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中……”时谨礼眯着眼,努力想要看清山下景象,只见酆都城正中,所有建筑夷为平地,恶鬼们围在一起蹦蹦跳跳,像是在庆贺,亦像是在做法。
程漱弯腰抓住时谨礼的后领,将他拎起来,扬手扔给银勾吕夷:“你二人带悯华真君休养去罢,别叫他死了,我还要他看着我实现我们的千年景愿。”
吕夷颔首,抱着时谨礼乘阴风离去了,时谨礼半睁着眼睛,只见他带着自己沿忘川而下,到达古大荒平原时,聚集在那里的恶鬼纷纷抬头望着他们。
吕夷落在地上,说:“跪拜。”
众鬼面面相觑,而后问:“他是何人?”
“悯华真君。”银勾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众鬼当即下跪膜拜,时谨礼别过脸,吕夷便继续带他行走。
到了平原尽头、往生塔下,吕夷抱着他转身,银勾施法,塔前众鬼又是俯首一拜。待得塔门大开,银勾吕夷带着时谨礼入内,原本的往生塔已被改造成了鬼王的临时宫殿,法阵将他们送到顶层,吕夷随手将他一放,微微颔首,退出门离开了。
时谨礼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力气,他闭着眼睛,舔舐着自己干裂的嘴唇,呼吸粗重,胸前像是压了块大石头,让他无法呼吸。
大脑有些缺氧,一阵阵抽痛着,时谨礼粗粗喘了两声,撑着冰冷的地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向外望了一眼。
这一层没有阴兵守卫,门外也没有灯,时谨礼扶着墙,向外走了两步,耳后忽然卷起一阵阴风,等他回头,便见程漱站在他身后。
程漱将他贴着墙往下滑的身躯扶起来,半拖半拉地往回走:“别乱走。”
时谨礼知道自己挣扎不过,干脆省下力气,让他拖着自己走。
程漱带着他回了房间,堪称温柔地扶着他在中央的桌旁坐下,然后接着自己的上一句话说:“我知道你去哪里。”
说完,他给时谨礼倒了杯清茶,转身走了。
房门砰地关上,时谨礼立马撸起袖子去看自己的手腕,果然适才被程漱握住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痕迹,正随着程漱的到来而泛着幽幽的紫光。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印记上的紫光逐渐变得微弱,不多时,彻底消失了。
这应该是程漱已经走远的标志,时谨礼两口喝了茶,撑着桌子起身,四下环顾。
房间的装潢贯彻着大荒鬼族的阴暗审美,床、柜、桌、椅通体漆黑,泛着阵阵冷意。屋内点了很多烛火,但大部分光都被那些黑色的家具吸收,只剩下昏暗一片,时谨礼喘了口气,找到窗户,伸手去推。
从塔顶可以看见远方的罗酆山及广阔的古大荒平原,被封印的恶鬼们在鬼王的力量下纷纷破封而出,围绕着古大荒平原上的遗迹修建新的城池、神庙,要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建造新的家园。
时谨礼颤抖地吐出一口气,想:为什么他们有现成的酆都城不住,要重新在这里建一座新城?
虽然酆都城中满是百姓,可以程漱,好吧,现在已经是鬼王了,以鬼王的心狠手辣,将那些鬼除去就是,何必多此一举?
他皱着眉头思索,但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疲惫让他有些难以集中精神,时谨礼关上窗,靠在墙角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再次被推开。
他猛地惊醒,见两个戴着面具的鬼族女性捧着食物和美酒进来,他重新闭上眼睛,随手一指,示意她们放下就行。
突然,屋内传来一声闷哼,时谨礼睁开眼睛,只见其中一个鬼族女性紧闭着眼睛往下倒,又被另一位眼疾手快地扶住,轻轻将她放在了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时谨礼扶着墙面站起来:“你……”
那鬼女看向他,迅速摘掉面具,露出一张时谨礼无比熟悉的脸。
“大侄贼!姑可想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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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缚鬼阵(四)
“姑……”时谨礼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捂着手腕难以置信道,“您怎么在这儿?您不是……”
剩下半句话没说出口,时谨礼回忆起张席玉对于他姑丢魂的态度,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您跟那老头……”
“是的呀,”他姑随手把面具放在一边,还觉得有些新奇,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然后才说:“他那天打电话给我说,怀疑你身边有内鬼,要我配合他一下,把那内鬼钓出来。”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答应他了呀,他说到时候会有两个鬼来找我,就是我给你打电话那天晚上。哎哟那个鬼啊,长得是吓人嘞,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还是给我吓了一跳。”
时谨礼不想听他姑的地府体验,两道剑眉紧紧拧着,道:“太危险了,您怎么就答应他了呢?”
