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恒,明恒!”裴定山咋咋呼呼。
沈明恒放下手中的书,无奈道:“听到了,别叫了。”
叶鸣谦伸手拦住他,骂道:“裴定山,你能不能先去沐浴更衣,臭死了!”
裴定山也犟,宁愿真去挖矿也不肯道歉,被找到的时候刚出矿里出来。
再之后连吃饭都是在马上解决的,更别说换衣服了。
裴定山也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么脏,他是不在意,但明恒爱洁来着。
裴定山上下打量沈明恒,见他确实气色不错,才乐呵呵道:“明恒,那我换身衣服再来见你。”
沈明恒笑道:“让许茂带你去,早就准备好了。”
“嘿嘿,你知道我今天回来啊?”
“不,”沈明恒反驳:“是知道你不爱洗澡。”
裴定山往前一扑,一把抱住叶鸣谦,满身的泥点都擦到叶鸣谦身上。
叶鸣谦只觉眼前一黑,瞬间炸毛:“裴!定!山!”
裴定山对东宫熟,也不用许茂带路,笑着跑出去:“叶鸣谦,见面礼物,你怎么还生气了?”
叶鸣谦扛着刀就追了出去。
第152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9)
一炷香不到, 裴定山已经洗漱完换了一件衣服回来。
他身上干净了才抱住沈明恒,原想笑着问好,出口却带了定点哭腔:“明恒, 我好想你。”
沈明恒笑了笑, 温和道:“我知道的,定山,好久不见。”
裴定山拉着他的手连声问:“之前是什么原因?确定大好了吗?以后再不会了吗?”
沈明恒失笑:“就是普通的风寒,不过严重些而已,确定大好了,至于以后……豫王殿下, 以后的事,哪里是现在可以承诺的。”
“真是风寒?”裴定山一脸怀疑。
他真觉得是有人下毒。
“不然呢?”他的想法写在脸上, 沈明恒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无奈地说:“裴定山,没有那么多阴谋论, 我还不至于无能到被人暗害, 父皇也不至于没用到让我在他眼皮底下被下毒最后连凶手都没找出。”
裴定山小声嘟囔:“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
后面的声音细微不可闻。
他忽而正色问:“明恒,我听说陛下斥责了你?”
沈明恒笑意微敛,语气不辨喜怒:“消息传这么快吗?”
消息传的不算快, 有心人几乎都知道了, 但也不至于满城谈论的地步。
裴定山一路未曾停留, 没有时间去专门打听,怎么也知道这件事?
叶鸣谦小心觑着沈明恒脸色:“是我说的,明恒,你生气了吗?”
沈明恒摇了摇头:“不是生气, 你们太大惊小怪了,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
裴定山沉默片刻, 轻声问:“明恒,你就没打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吗?”
沈明恒抬眸,反问道:“什么?”
裴定山咬了咬牙,“今日陛下会因你得病昏睡便另选他人,安知明日就不会因你忤逆而置你于死地?明恒,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慎言。”沈明恒平淡地打断他,“裴定山,你要我怀疑我爹?”
裴定山并未因他的冷语而迟疑动摇,他后退一步,扬袖跪地,抬头坚定地看着沈明恒:“天家无情,人心异变,明恒,太子殿下,我只希望你能保全自己。”
沈明恒眼神平静,他淡淡言道:“裴定山,我的父王这辈子还从未骗过我。”
“假如你还记得,我一岁的时候,爹第二次到你家见到我,他便对我承诺过,他绝不会伤害我。”沈明恒朝裴定山伸出手,示意对方拉着他的手起身。
裴定山那年才六岁,记忆不是很清晰。
他见沈明恒有继续解释的想法,于是也就安静垂眸等着听,但内心不以为意。
皇帝的嘴,骗人的鬼。就算当年的沈昱是认真的,在他当了皇帝之后,一切也该全都做不了数了。
二十二年前,沈昱三十岁。
在相继失去所有的家人之后,他又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但不同于以往,他有了一个孩子。
那是沈昱一直在失去的落魄人生中,第一次得到了什么。
这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出生便不哭不闹,沈昱从前也带过弟弟妹妹,没有一个能像他这样好养活不闹人。
可小孩子毕竟得精细些养,沈昱太穷了,养不好这样一个有些体弱的孩子。
沈昱忽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挣扎了三十年,难不成只能为自己挣扎出一个穷困潦倒、孤苦无依的人生吗?
