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父皇夸奖。”虽然已经接受了事实,可此时此刻沈璟还是会有抑制不住的心酸。
过去一年,无论他做了多少事,沈昱望他的目光也永远充满审视与嫌弃。
细想起来,他过得最好的时候,居然都是沈明恒在的时候。
他有时真希望沈明恒可以不要对他这么好,让他连恨他都没有立场。
其他的皇子在这样的暗示下神色尴尬。
沈昱投了起义军,稍微闯出一点名气之后,给他送美人试图拉拢他的人不计其数。
他大多数拒绝了,也收下了不少。
等他另起炉灶成了赫赫有名的反王,把自己的女儿塞给他的人就更是络绎不绝。
是以越到后面,他收的女人出身越高,连带着后边这几位皇子都有比较强势的母族。
沈明恒刚昏迷的时候这几家还不敢轻举妄动,等时间长了,他们各种小动作就层出不穷了。
沈昱看得清楚,但也没管。
他是比较属意沈璟,却也不是非他不可。
沈昱一共十一个孩子,大多数都是皇子,公主只有四位。
巧合的是,公主们的序齿都靠后,皇子中年纪最小的八皇子都十三了。
十三岁,已经是可以参与夺嫡的年纪,不再是一无所知的小儿。
沈昱一点没给他们留面子,冷哼一声:“你们之前做了什么,朕都可以不管,但现在,伸出去的手都给朕收回去,不然,别怪朕亲自剁了。”
他不是个慈父,他是个强硬而冷酷的君主。
所以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绝不是在开玩笑。
皇子们有些绷不住神色了,脸上的笑意都有些勉强。
安排好的部署再收回来哪有那么容易?
退一步说,他们安插、收买人手提前给出去的钱财,难道只能浪费了吗?
怎么可能甘心。
皇子们敢怒不敢言。
沈明恒笑了笑,打破现在冷凝的氛围:“既是家宴,都随意些,不必拘礼。”
但到底也没反对沈昱说的话。
毕竟是沈昱这个铁血君王教出来的孩子,大夏文武官员都认可的太子,良善那也只是相对而言,还不至于分不出轻重。
最先想清楚的二皇子沈璟好整以暇,望着其他几个弟弟脸上精彩的神色变化,只当是在看戏。
诡异的静默片刻后,三皇子沈琅率先做出表态。
他轻轻笑了笑:“谨听父皇、皇兄教诲。”
目光清澈恳切,像是发自肺腑。
在他之后,四皇子沈珏、五皇子沈珒等人也逐个表态。
这场宴席于是慢慢热闹起来,勉强有了宾主尽欢的模样。
一顿饭结束,除了沈明恒被留在太宸殿,其余皇子们也就各回各的住处。
相携走出大殿之后,沈珏、沈珒追赶上沈璟,“二皇兄,可否赏光,同弟弟们聚聚?”
沈璟瞥了他们一眼:“有话就说。”
“一些家常话罢了。”他们两个跟在沈璟的身后,往他的宫殿而去。
皇子们还未及冠,目前还住在宫内,彼此前相隔的距离不算近。
二四五三位皇子很快就脱离了人群,周围除了他们仨连同他们的心腹,再没有别人。
沈珏谨慎地看了一眼周围,才转过头,轻轻淡笑道:“二皇兄,你应该知道,皇长兄醒来之前,父皇是最属意你的。”
沈璟嗤笑一声:“你们也说了,那是皇长兄醒来之前,现在皇长兄身体康健,储君之位自然非他莫属。怎么,两位弟弟还有别的想法?”
“是啊,难道皇兄没有吗?”沈珒并不犹豫,开口承认。
今天他倒是大胆,莫非喝多了?沈璟诧异地看了看他的脸色。
沈珒继续道:“皇兄,我不信你心里没有一点恨意,你我都是父皇的儿子,可你看父皇,何曾在乎过你我?”
说到后面,他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沈珒微垂着头,阴影里神色似悲似怨,复杂得很,“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沈明恒,多好的名字。”
他们这一代所有的皇子都是单字从王,只有沈明恒是不一样的。
从一出生开始,沈昱就决定了让沈明恒成为高悬于天的日月。
而他们的“王”又是哪个“王”呢?是藩王?是附属?
无论如何,总归是低他一等的。
“所以?”沈璟皱眉:“出于你好歹是我弟弟的角度考虑,我提醒你,你最好想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
沈珒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想的已经够清楚了,皇兄,你就甘愿一辈子屈于人之下吗?”
