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配上了。赶的时候也好,正好下周有空仓。移植这块儿咱就还挂许教授的号,您看行不?”
“可以...就挂许教授...”
直到挂断电话,黎英睿都没有缓过神。岔坐在白色的瓷砖地上,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模糊的影子。
于雯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也不太敢问,只是沉默地搀他胳膊。
黎英睿向她转过脸,眼神濛濛地发直。枯槁的脸上浮出久违的光亮,抖着嘴唇讷讷道:“配上了。”
于雯反应了两秒,小心翼翼地问:“小瑶瑶...配上了?”
“骨髓库的...9个位点相合。”
“妈呀!!”于雯高兴地蹦了起来,高跟鞋击在地面上,啪嚓啪嚓地响,“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是太好了。”黎英睿看向窗外,不住地喃声重复,“是...太好了...”
天还没黑,窗外的霓虹已经亮了。浸润在青白的天光里,假得像一块块染色的石英岩。
假。好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了太多不幸,这突如其来的幸运,简直虚假到可怕。
【作者有话说】
趁没人,偷摸放一章。
◇ 第85章
两周后。
润达写字楼五楼,睿信资本。
黎英睿左手翻着资料,右手在纸上画着示意图:“比起整体贱卖,把优质资产剥离出来单独出售,损失能降到最低。至于卖不出去的劣质资产...”
门被咣一下推开了。黎建鸣探头进来,和屋里的几人看了个对眼。
“那我搁外边等会儿?”
黎英睿抬腕看了眼表,对面前的三人说道:“到饭点了,你们也去吃饭吧。先按照我说的思路做一个大概方案,把整体剥离出几个资产包。至于执行细节,等测算过后再做商讨。”说罢对门口的黎建鸣招手,“怎么还没回学校?”
“你咋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黎建鸣侧过身,等那三个人出去。进来把手里的外卖往茶几上一撂,“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呆几天不行?正好学校放秋假。”
黎英睿扯过外卖,透过盖子看了眼又推回来:“你自己吃吧。我吃不了这么腻的东西。”
“吃点带油水儿的吧你。”黎建鸣坐到他对面,一盒盒往外拿,“瘦得跟他妈掏耳勺似的。”
“瘦点也不坏。别扭了一年,你总算肯跟我说话了。”黎英睿靠在沙发上,拄着脸看他,“不恨哥了?”
黎建鸣掏筷子的手顿了顿,垂下眼皮道:“对象黄了,赖我自己没能耐,留不住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你不接我电话?”
“行了,别念叨了。”黎建鸣把筷子放他跟前,“塞饭。”
黎英睿拿起筷子,刚想夹,又实在提不起胃口。
羊排焖面,梅菜扣肉,酸菜排骨,红烧杏鲍菇,韭菜盒子。
没一个他爱吃的。
他口味清淡,喜欢吃些精致的蒸菜。什么松茸滑土鸡、虫草蒸乳鸽、瑶柱冬瓜、小黄鱼混沌...这些东西挑食材还费事,一般家政也不会。以往黎英睿不是馋人,不爱吃也能对付。但跟肖磊处了大半年,他已经被惯出了‘口腹之欲’。
肖磊不是手巧的人,但架不住认真。要说跟人家的菜谱做,那就跟复印机似的:不多余一点,也不妥协一点。别说食材种类和调料的用量,就连火苗的大小都反复比对。还有自己交代的工作也是,全都一条条记本子上。能给你做到100,就绝不在80交差。
黎英睿向来欣赏有工匠精神的人,肖磊这一根筋的劲头,当真让他喜欢极了。
“吃饭啊,你笑啥玩意。”黎建鸣打断他的回忆,往他的米饭上夹了块大肉。
“别给我夹,吃你的。”
“那你倒是吃啊。一天到晚竟输出,也不输入。”黎建鸣挥了下筷子,“等我大侄女从仓里出来,该找不着他爹了。到处这么一撒么(看),啊,原来那墙面趴的是自己爹啊,还寻思顺窗户缝钻进来的刀螂呢(螳螂)。”
黎英睿笑了笑,端起饭盒勉强叨了两口:“你说得对。瑶瑶出仓以后还需要照顾,我不能太憔悴。”
刚吃了没两口,手机上蹦出一条消息:“请于下午三点来医院等许教授,有事商量。”
黎英睿心里咯噔一声,放下筷子回复:“有什么突发状况?”
“您先来,事情下午再说。”
这回黎英睿彻底吃不下了,握着手机发呆。
黎建鸣注意到他表情不对,也不吃了:“咋了?”
