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被金萱嘉撞见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藏在身后也是能瞒过的。宁鸳戴着镯子在金萱嘉面前招摇,无非就是想让金萱嘉和苏缃相斗,自己从中汲利。
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金萱嘉和宋迤赶紧往桌后藏,唐蒄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有人在里面吗?”
宋迤怕她听不出来,小声道:“是蒄姐。”
金萱嘉站起来要去开门,宋迤却飞快拉住她。就算敲门的是唐蒄,难保她旁边不会有别人。如果她是和苏缃一起回来拿东西,轻易开门反而是自投罗网了。
金萱嘉把宋迤按回去,执着地要去开门。宋迤不懂她为什么这样做,正要再次出手制止她,门外的唐蒄又说:“宋迤?金小姐?你们是不是躲在这里面?”
听起来是来接头的,没有旁人在身边。宋迤赶紧去应门,唐蒄站在门外,见到宋迤后激动得一拍大腿:“这么慢,再晚两秒我就走了。找到你要的东西没?”
宋迤摇头。唐蒄一把抓住她,兴高采烈地说:“别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了,金先生不怀疑苏太太和李太太,他真正的目标是上回开车带你们来我家的那个侯先生。”
宋迤愕然道:“什么?”
“还有更劲爆的,杜太太和她哥也凶多吉少。”唐蒄浑身上下就突出一个小人得志,“都是我在苏太太那里听见的,让你们天天说我八卦,全给我问出来了。”
54 ☪ 身后影
◎金小姐找妈妈◎
搬来南京后,金萱嘉很少回想以前在奉天的日子。她不再是趴在窗边目送父亲上班姐姐上学的小姑娘,她羡慕金芬萍的原因是姐姐能搭父亲的顺风车去学校。
她对着空气排练坐进车里如何谈笑得体,稳重成熟地接下父亲抛出的问题,赢来青眼。可惜父亲总是飞快上车,等姐姐慢悠悠地找到另一边车门,绝尘而去。
金鳞洪不爱这些无关的客套,他问父亲要了一辆自行车,自己骑着上学,彰显威风。金芬萍则是将自己的温婉懂事发挥到极致,亭亭玉立得像一尊观音像。
有一天,金芬萍搭的车忽地炸了。金先生恰好是去拿东西,被苏缃在房里留了几刻,叫人代他出面也可以。布置的炸药没能炸死他,但金芬萍和司机没能幸免,金萱嘉也是。她趴在窗口巴望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苏缃也跌跌撞撞跑到窗口去瞧。大姐的生母叫什么名字,金萱嘉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她颓然软倒下去的身子,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搀她,竟是扶不起来。
大姐的葬礼是苏缃一手操办。那时苏缃生了三少爷,娘家和金先生关系极好,父亲总说奉天的冬日白雪茫茫,只有和身边人手拉着手才能免于被狂风吹走。
不知道苏缃算不算他的身边人,金萱嘉不信苏缃年纪轻轻的甘愿嫁给一个快四十的男人做小。那时奉系远不如现在风光,时时都可能被斗倒关到牢里去,各处都有拉帮结派的,这里怎么不能有?不如牵一牵裙带。
她当时年幼,只当苏缃是住在家里的亲戚,不是自己该敬该畏的太太,另外几位该叫太太的年纪太大弄得苏缃格格不入也是原因。哭声像潮涌,苏缃把愣愣的金萱嘉揽过来,指着金芬萍的遗像问:“你看那是谁呀?”
“是二姐姐。”金萱嘉说完,苏缃立马笑了,又给她几块花生糖。糖是苏缃家里人送过来的,聊以慰藉她的思乡心。那几天她忙得团团转,唯一一次笑就是金萱嘉认错遗像是谁。肃穆沉重的气氛里,只有她们两个笑着。
她最讨厌二姐姐,金芊琅那时不到十五岁,处处要强地充当小大人,金萱嘉最不喜欢她提着裙摆穿行在人潮里。二姐很快嫁人,嫁的是原本定给大姐的人,那个人原本就不喜欢大姐,听说要换人时乐得找不着北。
时常觉得家里空旷。大姐弃世二姐远嫁,家里终于成了金萱嘉独树一帜的舞台。她也变成二姐那样提着裙摆到处晃荡的人,父亲的视线是聚光灯,追着她走。
年纪大了也不喜欢苏缃了。没有人跟金萱嘉说苏缃的坏话,她只是觉得自己有母亲,没事为什么要去找别人的妈妈。苏缃不懂她的转变,仍是笑着贴上来。
想到这里又要因金龙瀚和金芳菲咬牙。
李太太对她不咸不淡,总是要金萱嘉放下身段像个小孩一样表露委屈去求她抱。只有哭出两滴眼泪时李太太才会心软,真的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女儿疼一疼。
于是苏缃伸手过来就要被打开,在李环露面前却要满脸忧郁地趴在膝头,才能换取李太抬起尊贵的手摸一摸她的头发。金萱嘉觉得这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近年来苏缃家蒸蒸日上,大有超过金家的势头。金先生被踢来南京,苏缃的弟兄就在北京政府里做事。有时还要仰仗着苏缃的手腕,就好比前几次叫她帮忙查案。
从宁鸳房里出来敲苏缃的门时,她还盼着苏缃还与她有当年一样的默契。苏缃没叫她失望,立时就顺手把房门带上了。她慌张地打亮灯证明自己没有胆怯,说:“我在宁鸳那里看到你的镯子。为什么拿去给她?”
