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鸣霄眼神逐渐复杂。尽管心下确认,他还是很不想探讨,那个幼时乖巧可怜的小少年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就算不问他,去浔渊宫或探星楼随便拎一个人过来问,怕也没几个能想象到,平日瞅着也算正经的探星楼楼主,私底下会翻阅这种污秽得不堪入目的画本?
或许胡家家主应在其中担一份责。季鸣霄想。
彼此之间沉默须臾,易晗峥这人脸皮子算不得薄,向来都是尴尬不过三秒,不出多久似是调整回了心态,俯身捡起那本导致尴尬气氛的罪魁祸首,轻咳一声,镇定自若,同季鸣霄道:“不常看的。”
季鸣霄收回视线,淡淡“哦”了一声。他懒得过问,看什么是对方的自由,暂时就随便吧。
易晗峥这才把方才他要取的东西放在桌上,坐回位置,见季鸣霄再无其他回应,面上表情亦是一派平静,庆幸之余觉出些许诡异的失望。
没被指责诶!易晗峥拄着下巴仔细想想,于小事,季鸣霄向来是不管他的,不制止也不支持,放养一般任随他便。
其实很有季鸣霄的风格,并不出易晗峥所料,但偶尔的,易晗峥还是希望季鸣霄能多管自己几句,才算足够的重视他。
他直勾勾盯了季鸣霄一会,忽而道:“虽不常看,却能使人受益匪浅,大人改日可愿与我共同探讨?”
他就不信了,涉及到季鸣霄自己,季鸣霄总不能还对他不管不问吧?
果不其然,季鸣霄斜他一眼:“我见你是想废了那本书。”
哦,这是不待探讨便要撕了他的书。易晗峥听得很懂,耸肩道:“大人误会,我不曾想过要废,书中花样太多,还未能完全学以致用。”
变本加厉是吧?作为回应的是一声冷笑。
季鸣霄道:“恕不奉陪。”
“……”
于是,易晗峥想要的、所谓的足够的重视,就这么轻易变成了反向收效。
第91章 留存念想
磐州地理位置偏远,治安状况良好,群英派反成为当下时局最不用操心的修者势力。这日季鸣霄便接到消息,听闻群英派的葛东龙在磐州待着也是闲着,愿在派内交接事务,亲自领人过来协助浔州城。
易晗峥听闻此事,也道:“葛统领为人正直,算得相当可靠。”
季鸣霄道:“葛统领既亲临浔州,用意是好的,你我还是去城外相迎才算妥当。”
易晗峥想了想:“现在便下山去如何?就当走一走。”他笑着恳切道,“好嘛,大人?”
季鸣霄看他一眼,倒没有反对。近日里战时未尽,加之城内居民有部分迁入临近城区,去看一看情况也是好的。
城内受到破坏的建筑道路并未重建,周遭一片断壁残垣,仅大致清理一下街道上散乱的各类物品,保证道路仍能通行。
一眼望去,浔州城内境况还若从前那般的,可能只有沿着浔州天瀑流下后奔流不息的浔州河了。昔日里的繁华盛景,竟也能败落至此。
季鸣霄同易晗峥慢慢走了一会,突而低声道:“师父曾让我守好浔州万家灯火。”
易晗峥瞥季鸣霄一眼,心下如何不知他心绪?
易晗峥垂回眼眸,踢开道上一块小石头:“非是大人失职,怪只怪咎通等一众魔修居心叵测。常有言道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大人不过是代正道修者担了这份责罢了。”
眼看小石头骨碌翻滚出视野范围,易晗峥有些出神,不由想,若像扫清道阻那般,能轻易拂去季鸣霄心头事就好了。
然而,听了他的话,季鸣霄却是轻轻摇头:“我心有愧。”
易晗峥未抬头,止了脚步:“大人本该问心无愧。”
季鸣霄亦随他止了步子。沉默一下,他道:“师父与浔州城收留我多年,我却给浔州城带来无妄之灾。”
易晗峥微微旋身看他,眸中隐含无奈。
过往,关于季鸣霄的传闻,他有意无意间得知了许多。而这些传闻无一不说,修者界第一人超脱尘世,性情寡淡,凛然不可侵,无需他亲自出世,只消在凡界道一道他的名号,威名便能震慑一众邪魔外道——直白来说,人人敬他,尊崇他,却全当他是遥不可及天外仙,不问滚滚红尘事。
可实际又有几人知晓,季鸣霄并非对世间诸事漠不关心。他心里在乎的东西从不比任何人少,只是他从不直白着道出口,也从不显摆着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往外抖。
易晗峥牵过季鸣霄手,细细摩挲他手上因长久使剑留下的薄茧。
“大人……”他低缓唤季鸣霄道,“若连强大都是错误,我等该凭何来开脱自己的无能?”
