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偏过头,平淡地说:“你来执刑。”
毕竟地位的差别摆在这里,士兵估计很难下手,即使他强硬要求,指不定也会做几天噩梦。
虽然将领有可能也会做噩梦,但谁让他是将领?就该承担多一些。
军中没有固定行刑的地方,沈明恒用眼神示意他们跟上,而后带头走到帐外。
如同每一个受罚的人,他安静地找了一处地方跪下,不紧不慢地抚平衣上的褶皱,“开始吧。”
项邺跪倒在他身前,几乎是要声泪俱下地恳求,“小将军,请收回成命。”
他跪得极重,尖锐的石子像是要刺入血肉,沈明恒没有丝毫动容。
“军令如山,这个词什么意思不知道吗?还是说,本将军说的话不管用了?”语气宛如嘲弄。
这个罪名太重,项邺不敢担,他垂着头跪在原地,一股极强烈的悔恨漫过心头。
士兵早就将鞭子送来,手足无措不知该递给谁,他想挖个坑将自己埋起来假装不存在,又觉得手中长鞭烫手很想扔出去。
沈明恒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还等什么?动手!”
所有人神色仓皇,他们陡然意识到沈明恒居然不是在做戏。
他是认真的,谁都阻止不了他。
第92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6)
长真深觉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他下意识想要找人帮忙,又不放心就这样离开。
他慌忙地向军营外走了几步,灵光一闪, 随手抓了一个帐前护卫的士兵, “去找解缙解先生,告诉他十万火急,请他即刻过来。”
士兵连忙点了点头,不敢拖延。
刚跑了两步,又被长真叫住:“别用跑的,骑马去。”
而等他回去的时候, 那位被沈明恒下令执刑的将领正从士兵手里接过鞭子。
他手有些发抖,可是沈明恒显然心意已决, 再这样僵持下去除了让沈明恒跪得更久之外别无用处。
将领咬了咬牙, “将军,得罪了。”
在长真惊恐的目光中, 鞭子挥下, 近乎轻柔地擦过白衣。
项邺松了一口气,赞赏地看了那名将领一眼。
沈明恒微微抬眼:“没吃饭?这就是你的水平?重来,这鞭不算。”
项邺赞赏的眼神给了一半险些抽筋, 刚松的气又堵在了喉头, 差点便要哭出来。
将领看了看项邺, 又看了看背对着他的沈明恒,用力闭了闭眼,又挥下一鞭。
风声呼啸,沈明恒皮肤白皙, 几乎是瞬间,衣服未曾遮掩到的后颈处就多了一道肿起来的红痕。
白衣是丝绸做的, 抵挡不了任何伤害,料想后背定然也是这样触目惊心。
沈明恒面色不变,语气仍然平淡:“不算,重来。”
……
“不算,重来。”
……
“不算,重来。”
除了最开始的第一鞭,后来的三鞭虽然将领也没用上全力,但也绝对称不上温柔。
沈明恒声音平静,脸色却已有了些微微的苍白。
将领几乎要在这一声声的“重来”中被折磨到崩溃,也不知为何他一个执刑的人,看上去比受刑的沈明恒还要痛苦。
他精神紧绷到极点,自暴自弃般挥下一鞭,已经没了控制力道的理智。
鞭子落下,白色的丝绸上渗出一道红色血迹,四周隐隐有了些血腥味弥漫。
项邺从未觉得鲜血是这么可怕的东西,他不敢看,眼神却又控制不住地停留在那道血迹上久久不动。
直到眼眶干涩,一眨眼就是泪珠滚落。
沈明恒终于不再说“重来”了,他顿了两秒,从容道:“继续,还有九鞭。”
系统在他的脑子里鬼哭神嚎:[你来真的啊?宿主,你疯了吗?你居然来真的!]
[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这是原主的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还叫他继续?你是要气死我!]
