势的大人物了,酒桌上,一大桌或尊或卑的人,统统都得毕恭毕敬,管他叫一句张大人。可他易晗峥算什么?手里现在又有什么?指不定是个靠脸混饭的小子呢,也敢以这种语气跟他张武说话!怎么?莫非自己给他些脸色,他就要哭哭啼啼地跑走,回去跟自家主子告状,返回来找自己的不痛快不成?
他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自己还是挺有底气的,立时眼睛一瞪,语气不善道:“我现在再唤声少爷,怕是不合适了。所以易公子,你是凭什么来问我这些问题?”
话一出口,张武整个人都舒爽许多。
想来真是解气,当年,自己在易晗峥手底下摸爬滚打,没得过几次好。如今翻身农奴把歌唱,自己竟能把这小少爷数落一通了。
易晗峥静静看他一会,心知他是想翻脸不认人。不过……这可由不得他。
他勾唇一笑,虚情假意地改了称谓,道:“张大人希望我以何等理由,或者该说是何等身份?”
竟被他把问题抛了回来。
张武一愣,为了不输气场,立时驳道:“难道不该说易公子有何凭依过问才对吗?我现下的立场,并不方便将家事随便告知离家的外人。”
“哦——”易晗峥笑意更深,“张大人希望我是离家的外人。”
“这个……并非如此。”
“我听不懂,张大人倒是说明白些。”
张武眼睛一翻,想着不如干脆点,一不做二不休得了。
他缩在椅子里,双手抱胸,一副主子样,趾高气昂道:“易公子非要我把话说那么直,我可就直说了。讲句实话,易公子现下确实无所凭依。当年既放心将家主信物托付于我,就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易晗峥很理所当然一般点点头,道:“我想到了啊,放心得很。”
“……承蒙易公子信任。”
“嗯?”易晗峥饶有兴致问他,“你不该问,我为什么这么放心么?”
张武方才是说痛快了,这会见他面上仍是一派平静,心里多少有些焦虑,视线飘飘忽忽,嘴上却道:“我觉得那不重要了。”
“重要的。”易晗峥认真着给他纠正,“张大人要不要猜猜,我这两年干什么去了?”
张武可不把这话当一回事,翻着眼,不耐道:“能干什么去了?看你这幅模样,大抵是去当男宠了罢。”
易晗峥本还想耍耍他,却猝不及防听了这话。
“什么?”他立时一怔,面上逐渐浮上一层不悦,“说话的技术倒是见长。”
张武一时嘴快,没多动脑子,现下见他表情不对,自然不敢再乱说话。
他心里默念着,得罪就得罪了,想必小少爷也没法找他麻烦。
他径自从座上起身,绕开他,要从茶楼出去。
待他从茶楼的门槛迈过,易晗峥按下杯盏,在酒桌上撞出清脆声响。
——
泓城内一处死胡同里。
“你……你是说,浔渊宫?!”张武抖抖索索看着对面身影,语气充满不可置信。
他从清溪楼出来后,本好端端走在大街上,心里揣摩着,要不要暗地给这不经人事,又自以为是的花瓶小少爷来点小小的教训。
就在他头脑里想得痛快解气之际,边上蓦地探出只手来,力道之大,由不得他反抗,直接把他拽进旁边一处死胡同里头。他被拽进去后原地趔趄几步,一定神,才看见是谁跟他开这种玩笑。当下,他心里烦的更甚,只想干脆点,把方才脑子里想的报复行为提前实施。
他果断提了拳头上去,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气势汹汹,看着凶狠,却被面前瞅着像绣花枕头的小少爷反过来狠狠揍了一顿。
易晗峥微微歪了身子,闲闲抱手,倚在胡同的墙面上,根本不看他。
“你该知道,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他悠然道,“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想,跟我细细说来,还是……”
易晗峥说着止了话头,可这么一顿声,反让张武心里有了无限猜想。
在方才很快结束的打斗中,张武看清了易晗峥身上一闪而过的暗色灵流,又知道小少爷这几年都在浔渊宫呆着,哪还敢再生起逆反念头?
他面上带了讨好的笑,诺诺着道:“是下仆有眼无珠。我们找个地儿,我愿与少爷好好说道说道这几年的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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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家主
“基本就是这样,少爷听听,可还有哪里有问题?”张武说了半天,这会总算有机会从边上倒了杯茶,润润嗓子。
这三年里,不只易晗峥一人变化巨大,泓城内的易家,或者现在该说李家,其变化同样是日新月异。
李家家主李志明实是好手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平定两家内务和交接事宜后,实力更是今非昔比。
更何况,李志明此人有远见,亦看得透当今行商局势,在保证已有商产的稳定发展之外,还看重修道界产物,积极探讨与之相结合的方法。
他的做法很得易晗峥肯定,这条路走得实在,完全不像他爹曾经那般得过且过、混个日子就行的态度。
而张武,他这三年做得比易晗峥预想中要好。
他私下经营的商铺,表面看去隶属于李家,实则不然,其数量竟有不少。如此看来,若是骤然抽出,确实会让李志明小小的心疼一下——仅限于小小的那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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