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解缙与沈绪之间是纯粹的友情,那么他较之而言,还要多上一份信仰。
士可以为知己者死,沈绪是他的将军,他是将军的骑士。
将军战死,他就是将军的守墓人,会一步一步托举着将军的儿子上云端,使之不堕将军之荣光。
所以项邺与解缙不同,他很难对沈明恒失望,更不会轻易放弃选择离开。
倘若没有几分奋不顾身的任劳任怨,又怎么称得上忠诚?
项邺不明觉厉地跟着长真往大街上走去,他记得沈明恒住的地方不再这个方向,难道小将军不在住处吗?
没多久,他们绕过一处拐角,远远就看到前面的区域聚集了不少人。
人群倒也没有围得很近,只各自在附近寻了一处角落,像是想看又不敢,于是眼神胆怯而飘忽,手上还要有意做些什么以掩耳盗铃。
而在人群有意无意的目光中心,有位少年正搀扶起一位老人,在他们脚边倒着三个捂着胸口哀嚎、穿着盔甲的士兵。
“小将军?”这幅场景实在有些奇怪,项邺的声音都因惊讶而变了语调。
他走近,冲沈明恒抱拳行礼,而后迟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熊大伟,“小将军,这是什么情况?”
沈明恒没理,他看向长真:“带钱了吗?”
“回公子,带了。”长真点头,自袖中拿出荷包。
沈明恒不缺钱,沈家被文人墨客鄙夷过,但是没穷过,更别说赵昌这次起用沈明恒还给了不少赏赐。
沈明恒经手的钱没有铜板这么小的单位,他挑挑拣拣,从荷包中找出一块最小的碎银。
一家子老弱病残,给的多了反倒害了他们。
“老人家,抱歉弄坏了你的花,就当我全部买下。”
相貌出众的少年郎面色真诚而歉然,“花儿很好看,两个铜板太少了,至少值十个铜板。”
项邺这才注意到地上零落了一地花瓣,凭他的经验,这里应该发生过一场不算激烈的打斗。
其中一方很明显,无疑是那三个看起来伤势不轻现在还躺在地上没能爬起来的士兵,但另一方是谁?
总不能是清瘦年幼文质彬彬的小将军吧?小将军看起来一点都不能打。
“这……”老人原本还神色动容,拉着沈明恒说些亲近感激的话,然而在听到项邺那声“小将军”时瞬间变得不安,几乎是在瞬间就颤颤巍巍地收回了手。
他很缺钱,但现在竟也有些不敢收。
老人小心翼翼:“多、太多了。”
沈明恒态度煦然:“您也听到了,我是这三个畜生的将军,他们冒犯了您,我替他们赔罪,多的钱是赔礼。一会儿我让人送您去看大夫,希望您能原谅他们一回。”
沈明恒心知给了钱老人也不会主动去看伤的,但是这么大年纪被推搡,不让大夫诊治一下他也不放心。
话音落下,发觉沈明恒身份不简单躺着闭目装死的三个人同时眼睑一颤。
一股酸涩的感觉从心口弥漫到眼眶,让他们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多奇怪,沈明恒的打骂他们可以毫不在意,反倒对这一句替他们恳求原谅的话语无所适从。
沈明恒对他们下手毫不留情,但在外人面前,语气分明是维护的。
他骂他们是畜生,却也还愿意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将军。
老人悄悄抬头看了沈明恒一样,又迅速低下头,终于不再抗拒地接过了碎银。
老人迟疑了一会儿,小声道:“都听将军的。”
他刚刚真的切实经历了一场绝望的海啸,那种感受太痛苦了,可是他依然愿意试着去原谅那三个人。
因为他希望沈明恒如愿。
这么好的小将军,就应该事事如愿。
沈明恒也注意周围明里暗里簇拥过来的目光,他微微提高了音量,朗声道:“诸位,我是沈明恒,是这支大军的主将,也是现在岷城的主事人。”
“自大军入城以来,对诸位乡亲造成的困扰、欺压、不便,我皆有监管不力之责,向诸位道歉。”沈明恒深深躬身。
项邺“啊”了一声,也手忙脚乱地学着沈明恒的动作施礼道歉。
人群中发出清晰的哗然声,这群没读过书,没识过字,连行礼时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放的人手忙脚乱地模仿着沈明恒的动作回礼。
突然之间,他们就不害怕被发现在看热闹了。
在这个攻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奸淫掳掠的时代,在这个只需要在城门施粥就可以成为丰功伟绩的时代,从来没有大人物对他们弯过腰,没有大人物在意他们的生活被影响,更不会因此道歉。
熊大伟三人不知何时相互搀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走到老人身边,脸色因为羞愧涨得通红。