这话是问她是不是有意与宁鸳结盟。苏缃披散着卷发,褪去妆容更显老态。在昏黄的灯光里,金萱嘉几乎要以为她要变得和自己那个不屑粉黛的母亲一样了。
苏缃迅速背过身去在脸上抹了点东西。她真的老了,不像指着遗像问金萱嘉那是谁的那天光艳照人。金萱嘉怕她听不懂,伸手要抓她:“你拉拢宁鸳干什么?”
她知道,大概就是苏缃养不住老太,不及年轻的宁鸳会拢住金先生的心意。无非是防患于未然,免得年老色衰帮不了自己。苏缃直视她,说:“镯子是随手送的。”
金萱嘉悻悻甩开她的手,延续了这么多年以来的生分。苏缃顿了顿,说:“你来我这里之前去了哪?”
“去了哪是我的事。”金萱嘉始终和她保持距离,两个人隔着这段距离逡巡盘桓,如同两条立起来前半边对峙的蛇,“你听我问你镯子,就知道我打哪来。”
苏缃不需多想就明白:“你来见我是为了宁鸳。”
“还有那天你从我妈房间里出来,我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金萱嘉不管她把自己看得多头,只一门心思地说下去,“你克扣我妈的药材,她还不许我跟你闹。”
“你来我这里之前去了宁鸳房间,手上沾到了——”苏缃陡然贴近,奇快无比地捉住她的手腕,手掌翻过来,在灯下露出指间一抹暗红,“这个叫什么?”
抓到门把手时感觉到粘腻,金萱嘉只当是太激动手里渗出的汗,不成想是封火漆的蜡。这东西最近只在一样东西上出现过,而那样东西正好是掀起风波的——
金萱嘉被那抹红色刺中眼睛,答不上话。苏缃认真地看着她:“我认得这个,写信的时候用这个封住。那瓶有毒的酒就是用漆封。你来之前只去了宁鸳房里吗?”
“宁鸳,竟然是宁鸳。”金萱嘉没有甩手挥开她的气力,只好伸手将她的手格挡开了,“她害金峮熙就罢了,为什么要害我爸?我爸死了,分家产也轮不到她。”
金萱嘉往窗边走,妄图摄入一点干净的空气。苏缃跟上她,把她拉回金家:“欢场里浸淫多年,肯定不简单。说不准是以前的相好,筹划着杀了老金好跑路。”
金萱嘉转头看她:“怎么可能,她又不是被抢——”
她又不是像李环露那样被抢来的。母亲淡漠的眼神穿越时间空间,随着晚风拍到金萱嘉脸上来。苏缃拉住她,说:“这件事我会查清楚,也许是我们弄错了呢。”
以前也常这样拉手,那时还没有把她看做是母亲的敌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明显地感觉到苏缃不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太孤单,她不该依赖除母亲外的别人。
金萱嘉说:“我在她那里看到你的镯子,突然知道你想拉她上同一条船。她那个性子绝对跟我妈合不来。”
兴许是在遵循孝道或是别的什么,她事事都是把生母放在第一位的。苏缃纵容她般摇摇头,用轻柔的声音反问道:“你是不是以为宁鸳是真心依靠我?”
金萱嘉笃定地说:“她要了你的镯子。”
“她要是真心跟我牵脉搭桥,就该像你我一样表面不和。说她真心,”苏缃拉着她的手,带着盖在胸口上,有些讽刺地说,“隔着这么一层,谁知道谁是真心呢?”
那一刻金萱嘉以为脑袋被打出一个洞,温热的幻想流干了,苏缃毫不留情强行把冰冷的现实灌进去。原来都是逢场作戏,只是苏太太比李太太敬业,演得逼真。
她触电般撤回手,有种被戏耍了的愠怒:“你把镯子给她,不就是要和她站在一派吗?宁鸳沉不住性子,早和金峮熙骂过千八百回了,迟早有天寻我妈的不满。”
苏缃牵着她安慰道:“她做下这种事,你爹容不了她的。你只要坐在旁边看着,她过不了多久就会下台。”
金萱嘉被她扯到床边,但没坐下:“要等多久?”
“这就是你爹说了算。”苏缃仰视她,真诚地说,“不会有多久的,我之前帮你看过那么多人的履历,想调查宁鸳暗地里藏着什么,就是随便一句话的事。”
就算不是在自己这里讨好,也是为了金家上下。金萱嘉放松下来,不解地问:“宁鸳为什么要下毒?”