“……”季鸣霄没应声。
易晗峥不作声地笑了笑,拉季鸣霄一同往前走着:“今日有大人,浔州城与浔渊宫才会首当其冲。可就算不是大人顶在前头,同样会有别处遭殃,只是排个先后顺序罢了。”他转首,眼中坚定信念不移,“大人且记我一句话,你不曾孤军奋战,莫将一切责任与重担都揽到自己身上。”
——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是他想表达,却没资格直白道出口的——其实他希望季鸣霄能将心中责任搁置一部分,感到无力之时,自己能成为他的依靠庇护于他。这样……会不会让季鸣霄觉得轻松一些?
季鸣霄却是不知他内心的惭愧与不安的,只与他对了对视线,回握一下他手,低声应道:“嗯,我清楚……”
得了季鸣霄手上动作的回应,易晗峥微微失神,再回神时,心中暖融。
他低着眼睫,微微弯唇一笑:“大人不过是触景生情,我又何尝不是?曾经,我由泓城一路逃亡至此,同样是浔州城接纳了我。我喜欢看城内星星点点燃起和暖灯火,喜欢在闲暇里和宇生等人来城里把酒赏花,更喜欢……在浔州城的新岁节与大人同淋飞雪共白头。”
“……”季鸣霄无声看他一眼,往前路稍远处望过,“你可还记得自己曾说,待一切事了,要我陪你赴个约?”
路的尽头空空旷旷,似是不甚明晰的未来。可他希望未来有什么,使未来不再陌生着难以摸索、空空旷旷着毫无踪迹可寻——就像他曾经与易晗峥说的,人活着,总要有几分念想的。
易晗峥道:“自然记得。”
是了,他记性不算差,自己怎的会忘。季鸣霄不由莞尔,转眼看他:“到时候,你也要陪我赴一个约。”
一笑仿若鸿羽轻落入心,又似暖春雪霁,冷雪化作暖春水——是只给他一人的笑。
易晗峥看着季鸣霄愣神须臾,终是轻笑出声:“好啊,按大人说的。”
季鸣霄眼中似有什么深意一瞬即逝,确认一般问他:“约好了?”
易晗峥郑重其事答:“约好了。”
“嗯。”
又过片刻,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入百姓聚居的区域。
这会正值大下午,城内留下的百姓不多,近日里见了时局动荡不休,总也不敢到处乱跑。此时,正有百姓搬了小凳,坐在屋外头晒太阳,与邻人之间闲唠嗑。两人沿着小道甫一走来,立时引起一众百姓注意。
经过咎通袭城一战,城内余留下的百姓没几个不认得季鸣霄,一见是他,纷纷都从小凳起身,眉目染笑,热情洋溢,迎上前来打招呼。
“宫主今个抽出时间下来走走了?可是浔渊宫里事情渐少?”
“这时候入了秋,我见宫主穿得还是单薄,可得好好注意点身子。”
“是啊,宫主前些日子伤得那般重,不好不注意些。”
“可不,那一身的血窟窿,叫咱百姓瞅着忧心忡忡啊……”
嗯……?好像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易晗峥眸光猝然一闪,下意识间霍然转首,望了季鸣霄一眼。
想来上次与咎通一战,他本身是从死亡边缘捞回来的,待他伤好之后,季鸣霄更是比他好的还要彻底。另一面,他见季鸣霄似是状态良好,便以为季鸣霄此次伤势不重——但也或许,是他刻意不往反方向想,躲躲闪闪,硬要往好的上面凑。
可如今听百姓的说法……
他垂眸低首回去,久久未再出言。他向来缺失安全感,往狠了说,甚至会多有疑虑。过往他出门在外,习惯步步为营,走一步谋十步,明面再如何气焰嚣张,暗地里总有基底维系支撑——凭靠的是他自己的本事。
可现在场景一变,立场对调,危机临到了头上,他却无能应对了——用头脑,不行;用实力,不足。
偶尔的时候他会想,季鸣霄护得天下芸芸众生,该由谁来护季鸣霄无恙?
宁世无人念及,乱世徒添纷扰。他再次觉得不安。
然而,不知可曾注意到他那一眼,季鸣霄并未回眼看他,只对百姓们的嘘寒问暖或多或少应了话,中途还顺势将手从易晗峥那里抽了回来。
有百姓把注意力往易晗峥身上分了些许,纷纷问话:“宫主身边这个是哪位公子?”