“护士让我下午三点去趟医院。”黎英睿捂着心口,呼吸急促起来,“不肯说是什么事。”
“不能是大事。”黎建鸣安慰道,“大事肯定着急,不能让你下午说。”
“我怕是供者反悔。”黎英睿别开脸打了两个喷嚏。顾不上擦擦,就哆哆嗦嗦地从提包里摸药。
黎建鸣见他要犯病,赶紧扔了饭盒迈过来给他找:“你先别自个儿吓自个儿!说不定就是签个啥同意书。”
黎英睿不说话,只是拿药的手抖个不停。抖得太厉害,胳膊肘榔头一样怼着肋骨条,疼得他汗都淌下来了。
不怪他害怕。悔捐这事很常见,概率高达20%。而一旦供者临阵反悔,对患者的打击是致命的——进入移植仓内清髓,就意味着移植手术不能回头。
黎思瑶已经进仓六天,在大剂量化疗药物的作用下,造血干细胞已被完全摧毁。免疫力几乎为零,如果后续没有合适的新细胞补充,就是死路一条。
这种情况下,通常有两个备案。一是选择直系亲属的半相合骨髓,二是输回自身造血干细胞的备份。但不管哪一种,存活几率都会大幅度下降。半相合骨髓,移植成功率只有50%。这个概率,还不是痊愈的概率,而是活着出仓的概率。至于后续会怎样,那只有老天知道。而输回自身造血干细胞,只适用于病情平缓的患者。如此大剂量的化疗,一年最多能承受一次。黎思瑶的病来得急还高危,再等一年...黎英睿躺在沙发上,双手盖住脸。大口喘息着,瑟缩着,恐惧着,在崩塌边缘摇摇欲坠。
忽地,脑子里晃过隔壁病房的小胖。比黎思瑶大三岁的男孩儿,一直找不到合适配型。无奈之下强行移植了母亲的骨髓,最终还是没挺过排异反应。痛苦煎熬两个月后,挣扎着死在一个雨天。
临死前嘴里还在喊着:‘背好疼。妈,我背好疼’。他妈妈跪在地上扒着床沿嚎哭,那哭声惊天动地,像是从动脉喷溅出的血。一股一股,泼泼洒洒,现在还在他耳边震荡着。
好怕。怕极了。他真怕自己的孩子也...!
黎英睿侧过身子,把脸埋进沙发扶手和靠背的夹角里,一抽一抽地喘。他以为自己终于赢得了上苍的怜悯,却没想到,这竟是命运更残苛的玩笑。
他那可怜又可爱的孩子。为什么就护不住呢?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把她抚养成人呢?
苦难。没完没了的苦难。他的,周围的,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的苦难,多到整个地球都浸着眼泪!
受不住了。他要受不住了,痛苦得好似下一秒就要死去。可老天哪管你能不能承受,受不住也得受——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下午三点,飘起了雨。秋季的雨渗骨头,连病房里都跟着雨淋淋、腥哄哄的。
“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么。”护士王箫手指搅着电话线,鼻尖沁出了汗,“求您那边再做做工作,救救孩子吧!”
“连续几天做工作到半夜,都没有效果。供者父母情绪非常激动,甚至把小伙子锁屋里不让出来。说再敢打他儿子主意,就来血站拉横幅,告我们逼捐。”
“可我这边孩子已经进仓清髓,没有后路可退...”
“哎。这回是真的没办法了。公益事业捐赠法里也规定了,捐献者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后悔,哪怕患者上了手术台,我们也只能接受。”
王箫放下话筒,缓缓地站起身。拉开门,对隔间外等候的两人摇头。
“还是不行。骨髓库说尽力了。”
黎英睿堆缩在小圆凳上,瞳孔浑浊得像两颗布满划痕的玻璃弹珠。
“对方...有没有说为什么?”
“出于捐献者身份保密原则,这个不能跟你说。”
“我大概也猜得到。”黎英睿低下头,用颤抖的手不停地往后拢头发,“高配、体检的时候不说,到这个节骨眼上悔捐,多半是家里人不同意。”
王箫没吱声,默认了。
“都为人父母的,理解...哎!!”黎英睿深叹一声,忽然从凳子上滑下来,蹲着背过身去。趴伏在凳面上,抽噎着摆手,“...我理解...理解...”
许教授叹了口气,弯腰拍他后背:“你先别绝望。已经让骨髓库开启应急预案处理,寻找第二个可供者。血库那边也在找有没有合适的脐带血。”
“我怕等不起了...”黎英睿像是踩在了雨里,鞋面泥泞一片,“如果半相合移植,成功的概率是不是...只有50%?”
“目前的技术已经进步了,成功率有65%。但不建议你做,因为半相合移植和骨髓库移植不一样。骨髓库捐献是外周血,半相合得抽骨髓液。你这个肾炎处于进展期,抽骨髓很可能导致病情加重。”
黎英睿没说话,从兜里掏出纸巾擦脸。擦得一包都用没了,这才重新坐到位置上。拄着膝盖,强撑冷静地说道:“别考虑我,先考虑孩子。如果手术前没有合适的供者,半相合是不是比输回自身血成功概率大些?”