“我为什么不答应他?”时谨礼他姑一听,眉头也皱起来,“你身边有人要害你,我怎么放心?”
“您来这儿家里谁放心?”时谨礼看他姑一副下来旅游的样子就头大,“您万一出事,我死了算了!”
时谨礼他姑一听,诶的一声拔高了声音,连呸三声:“你说什么晦气话?啊?哎哟,你这孩子讲话真是不吉利,什么死不死的嘛?你师父给了我防身的法宝的,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时谨礼都要给他姑气笑了,阴阳怪气地哟了一声:“还有法宝呢?您干脆直接说,您现在还有法力,下一秒就带我冲出去,把下面那些妖魔鬼怪全给杀了!”
他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试试。”
“您试什么试呀!”时谨礼一把把她拉回来,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地府情况不明朗,送他姑回阳间肯定行不通,时谨礼唉一声,问:“我师父要您在地府里干什么?”
“本来我是不到这边来的,”李太太摆摆手,自个儿走到椅子边上坐下,“那两个鬼带我过了鬼门关,说送我去酆都城住几天,结果你那个二师兄倒好,带着一群妖魔鬼怪打进来了,唉,真是……”
“您已经知道了?那我师父呢?他知道吗?”时谨礼忙问。
李太太点点头:“知道的呀,我一直和他联系呢。”
时谨礼一听,忙走过去:“你们怎么联系?”
“那个山上不是有个房子吗?”李太太伸手指向窗外,让时谨礼去看远方罗酆山上的轮回殿,“那里面有朵莲花,跟个手机似的,电话能打到你师父那里。”
时谨礼心想这是什么高级产品,之后又想,程漱控制大荒和地府之后,孟婆和地藏王菩萨又去了哪里?
“您在那里见过什么人吗?和尚?或者一个白头发的女孩?”
“那没见过,”李太太直摇头,“现在酆都都要成死城了,这个王那个王的我也不知道,都没见过。”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时谨礼猛一回头,听见他姑小声说:“你不要担心我,我到这里来是要给你带话,小游被困在那个什么什么狱的地下室里,暂时还安全,你得搞清楚你二师兄想干什么。”
说完,她啊的尖叫一声,一手把桌上的东西全扫了,食物和美酒稀里哗啦摔了一地,李太太忙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时谨礼还没反应过来,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几个阴兵冲进来,看见一片狼藉,当即冲上前,刀枪剑戟各种武器齐刷刷地指着时谨礼,将他包围起来。然后,包围圈外跑出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那被砸晕的鬼女和时谨礼他姑拖走了。
“悯华真君,”为首的那阴兵道,“请真君莫要为难我等。”
李太太被几个阴兵扶出去,临出门时,朝着时谨礼抛了个媚眼,看得时谨礼嘴角直抽抽,知道他姑的意思是:你看吧,有我在,没问题。
好吧,的确没问题。
时谨礼干咳了一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怎么样,那些阴兵这才缓缓向外退去,只是一个个都不敢转身,面朝着他,好几次都踩到了身后战友的脚。
等他们退到门前,时谨礼突然诶了一声:“能不能把程漱叫来?”