“哦,这个……”季鸣霄微微偏头看易晗峥一眼。
易晗峥回过神来。他不安,却从不曾绝望,昂起首来,眸中仍是清亮。
像他自己说过的,这年头,谁也不是孤军奋战。
他含了笑意,只和百姓说自己是浔渊宫内门弟子,并未直接告诉他们自己姓甚名谁。
这些百姓心里亦清楚,浔渊宫的许多内门弟子他们可不识得,理所当然,没有问及他的姓名。
“哎呦,赶了个巧!”这时有个大娘从不远处的小屋跑来,步子急急,手里似提了只小篮。
刚凑近人群里,她就微微气喘着道:“幸好……幸好我拾掇得速度快,宫主还未离去……”
话间,她将小篮往前递了递:“这是咱家最近凑着桂花开得好,自个儿做的桂花酥,本想带到集市上卖一卖的,可这些日子,哪家还敢随便往集市上跑?万一赶不凑巧,碰上了魔头,还得给咱们浔渊宫的大人们添麻烦。所以这桂花酥就剩了不少下来,宫主看看这……要不带些回去,跟宫里的各位大人分一分尝尝?”
“这么说来,我家也有些新下来的青菜……”
“我家有那个……”
一众百姓说着兴致盎然,抬步欲要离去。
季鸣霄向来是不善应对这种情况的,想张口说什么,却又苦于如何开口不至于生硬。一旁,易晗峥见状自是了然,微微一笑,代他迎上前去,阻在道前,制止众人要回去收拾的步伐,好言一番,最终只收了那只小篮。
靠在人堆边上,易晗峥调转视线,锁定外沿静静等候他、面上表情似是隐有放松的季鸣霄,唇角勾起,眨了下盈满柔和笑意的眼睛。
瞧吧,你虽未守得住浔州城万家灯火,可却……守住了点灯的人。点灯的人没了灯,便持着点灯的火,捂暖你的心——是最直白的慰藉。
用意直白,情意也直白。
视线一瞬躲闪。
第92章
与磐州葛东龙带来的修者汇聚之后,二人回到浔渊宫,易晗峥瞅着那只小篮不自禁笑出声:“我是不是得盯着你少吃些这个桂花酥?”
无言片刻,季鸣霄才低声道:“又不是小孩子,我有分寸。”
易晗峥笑看他,表情意味不明:“都是你小时候坏牙,给宋师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前些日子还嘱咐晴儿,让晴儿少吃些糖。”
“……”季鸣霄选择沉默。
提及宋玥玥,易晗峥偶然想起一件事情。
“大人,”他思索着问,“可不可以与我说说你从前的事情?”
季鸣霄稍作思考:“你想知道什么?”
易晗峥盯着他,眼神直勾勾的:“关于大人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太多了,说不完。”
“那倒也有些道理。”易晗峥不以为意道,“我们往后慢慢说,不急于一时。今日的话,大人与我说说,为何宋师姐说你打小就爱糟蹋自己?”他联想起什么,怀了些坏心思,意有所指地补充一句,“我不相信是因为糟蹋牙齿,才得出这般结论。”
“……不是那个。”季鸣霄要从小篮里取桂花酥的动作顿了顿,“少时在浔渊宫修行时不太注意,偶尔会伤及自身。”
见季鸣霄从小篮里取出桂花酥,易晗峥心道他还真是偏好这一口得很,又问道:“你师父……上一任浔渊宫宫主,他从来不管的吗?”
季鸣霄掰了一半桂花酥递给他,道:“师父平常不大管我,主要还是苏师兄会管,但那个时候,苏师兄有很多事情要忙。”
易晗峥接过桂花酥,若有所思点点头:“如此……倒也难为大人修行到如此境界。”
“说不上难为,自己摸索明白了,往后就不成问题。”话到此处,季鸣霄话音微顿,“你起初修行才该说是难为,我不曾想你以前是那般过来的。”
易晗峥拍去手上桂花酥的碎渣,不以为然道:“算幸运的,没走火入魔,也不难为。”
季鸣霄顺着他的话仔细想了想,道:“你若真走火入魔了……都是暗灵根,如今怕是会和乌罪同流合污。”
“还是别吧,”易晗峥轻叹出声,面上表情显出一言难尽的意味,“那样我只怕自己会被大人一剑戳死。”
季鸣霄赞同点头:“有可能。”
“……”要命,原来真会戳死啊。
——
这两日,也不知董梦晴从宋玥玥那处打听来什么,某日刚从浔澜峰回来,便跑来好奇问季鸣霄幼时可曾坏过牙齿。季鸣霄当时面无表情不出声,定是不好意思跟个小女孩承认太多,易晗峥看在眼里暗中偷笑,虽没说多余的,却无意撞见之前从山下顺回来的桂花酥侥幸多存活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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