“我甘愿啊。”
沈璟后退一步,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示意并不想与他们为伍:“想利用我?我也不是傻子。今晚你们说的话我就当没听到,劝你们赶紧收手,父皇和皇兄不是你们那点小家子气的手段可以拿捏的。”
沈璟挥了挥衣袖,转身离开。
沈珏对着他的背影唾了一声:“懦夫!”
沈珒眼神晦暗:“既然他不愿意参与,四皇兄,我们联手。”
沈珏不置可否:“你有什么想法?”
沈珒目光中闪过狠厉,“再疼爱孩子的皇帝,也绝对接受不了心爱的孩子觊觎皇位。”
第151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8)
沈昱已经下令召回裴定山, 但山西路遥,回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尤其如今已到了年底,朝中事情多得很, 夺回金矿的事情只好先按耐下来。
但他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那岛国沃桑派了使者来参加大夏的年末宫宴,周言安正与于策商量能不能就此事做些手脚。
反正都是些挺毒辣挺恶心人的计策,沈昱旁听了一次,就放心地任由他们施为。
就是这段时间,沈明恒和沈昱吵了一次架。
说是吵架也不恰当,沈明恒在朝中的权力不亚于沈昱, 他们都是很有能力且很有主见的人,有自己的见解与执政风格。
于是两位掌权者之间, 势必会产生不同意见。
大夏有规定, 女子年满二十便必须出嫁,否则每年都要交一笔“自梳金”, 以此赎买自己不嫁人的自由。
沈明恒觉得如今已过了建国之初休养生息的阶段, 不缺人口,国库也不缺钱,何必要有这一条规定?他上书请求沈昱废除。
沈明恒提出的决策, 沈昱几乎没有反对过, 哪怕“以钱币代替粮税”这样一开始并不被朝臣接受得提议, 他要强硬地推行了。
唯独这件事,他毫无商议余地地驳回。
沈昱坚定地说:“若每个女子都不成亲生子,长此以往,国将不存。”
他并非看不起女子, 只不过在他看来,男子养家、女子相夫教子乃是世间定理。
那是他想要维持的这个世界的秩序, 他认为这样的皇朝才是正常的皇朝,才能正常运转直至千百年。
不同于一般的道理,已经上升到理念的层面,不是轻易能被说服的,尤其沈昱本身也是很坚定的人。
沈明恒解释:“父皇,不会的,真不想成亲的人只是少数,对于这些人而言,宁愿缴纳罚金也不会成亲。这世道女子已经多有不易,父皇开恩,给她们多一个选择又何妨?”
沈昱难以理解:“有什么不易?朕不过让她们成亲,这就不易了?太子,世间有伦常定数,朕也是为了大夏考虑。”
“何来定数?按父皇所说,不如马夫生生世世子子孙孙是马夫,铁匠是铁匠,商贾是商贾,如此岂不更加稳定?”
沈昱隐约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梗着脖子问:“不可以吗?”
沈明恒面色平淡:“父皇一开始是乞丐,为何不当一辈子的乞丐?按这个道理,我也该是乞丐才对。”
沈昱震怒:“你放肆!”
沈昱并不觉得他的过去是多耻辱的事,相反他相当得意。
纵观史书,有哪个皇帝能像他一样,以这么差的开局胜过天下豪杰走到最高处?
只有他一人。
然而就算他不在意,这么多年以来,也没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在他面前提起“当乞丐的那些事儿”。
沈明恒从容跪地:“儿臣言语冒犯,请父皇责罚。”
这一跪像是一盆倒头倾下的冷水,瞬间浇灭了沈昱所有的怒火。他揉了揉眉心,声音也软了下来:“你先起来。”
沈明恒仍跪着,他认认真真:“父皇,你我是穷苦出身,所以可以理解百姓,可你不是女人,所以你共情不了她们。但您想想,假如您是女子呢?您就不造反了吗?假如我是女子呢?您就不立我当太子了吗?”
沈昱大怒:“哪里有这么多假如?怎么就能这么假如!”
话虽如此,他却不可自拔地这样想象起来。
假如换了性别,他过往的际遇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或许难以猜测,但沈明恒从前的人生与他息息相关。
沈昱想,他会因此对沈明恒的态度产生变化吗?