他们原本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此刻看着百姓们望向沈明恒亮晶晶的眼神,再回想起自己从前收到的畏惧与厌恶,心里忽然就很不是滋味。
在参军以前,他们的父亲也和眼前的老人差不多啊。
他们刚才怎么就能下得去手……
“老人家,对不住。”熊大伟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沈明恒微微抬眼,瞥见他脸上一片真心实意,没有丝毫不愿。
还行,不算无药可救。
第91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5)
浪子回头金不换, 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做错了事,终究得付出代价。
沈明恒冷冷地扫了熊大伟一眼, 望向百姓时眼神又柔和了下来。
“我就住在前面的郡守府, 今后若再有麾下将士仗势欺人,你们尽管来寻我,我一定严惩不贷。”
沈明恒当着所有人的面吩咐:“长真,之后在府门外也摆一口登闻鼓,不论何时,此鼓响后, 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公子。”
百姓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将军, 要是恶人守在您门口,不让我们过去怎么办?”
沈明恒轻轻笑了笑, “那也没事, 每隔三日,我会外出寻访,到时候你们就直接把我拦下, 事情不解决就不放我走。”
“将军此言当真?”
“自然。”沈明恒郑重道:“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他这话说得真诚, 没有人会怀疑他此刻的认真。
但是人总是善变的,尤其是他这样一腔热血的少年郎,随时有可能变成卑劣的大人。未来如何,谁也不敢保证。
所以百姓当然不敢放任自己相信这句话, 其实这样的沈明恒哪怕只持续一天,为他们惩处了为非作歹的将士, 已足够他们感激涕零。
沈明恒也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薄弱,哪怕他发下毒誓也不会有人肯当真。
但是没关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会证明一切。
信任与信念都会刻入骨髓,随着血脉传承流淌。
和百姓们又承诺了几句,沈明恒才终于看向项邺。
“你没什么要和本将军解释的吗?副将?”沈明恒负手在后,语气平静却冰冷。
项邺总算知道沈明恒叫他来是因为什么,他单膝跪地,抱拳请罪:“属下约束不力,请将军责罚。”
“确实该罚。今日只是本将军看到的,没看到的又有多少?”
沈明恒顿了顿,忽而浅浅叹了口气,声音宛如呢喃:“项邺,你就是这么当我的副将的吗?”
他显然很清楚项邺对他的忠诚来自何方,也不介意利用这一点。
果不其然,本就羞愧的项邺闻言更是无地自容。
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将军,不必说话,只那失望的眼神足够让他寝食难安。
项邺啊,你说忠于将军,这就是你的忠诚吗?
他抬起头,目光惶然,像是想要迫切证明自己,“属下该死,恳请将军降罪。”
沈明恒轻轻“嗯”了一声,他看向熊大伟,“你们三个,自己回去领军棍,至于项副将……”
他视线下移,目光淡淡扫过,“同罪,可有异议?”
“没有。”项邺松了一口气,罚得再重都没关系,只要小将军还肯再给他机会。
项邺再度抱拳,“属下领罚。”
“不,将军,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自己混账,项将军根本不知情。”熊大伟急急反驳。
畏惧归畏惧,他对项邺还是很信服的,项将军是个好将领,他不想害了对方。
终究是习惯了谨小慎微过日子,老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期期艾艾地拽了拽沈明恒衣袖:“小将军,不然就算了吧?其实我也没什么事……”
沈明恒对老人轻柔地笑了笑,以示安抚,但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跟您没有关系,他们做错了事,本就该罚。”
他对熊大伟说话就没这么和颜悦色了,冷声道:“你做出混账事,他身为副将却不知情,难道不该罚?”
熊大伟嘴比脑子快:“那你还是将军呢!”