许教授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先别着急牺牲自己。还没到那一步。”
黎英睿没说话,向后仰着白惨惨的脸,斜眼看外面的天。
雨下得越发激烈,忒啦啦地砸在窗上。密得像一柄锋利的白瓷刀,一下一下,凌迟着人间。
【作者有话说】
我昨儿都没敢回评来着...这里交代一下公主的病嗷。
IgA是一种抗体,主要参与粘膜免疫。公主有哮喘,犯病会导致上呼吸道感染。
IgA与入侵的病原结合,形成一种复合体。随着血液循环到肾脏,沉积下来诱发免疫反应,就是IgA肾炎。
所以大概的推测,是五年前和前妻吵架那回得了这个病。缓慢进展了三年,2015年出现血尿才被发现。
发现时是三级,还可以控制。但2016折腾惨了,排气手术,失温,哮喘犯病,工作压力,都加剧了病情进展。
2017年夏天,也就是磊子和老野猪寄个那时候,他又去医院查了一次,发现进展到四期末。五期就尿毒症了,所以他悲春伤秋地甩了磊子。
◇ 第86章
这阴郁的雨,从九月下到了十月。尽管各方面都进行了努力,但奇迹没有再度出现。经过反复评估,医院决定为黎思瑶进行亲缘半相合移植。
10月1号,医生开始为黎英睿储存自体血。
10月5号,黎英睿开始接受动员剂注射。这是种刺激造血的药物,一般来讲对供者是安全的。但黎英睿天生体质敏感,只要能过敏的东西,他基本都没跑。这药打进他身体里,不出意外地出意外了。骨痛,头痛,呕吐,乏力,难受得像是场重感冒。但他硬是挺着、瞒着、忍着,生怕医院不给他做。
早晚各一针,足足打了十针。终于在10月10号的早晨9点30分,他走进了骨髓移植仓的采髓间。
白色树脂板墙面,床边一扇明亮的大窗户。墙脚放着蓝色的氧气泵,采集台上摆着针管、血袋、剪刀、穿刺器...像琳琅满目的刑具。
床边站着三个医护,都穿着墨绿的手术服。绑着无纺布的帽子和口罩,从头到脚捂得严实,只露一双眼睛。失去了个人特征,变成了一个个符号。可敬,却也可怕。
黎英睿脱掉睡衣,裸着上身趴到采集床上。护士微微拉下他的睡裤,在他后背盖上墨绿的无菌铺巾,只露出一块巴掌大的腰窝。
医生戴上一次性手套,从护士手里接过穿刺器。临下针前,又嘱咐了一遍:“出现强烈不适,一定要说。”
“扎吧。”
甫一下针,黎英睿就喷出声痛哼,连忙把脸砸进枕面。后脖颈和耳朵像是被开水烫了,通红。
“局麻效果有限,是不是很疼?”
疼。那穿刺器像红酒的瓶起子,螺旋着往骨头里扎。
怎么可能不疼。但更疼的是这颗心——原来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
他紧紧攥着枕头角,十个指关节尖锐地支棱着,好似要穿破那层薄皮。
“能忍。抽吧。”
骨髓的采集量通常依据受捐者体重而定,粗略估计是20毫升/公斤。万幸黎思瑶还是小孩,需求量不大,有个六七百就够了——这也是医生同意黎英睿采髓的主要原因。
虽说如此,骨穿针每扎一下,只能采集到十几毫升的骨髓血。一个小时过去,医生在黎英睿的尾椎上方扎了41针,还没有集齐所需血量。
针管太多,多到采集台都摆不下,只能临时放在黎英睿的后背和大腿上。
进针时的胀痛,抽取时的酸痛。黎英睿痛得满头大汗,失血又让他浑身麻冷。他觉得自己像被风卷起来的塑料袋,眩晕和恶心一波接一波地袭来。
他死死埋在枕头里,一声都不肯吭,甚至连呼吸的深浅都极力控制着。
他怕表现出痛,医生就少抽。自己血质不好,万一提取出的干细胞不够,孩子就彻底没救了。
在下第42针的时候,他终究没抗住。头猛地一偏,大吐起来。吐得太厉害,甚至还从鼻腔里喷出来,眼泪也跟着哗哗流。那张瘦削惨白的脸,模糊得像可乐杯底残留的冰块。
护士赶紧拿纸过来给擦,医生拔出针头:“颅压高了,血输回去。”
“别输回来!”黎英睿急得直往后仰头,涕泪横流地逞强,“我没事!”
“不是输骨髓血,是输前几天抽的自备血。”医生查看了一下挂着的血袋,“还能再坚持吗?”
51/69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