“那就要看高警长他们问得到不到位,他们深挖了不供出点什么才怪。”苏缃手上用点力气,她就在疑云中坐下来,“她那样的家世没人保她,问起话来更方便。”
“为什么这样?”金萱嘉觉得头痛,她捂住脸,屋里的光线还是透过指缝照进来,“我搞不明白了,她难道就不该谢谢我爸肯把她带回来,免得她在外边受苦?”
“这屋子里有几个是真心真意要留在他身边的,你自己也清楚吧。”苏缃像小时候那样捏着她的手,说,“我不过是做好分内的事,再过几年也力不从心了。”
金萱嘉看着她,只记得别人说起苏缃刚嫁过来时也是二十岁上下,金芬萍的葬礼上虽然在金家待了近十年,也是极为年轻的。岁月揉皱她的脸,又被她用香粉胭脂抹平,她和衰老博弈,在脸上不信天命似的拉锯。
和她唱了这么久反调,第一次觉得她像以前一样可怜。她被娘家鱼饵般投放到这里来,屋子里没有半点人情味,住在屋子里像溺水,渴求亲情,渴求空气。
金萱嘉暗自庆幸苏缃对待万事得心应手,感谢她没对父亲付出真心。还好能用她不是真心一类的话在人前攻击她,人人心知肚明,这样的话伤不到她分毫。
“不要声张。”苏缃轻声细语地说,“你就看着,宁鸳笑不了多久。她拿了我的镯子,总有一天会还回来。”
薄纱一样的窗帘,重叠起来才能遮光。被风吹得像波浪一样摇曳起伏,连带着金萱嘉的心绪也摇摇晃晃的:“那就别和她假装和谐下去了,看了就叫人恶心。”
“这些年来我都竭力和家里人和平相处,只有你不肯和我做表面功夫。”苏缃自嘲般笑了笑,忽而抬起头来说,“你以前多让我省心。是因为什么才变的呢?”
金萱嘉别过脸不看她,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苏缃信不信都与自己无关:“我没有变,从来没有。”
苏缃还想再说几句,就听见窸窸窣窣的下楼声了。金萱嘉站起来,苏缃握住她的手,叮嘱道:“这件事不要声张,你就演得和以前一样不待见我。”
金萱嘉会意,抬手掐住苏缃时没有先前那样用力。继续不下去的扭打让她感到无措。金萱嘉心慌极了,求助般看向门外,好不容易盼到门被红袖喊来的人撞开。
55 ☪ 空隙中
◎事出反常◎
初夏耀眼的阳光将草坪照得暖烘烘,金芳菲不缺玩伴,唐蒄喊累退下来,跟在苏缃身后的人摩拳擦掌地续上。
苏缃含笑将一块饼干递给她。唐蒄表现得像接下圣旨似的,她多瞄几眼苏缃拿在手上的扇子,终于想起为什么这么眼熟:“这把扇子好像被宋迤拿过。是不是?”
“是吗。家里东西太多,分不清哪个属哪个。”苏缃将其拿在手里端详,而后送到唐蒄手里,“相似的家里有好几把,只有一把是象牙的,其他最多只做到描金而已。”
“我第一次见宋迤,她就这样玩着扇子。”唐蒄想起那天宋迤靠在沙发上,脸上的表情略显空虚,像是在发呆。她抚过扇面凸起的纹路,笑道:“摸起来真舒服。”
“宋迤是喜欢扇子。”苏缃玩心乍起,拿来扇子藏在扇后说,“拿起来遮着,就是美目盼兮了。”她说着,又松手把扇子交到唐蒄手里,“我老了,配不上这句诗。”
“话不能这么说呀,苏太太。”唐蒄不自然地搓搓脸,“人都是会老的,以后宋迤也美目不到哪去。”
“总有人会风彩依旧,只可惜那样的人不是我。”苏缃用的哀怨语气,脸上却仍是带着笑,“饼干好吃吗?”
唐蒄忙不迭点头。“等你回去的时候我让人给你包一点,带回去和上回那个——雪——”苏缃连说三遍,在唐蒄的提醒下才想起来,“雪梅,和雪梅一起吃吧。”
“谢谢苏太太。”唐蒄低头郁闷地搓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城里来,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去。”
“快了。等金先生找出谁是下毒害他的凶手,这屋子就能重新运转起来。”苏缃说到这里,坐得离唐蒄近了些,压低声音问,“你猜猜,今晚是谁先落马?”
唐蒄心里倏然一惊,抬眼望去是苏缃格外促狭的神情,不远外是和旁人挣着毽子大声说笑的金芳菲,她赶紧低下头,安分守己地说:“我不知道。”
“昨夜杜老板来家里吃饭,送了一尊非常精美的根雕来。那样的工艺,我平生都没见过几次。”苏缃还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追问道,“你猜那东西现在怎样了?”
唐蒄更为紧张:“我不知道。”
苏缃轻轻扇着风,为她解惑:“他收藏的东西很多,岂会珍惜那木头?有把宋朝的佩刀,用来削砍正好。”
唐蒄不可置信地问:“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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