“熊大伟,你闭嘴!”项邺瞪了他一眼。
沈明恒面色不变,甚至还带着几分赞同地微微颔首:“你说得对。”
空气中莫名静默了一瞬,熊大伟忽然有些不安,他嗫嚅道:“将、将军,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沈明恒又不理人了,他礼貌地朝四周拱了拱手:“我先带他们回军营,诸位,失陪了。”
他眉眼带笑,打趣般地玩笑道:“三日后见。”
他对百姓总是态度很好,明晃晃地将区别对待摆在脸上,项邺心中忽然就很不是滋味。
“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回军营。”
哪怕不用抬头去看,也不必听清沈明恒说的是什么,只听语气就能分辨出他在对谁说话。
项邺低低应了声“是”。
他站起身,越想越委屈,于是又瞪了熊大伟一眼。
熊大伟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
这是沈明恒第一次来军营。
将士们不认识他,但都认识项邺,而有项邺作陪,一刻钟的功夫,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那位名义上的主将来了军营。
沈明恒名声不怎么样,他们有所耳闻,但他们毫不在意。
从前他们跟着沈绪效忠梁朝的时候,梁朝皇帝赵昌的名声不更加臭不可闻?
不过是讨生活罢了,谈是非爱恨信仰忠诚都太虚伪。
但是毕竟是他们的主将,手掌生杀大权,因而所有将士还是明里暗里注意沈明恒的动线,以此衡量这个新官上任的上司好不好相处。
沈明恒虽然不住军营,但最中心还是给他留了住处。
办公的军帐、帐前的护卫,全都配备齐全,而今也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沈明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了所有的将领。
军中最忌拖延,军令刚下,一炷香内所有将领都来到了议事的帐篷里。
不知为何,所有人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屏息敛容,仿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迫感,让人不自觉就变得谨慎肃穆。
这是一种身居高位者的不怒自威,将领们从前也在别的人身上感受过,但是沈明恒……这可能吗?
将领们站得笔直,时不时悄然用余光飞快地瞥一眼沈明恒,也许是出于好奇。
但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敢大大方方地去看。
沈明恒指节轻扣桌案,随着一声低微的沉闷声响,空气又凝滞了几分。
“都到齐了?”沈明恒目光审视。
站在最前方的项邺出列,恭谨应“是”,“军中一十七位将领,悉数到齐。”
声音中还带着几分想要将功折罪的讨好,让除了熊大伟之外的十六个将领全都莫名其妙。
“很奇怪本将军让你们来做什么?”沈明恒轻笑一声,语气嘲弄:“熊大伟,你自己说。”
熊大伟跪在地上,磕磕绊绊复述自己的所作所为,羞愧道:“属下真的知错了,请将军责罚。”
“出去领一百军棍,以儆效尤。”沈明恒毫不留情。
就算是体质不错的军人,一百军棍下来,也是有可能死人的。
帐篷里首次发出按耐不住的私语声,细细密密,像是蚊虫啃噬。
不过是一件小事,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
难道熊大伟惹到沈明恒了,所以沈明恒想找个借口把人弄死?
沈明恒像是没听到众人的议论,接着说:“项邺管束不力,罚二十鞭。”
“属下领罚。”项邺毫不犹豫。
二十鞭听起来数量很少,但折磨未必会比一百军棍要小。
用以刑罚的鞭子抽下去鞭鞭见血,二十鞭打完就算不死也得养上十天半个月。
难道项邺也惹到沈明恒了?
还是沈明恒觉得项邺在军中威望过甚打算铲除异己?
项邺也有自己的拥趸,很快就有人提出异议,满脸不服气:“将军,项将军只是失察之责,凭什么罚得这么重?”
军中的相处要比朝堂上容易许多,一个人从心底讨厌你,面上也不会虚与委蛇。
此刻,大半将领的眼中都有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排斥。
沈明恒语气平淡地反问:“失察之责,就不严重了吗?”
不等其他人回答,他不紧不慢地起身,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脱下厚实的玄色外袍,随手递给长真,只留下一身素白的中衣。
他轻描淡写:“本将军也有失察之责,这二十鞭,我领一半。”
话音落下,满室寂然。
“公子?!”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长真,倘若不是多年来刻入骨髓的规矩,他险些发出尖锐爆鸣的尖叫声。
项邺也随之尖叫:“小将军?这怎么可以?这绝对不可以!”
沈明恒穿过人群走向帐外,路过那反驳的将领时脚步微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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