骂到最后就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破口大骂,一会又撒娇恳求,沈明恒油盐不进。
这个世界很多人没有机会读书,没有机会去学习大道理。
昏蒙愚钝、蒙昧无知、寡廉鲜耻。
他们能看到的世界太小,看不到遥远的相似性,难以领会同理与共情。
不理解什么是道德没关系,至少要让他们知道,有些事情很重要,有些底线不容逾越。
他连对自己都这么狠,就别抱有侥幸心理,妄想能在触碰底线之后得到他的宽恕。
事实上,沈明恒现在的心情并不糟糕,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这一招还是上个小世界的时候和他师兄学的,连他这么没有良心的人当时都生出了心虚,对付项邺更是百试百灵。
所以说苦肉计偶尔用用还不错,沈明恒觉得就算现在沈绪从地底下爬了起来,项邺会选择效忠谁都未可知。
一个早上的时间,收服一个用兵能力不俗的将领……哦对,或许不止一个,而付出的代价只是些皮肉之苦,沈明恒觉得,这笔买卖简直太值。
项邺跪在他的侧前方,能清晰地看见他白衣染血,看见他额头渗出冷汗,嘴唇渐渐变得苍白。
然而他脊背始终挺得笔直,眼神未曾有一瞬犹疑。
几点血珠顺着鞭子洒落在地,项邺垂下眼,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愧悔,又是骄傲。
这就是他如今效忠的人。
他的小将军。
*
解缙心满意足地结束了与沈明恒的谈话,回到书房,拿出一张干净的白纸,开始琢磨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挑拨苗所江与夏侯斌打起来。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解缙没有丝毫苦恼,只有满腔要见证、参与、改变一段历史的激动与兴奋。
正思索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叫魂似的喊声:“解先生!解先生,救命啊!”
解缙手一抖,白纸上划过一道深深的磨痕。
这纸算是浪费了。
解缙捏了捏眉心,起身走到门外,皱着眉头教训:“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大呼小叫?”
士兵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将军,军营里面,他让……救命!”
解缙心头一颤:“哪个将军?沈明恒?他去了军营?他怎么了?”
见士兵说不清楚,他急得上手拽着士兵往军营里赶。
解缙步履匆匆,面色微沉,努力保持着镇定,“不着急,你从头到尾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军营在近郊,饶是解缙紧赶慢赶,到达时十鞭也将要打完。
解缙骑马而来,远远地就看见长鞭扬起又落下,少年背影清瘦,衣上满是血迹,连鞭子上都覆上了一层红色。
他眼前一黑。
解缙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用力踹了那将领一脚,“陆行堂,你该死!”
解缙一介文人,这盛怒下的一脚对陆行堂而言跟被一只兔子撞了没啥区别,但陆行堂竟也被他踹得跪倒。
陆行堂颤抖地扔下手中染血的鞭子,抱拳愧疚地重复:“属下该死。”
“公子。”长真赶紧上前将沈明恒扶起来。
沈明恒仍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拂开长真搀扶他的手,自顾自从他臂弯处拿过自己的玄色外袍。
衣裳轻展,掩住了满身血迹,唯有地上零星如红梅的点点血迹,证明了并非无事发生。
沈明恒面色苍白,眼神却坚定明亮,像是收纳了万顷星辰。
他笑了笑:“先生也来了。”
解缙气得又踹了陆行堂一脚,快步迎上前。
他不敢乱动,怕触碰到沈明恒的伤口,只连声催促地问周围人:“请军医了吗?叫他动作快些。”
“不必。”沈明恒摇了摇头,他抬眼:“你叫陆行堂?本将军记住了,起来吧。”
陆行堂仍跪着,只低垂着头应了声“是”,算是回答了这人的第一个问题。
在对沈明恒动手之后这人说了这样近乎记仇与威胁的话,可陆行堂半点没有会被针对的担心。这样有原则的沈明恒,谁都没办法怀疑他的堂皇正直。
沈明恒不紧不慢地整理袖口,“召集所有将士,本将军有话要说。”
解缙眉头皱得几乎要拧成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不上药,还要瞎折腾什么?”
“先生,我没有任性,也没有瞎折腾。”沈明恒好脾气地解释。
项邺顿时不赞同地看了解缙一眼,“军师,别这样说小将军。”
他心里有些酸楚,百姓也就罢了,怎么沈明恒对解缙的态度也与他们不同?
如果他没有做错事,是不是沈明恒就不会对他这样冷淡?
项邺眼眶微热,但他虽然反驳了解缙,却也忍不住开口劝说:“小将军,先让军医为您诊治好不好?”
“副将,”沈明恒叹气:“听令很难吗?还是你对本将军有意见?”
“不、不敢,不是的,属下没有!”项邺慌乱无措。
“那就去召集将士。”沈明恒声音强硬了许多。
他嘴唇失了血色,苍白如纸,十五岁的年纪在军营中更显年幼,看上去柔弱可欺。
但当他眉眼含怒时,便像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周围的将领们纷纷低头领命,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其实他们早该发觉,能够一声不吭受完十鞭、结束后还能一副若无其事模样的,能是什么好拿捏的人?