沈昱要去寻一条出路,他当时居住的鹿野恰是一个反王的实力范围,他收拾了包袱就打算去参军。
刀剑无眼,他总不能带着儿子一起去,好歹还是要为自己留一条血脉的。
沈昱决定去找了附近知名富商——裴定山的父亲裴令。
倒不是他和裴令有什么关系,纯粹是他往山上打猎想给沈明恒找点羊奶的时候,无意中听见劫匪说裴令后日出门做生意会路过这里,到时他们要埋伏起来打劫。
由此可见沈昱的道德水平并不高。
他没打算报官,也没给裴令报信,而是也提前来了这里,仗着有几番身手预备演一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戏码。
——这件事,裴令至今都不知道真相。
幸而裴令的道德水平要比沈昱高出许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沈昱刚提出想要暂时托付自己的孩子,裴令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表示会将沈明恒视如己出。
沈昱在他家墙头蹲了两天,确定这裴令确实是当世少有的好人,沈明恒在裴家的待遇与在他身边时可谓一个天一个地,至少脱离了饿死的危险。
沈昱放心地离开了。
后来听说了这些事情的叶鸣谦很心疼沈明恒。
所有的皇子都说沈昱偏爱太子,可是,除了沈明恒,他们有谁尝过寄人篱下的苦?
哪怕是沈璟小的时候都有沈明恒看顾着。
沈昱粗枝大叶,只关心沈明恒没有在吃穿用度上受委屈,但身为孤儿的叶鸣谦知道,有些伤口是扎在心上的。
但凡裴令的妻子,或是当时才五岁的裴定山对这个外来之人表露出一丝排斥,那还是婴儿的沈明恒要如何去招架来自成年人的恶意?
虽然这是叶鸣谦多虑了,事实证明沈明恒没在裴家受过苦,但是难以否认的是,沈昱把沈明恒交出去的时候,确实让沈明恒承担了很大很大的风险。
这都是后话了,当时的沈明恒还没在路边把快被冻死的叶鸣谦捡回去。
他们还素不相识。
一年后,沈明恒一岁,在反王军中站住了脚跟的沈昱衣锦还乡回来看他。
一年没有消息,裴令还以为这位救命恩人早就死在了战场上,如今见到他平安归来自然欣喜。
他把沈明恒叫来,让他见过父亲。
沈明恒早慧,一岁的年纪已经能认得不少字,裴家上下都知道他是个小天才。
短手短脚的沈明恒要仰着头才能看见晒得黢黑的沈昱,他也不觉得害怕,淡定地退后两步,让自己能够看得舒服一些,然后平淡地喊了一声“爹”。
就好像过节时长辈带着认亲戚,说到不认识的“三姑”、“四舅”时一样的随意与漫不经心。
但父亲的身份自然与那些可有可无的亲戚不一样,沈昱一把把沈明恒捞了起来,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粗声粗气道:“臭小子,我是你爹。”
他没有恶意,但这一幕也怪可怕的。
六岁的裴定山“哇”地一下大哭起来,边哭边踹他:“你把明恒还回来。”
裴令尴尬地把裴定山抱走:“定山,伯伯不是坏人,他是明恒的爹爹。”
虽然那时的沈昱已经初步展现了不要脸的良好特质,但在别人家里把对方的孩子惹哭,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最后最冷静的反而是沈明恒。
他被沈昱抱着,平静地问:“我刚刚有说错吗?”
沈昱微怔,反应过来这是在回应他那句“我是你爹”——沈明恒一见面就主动向他问好了来着。
这一说倒像是他不懂事,然而沈昱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解释。
难道他要说“你一个一岁小儿不该用这种语气说话,仿佛你是我爹我是你儿子所以我很不满意”吗?
沈昱丢不起这个人。
裴令看出他们的不自在,把大哭着的裴定山强行抱走,让他们父子俩单独相处。
沈昱不知道怎么养儿子,也第一次见这么聪明这么奇怪的小孩儿,怎么看怎么新奇,就自顾自在一旁观察沈明恒。
而沈明恒也不需要有个大人来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他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
“这书你全都看得懂吗?你这么小,就认得这么多字了?”沈昱惊奇。
沈明恒看了他一眼,小脸皱成一团:“你看不懂?”