他仔细地回想了许久,在心里回答自己——大概率是不会的。
他这样喜爱沈明恒,不是因为对方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也不是觉得微末时期与他共患难的儿子更珍贵。
事实上,一开始的时候,沈明恒于他与现在的沈璟、沈琅等人没有任何区别。
有点亲缘,但不多,全基于血脉。
就连“沈明恒”这三个字,也并非常人想象中废寝忘食、翻遍了浩如烟海的典籍才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好名字,不过是那天他打算把沈明恒托付给别人,中途路过学堂,恰好听到了里面的夫子在教学生认字。
而更巧的是,他从窗内往里一瞥,正好看到了落在白色纸张上的“明”、“恒”二字。
他记性不错,这么一错眼的工夫,这两个字的笔画连同读音便刻在了脑海里。唇齿间流转了一遍,便定下来了沈明恒的名字。
所以最初的时候,他给沈明恒取名其实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随意潦草。
后来沈璟出生,他就已经开始识字了,好歹还经过一番思量。
哪有什么美好的寓意啊?是沈明恒自己运道好。
假如那天沈昱没有经过那个学堂,或许就会按照家里面用出生月份取名的习惯给沈明恒取名“沈七”,就如同他改名前叫“沈一”一样。
假如他路过学堂的时候夫子教的不是这两个字,沈明恒也许还会叫“沈铁柱”、“沈花草”、“沈牛马”之类的。
——他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给沈明恒独一无二的待遇,是后来慢慢的,他有了别的孩子之后,才决心要让“沈明恒”成为唯一。
——不止是名字,还有身份、地位,连同他所能给的一切。
而这与性别有关吗?不,只要沈明恒还是沈明恒,他就永远爱他。
是儿子还是女儿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他再打一次天下,把反对的人全杀了。
“你起来。”沈昱又说了一次,他还是不舍得沈明恒跪太久。
沈昱张了张嘴,妥协道:“你先回去吧,让爹好好想想。”
其实一点罚金,免就免了,大夏不缺这点钱。
可他知道沈明恒如此郑重其事提议的目的,绝不仅是为了这点金银。
早在沈明恒昏迷前,就曾经向他说过想要放宽科举的限制,允许女子入朝为官。
当时他就没同意,之后沈明恒昏迷不醒,这件事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沈明恒如今旧事重提,无非是发觉之前的路走不通,于是打算循序渐进,先从微末的改变开始。
沈昱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反正这江山迟早都是要交到沈明恒手上的,他现在不同意也没用,等他死了大夏还不是沈明恒说了算。
沈明恒俯身谢恩,微微笑道:“多谢父皇。”
沈昱还没给个准话,他已经自顾自庆功了。
*
皇帝与太子极少有意见不合的时候,更没有闹过矛盾,沈昱生气时喊的那句“放肆”在殿外的宫人都能听到。
正式因为他们素来关系都极好,这一次有了矛盾,消息传出来之后,整个朝堂都有些风声鹤唳。
尤其还是在这样敏感的节点,沈昱此前刚表露出另立储君的倾向。
辅佐沈昱开国的大臣们并不担心,沈昱和沈明恒之间不能以君臣关系去论,而父子之间吵个架多正常?总不至于一次矛盾就断绝关系。
可其他的朝臣们,连同后宫大多数后妃、沈昱的皇子们并不这么认为。
看看秦始皇与公子扶苏,看看汉武帝与刘彻,都是精心培养的太子,最终不都败在了“猜忌”一词上。
沈昱快老了,而沈明恒风华正茂,沈昱难道就一点儿不忌惮?
沈明恒昏迷的时间才不到一年,醒来发现陛下已经做好了放弃他的准备,他难道就一点儿不怨愤?
四皇子沈珏与五皇子沈珒这几天对视时眉梢都透露着喜意。
有矛盾好啊,心里有隙罅,他们下手才更有把握。
裴定山就是在这种时候回到了京城。
裴定山是开国论功中年纪最小的异姓王,除了本身的功劳外,也是因为他与沈昱的关系也十分亲近,说是义子也不为过了。
裴定山与沈明恒从小一起长大,因着这层关系,他与沈昱的接触比一般的皇子还要多。
且他的父母在沈昱造反之初给了不少帮助,是以裴定山在皇宫中是有特权的。
他被罚去山西挖矿,听说沈明恒醒了,当场以戴罪之身抢了来送信的使者的马匹。
一路疾驰,路上还嚣张地去了驿站要求换马,把来给他传旨的人全都甩在身后,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有多大不敬。
裴定山回到京城,未经传召就闯进了皇宫。
他虽被判流放,但沈昱没有剥夺他身上的王侯爵位。
随意进出宫门的令牌仍在,看守的将士没有阻止的理由,看他这来势汹汹的样子又怕他闹事,一路跟着他看着裴定山进了东宫,才去找沈昱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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