到底是将帅世家培养出来的孩子啊。
现场顿时空旷了许多。
“项副将,熊都尉,你们两个结束之后再去领罚。”
沈明恒受着伤,但并不妨碍他身姿矫健地纵身上马,“先去集合,点将台见。”
他策马而去。
骑马必定会牵扯到伤口,何况沈明恒速度远算不上平稳,几乎是在飞了。
被落下的解缙目瞪口呆:“他哪来的马?”
末了才反应似乎是自己刚刚骑过来的,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
他咬牙切齿:“我着什么急?反正受罪的沈明恒。”
“军师……”项邺用眼神恳求他住嘴。
沈明恒鞭痕遍布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久久不能抹去,让他现在不能容忍对沈明恒的任何冒犯,哪怕只是言语。
解缙翻了个白眼,“走吧,去点将台,顺便解释一下你们做了什么让将军这么生气。”
点将台是将领们集结军队、分配任务的重要场合,在军中意义非凡,大多时候它都被用作战前的动员。
所以就很奇怪,就算是要打战了,但是怎么会这么匆忙,他们甚至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但将领们这次空前严肃郑重,战士们不敢拖延。
等到人来得差不多,沈明恒挺身从马背上跃起,脚尖一踩马鞍,就着近乎陡峭的墙面,三两步就翻上了高台。
黑发飞扬,一身玄衣猎猎,他居高临下投来一瞥,如同至高无上的神明。
即使是在军规森严的军营,将士们也不由得齐齐惊呼出声,引起一阵哗然。
这是一场华美的炫技,在此之前,他们对“武艺高强”这个词的所有印象,都建立在“力气大”、“能打”之上。
第93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7)
解缙眼前又是一黑。
好看吗?拿命换的。
解缙真的很想上去抓着沈明恒的脖子把他拎下来, 再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好好学学什么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隔得远,底下的人看不清沈明恒苍白的脸色,不知道他负伤而来, 鲜血已经将玄色的外袍也悉数浸透。
沈明恒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铿锵有力:“本将军知道, 你们其中许多人都不是自愿从军,是被强行征召而来的兵役,你们有父母,有妻子,或许小儿还正嗷嗷待哺。如果可以,本将军也想放你们回家, 让你们一家团聚,不必颠沛流离。”
那份惊叹与哗然随着沈明恒的声音缓缓沉入心底, 而思家之情则慢慢升腾开来。
其余反王的将士还有些抱着军功换爵、升官发财的念头, 而他们是第大梁朝的兵,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条路可以选。
所有人最初, 都是被迫与家人分离, 被迫放弃了安稳的生活。
在场之人皆沉默,不知道沈明恒忽然说起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明恒叹了口气:“但是诸位啊,世道乱了。你们一路走来, 想来也看过不少饿殍遍野、尸骨无人收敛的惨状。那其中, 或许已经有你们的亲人。”
“本将军知道这话有些难听, 可有些事情,不是不讲出来就可以不存在,相反,你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你们必须知道, 假如无人执剑,你、你们、你们的亲人, 终究都会成为其中一具枯骨。”
将士们眼神懵懂,隐隐还有些不耐。
他们的思想顽固如未加开化的野兽,也拥有着野兽的机敏与直觉。就比如他们知道,这世道之所以会乱,他们的家园之所以会被毁,都不过是当权者的利欲熏心罢了。
从古至今,天底下所有反王振臂一呼时说的话都大同小异,从前说好会让他们过上富庶安稳的日子,最后全都付之流水。
这天下,安有真正顾惜百姓的君主?
将士们听得兴致缺缺,他们分得很清楚,打仗是为某一个人开疆扩土,而不是为了保家卫国。
与其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不如给些好处,他们说不定还会积极一些。
沈明恒又浅浅叹了口气,接着道:“如今你们已经不是梁朝的兵,不必守梁朝的规矩。凡立功者,皆可以军功晋爵,金银、粮食、你们打下的土地都可以分予你们。”
“从今往后,每人月俸一两银子,若是不幸战亡,本将军会让人亲自将百两银子交到你们的家人手中。”
他轻轻笑了笑:“不过本将军还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活着,一起看到天下太平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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