沈昱不想去分辨他儿子当时的脸上是否有嫌弃,他故作潇洒:“我没学过,自然不懂。”
他把沈明恒的头发揉乱,揶揄道:“我小时候可没有夫子教我认字,我上不起私塾,也买不起书。儿子,还不快谢过你爹?”
虽然夫子是裴令请的,书也是裴家藏书,但还不是他机智,才给了沈明恒这一年贵公子一样的生活?
他只是嘴上逞强,却没多解释,也没真要求沈明恒感谢他。
沈明恒站起来,爬到椅子上,勉强和坐着的他平视。
沈昱挑眉:“做什么?”
沈明恒拿出书,认真道:“我教你。”
沈昱,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大夏太祖皇帝,在他三十一岁那年才终于开始读书认字。
比常人晚了许多,但没关系,他还算聪明,也不缺勤勉。
而且,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老师。
沈昱见面时捞起沈明恒打在他屁股上的那一巴掌,沈昱自认为没有用力,可晚上沐浴时才发现沈明恒的后背青了一块。
沈明恒人小,沈昱的手掌大,那连绵到腿弯的青紫便显得触目惊心。
沈昱吓了一跳:“你这皮肉怎么这么嫩?!”
经过一下午的学习,建立了“师徒情分”的沈明恒显然对他没一开始那么生疏了。
他瞪了沈昱一眼,为自己的身体素质据理力争:“你是武将,我还是个一岁的小孩儿,你能对我使多大力气心里没点数吗?”
“那你,”沈昱咽了口唾沫,第一次怕看到伤口,“你怎么不早点说?你不痛吗?”
沈明恒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如实回道:“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我不想让你看轻了我,后来就忘了。”
他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小孩,才不会轻易喊痛。
沈昱:“……”
他想,不愧是他儿子,在死脑筋这方面还是挺像的。
第15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0)
沈昱潦草迅速但轻手轻脚地给沈明恒擦了擦身子, 就请了大夫过来看,而后亲自给他上药。
作为军中一大猛人,沈昱手臂受伤了都能单手给自己处理伤势缠好绷带, 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五分钟。
可给沈明恒上药时他的手抖得很, 还没碰到沈明恒的伤口,他就已经出了一头冷汗。
小孩子都像嫩豆腐一样吗?
沈昱想要转移沈明恒的注意力,他胡乱找了个话题:“你这么聪明,怎么就任由自己被人打?儿子,爹教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没读过书, 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沈明恒趴在床上, 他扭过头,纠正道:“我才没有任由被打, 要是别人, 我肯定会躲。而且如果得罪了我,我也会报仇,我的报仇手段很可怕的。”
沈昱忍不住笑出声:“就你?你这小拳头, 能干啥?”
沈明恒愤怒地踹了他一脚:“首先, 我可以去找裴叔叔, 给他看我的伤,跟他说你虐待我,裴叔叔一定会信我。其次,我可以给你下毒, 我看过医书,有些食物单吃是药一起服用就会见血封喉, 保证死得透透的。”
“我还可以伪造书信,你不识字,我写的东西你也看不懂,我偷偷放到你身上,让你得罪你的主子陈王,让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沈明恒侃侃而谈,越说越得意,“不要小看小孩,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天才。”
沈昱听得脊背发凉,他倒吸一口凉气,捂住沈明恒的嘴,苦着脸道:“信了信了,你别说了……不过你为什么没这么做?”
难不成临到关头心软了?
沈明恒把他的手掰开,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毕竟是我爹。”
“在我底线之上,不论你做了什么,都会有三次机会。”沈明恒伸出三根手指,然后弯下一根,接着弯曲的手指又重新竖了起来。
他眉眼弯弯:“既然是误会,那这次不算,你还是有三次机会。”
就是在那一刻,犹如刹那间春和景明。
沈昱的心里拔地而起一棵长青大树,正沐浴着暖阳舒展摇曳。
沈昱蹲下身子,握住沈明恒小小的手,认真地承诺:“不会了,爹以后绝不会再伤你,也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大概是身在局中,沈昱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有多虔诚。
那是一个信徒一生一次的朝圣。
是一个父亲,打算给他的孩子以全部的、毫无保留的爱。
只能说这对父子彼此都不正常。
如果是一般的孩子,看到父亲如此凶神恶煞,而且一见面就让自己受了这么痛的伤害,一定会闹着与他断绝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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