众阴兵听见他竟然敢直称鬼王的名讳,纷纷毛骨悚然起来,时谨礼冲着他们挑眉,那意思是:可以吗?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道小小的声音:“这可是悯华真君。”
众鬼这才反应过来,对了,这可是悯华真君,别说直接叫鬼王的名字,他就是逮着鬼王一通揍,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于是为首那鬼点点头,朝着时谨礼抱拳一礼,推出了房门。
时谨礼绕到窗边,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远方的罗酆山,就着他姑说的话捋思路。
去年十月份,时谨礼还在猴头市的时候,张席玉打电话找到他姑姑,说明时谨礼身边可能存在内鬼,要让他姑姑帮忙。结合那天晚上他在猴头山里接到了他姑的电话,那么李太太和张席玉约定的前往地府的日期就是那一天,所以李太太因为放心不下还在外地的大侄子,特意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那么李檀十有八九也接到了他姑的电话。
不过现在李檀不在,不好问他——还好不在,不然家里人接连下来,时谨礼才真要发疯。
从那天电话里他姑零星透露的几点信息及在医院里李檀对他说的那些话来看,张席玉当时应该是想让内鬼或内鬼的同伙误以为他们当中有人出手,导致了李太太的丢魂甚至死亡,以此引对方前去查看,从而找出内鬼到底是谁。
时谨礼有些头疼,觉得他师父和他姑简直在胡闹,魂魄离体可不是小事,万一出了差池,他姑可就真死了。
如此,以至于程漱才进门就看见时谨礼唉声叹气地坐在窗边,他站在门前眯眼看了时谨礼一会儿,然后才绅士的伸出手敲了敲门。
“找我?”
时谨礼站起来看向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确认程漱留在他身上的印记的确只能感应到他所在的位置后,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程漱冲他笑了笑,说:“等你冷静下来之后,随时可以。”
时谨礼起身要走,程漱伸手拦他:“但得和我一起。”
于是时谨礼客气地点点头,示意他带路。
程漱没多说,独自带着他下去,守卫在塔下的阴兵看见时谨礼下楼,都变得有些紧张,时谨礼没吭声,只跟在程漱后面,程漱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用在意。
一人一鬼走上大荒平原,程漱还穿着离开红檀市时的那身衣服,他的衣服很脏,上面沾满了泥土和鲜血,时谨礼盯着他看,程漱就问:“看什么?”
时谨礼收回目光,说:“你穿着这身衣服,总让我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大真实。”
“是觉得你的二师兄不真实,还是鬼王程漱不真实?”
“都有吧。”时谨礼说。
其实他对程漱是很有感情的,杨昌骏虽然对他很好,但年龄的差距始终让时谨礼难以与他坐下来平等地沟通和谈心;杨智和时谨礼差不多大,但这孩子小时候似乎知道自己被父母抛弃,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很怕时谨礼。
李檀也是一样,从小就怕他哥,到头来最后能和时谨礼平等地坐下来聊天、分享彼此观点的朋友只有程漱。
程漱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对某些往事的怀念,笑了笑说:“你去投胎那一天,东岳女帝下到三十六狱来找我,与我说,你我缘分未尽。我当时尚不知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缘分,直到那日我的一缕魂魄从三十六狱中脱出前往人间,附身于一个被冻死在医院门口的弃婴身上。”
“我是被张席玉捡回去的,这你知道。之后没过多久,鬼母结识了你的父亲,两年后生下你,万鬼来朝,张席玉又将你也带了回来。阿礼,悯华,师兄是真喜欢你啊。”
时谨礼没应声,只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见自己的话得不到回应,程漱也不恼,笑着说:“你小时候最喜欢找我玩,还教我不会的法术。其实我早会了,只是不想用,因为那些法术都是用来杀鬼的。就像你当年用这些法术杀死我的族人一样。”
“你不该率领全族叛乱,”这一次时谨礼接了他的话,说,“你本来就知道大荒依附三清天存活,惹怒三清天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是啊,依附三清天存活,”程漱冷笑了一声,“昔年盘古创世时,大荒鬼族镇守九泉之底,如今又有谁记得我们的功德?日母封印禺谷的时候,想过祂十个儿子生存的地方,是由谁建造的吗?”
时谨礼沉默下来,看着走在前方的程漱。程漱非常放松,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时谨礼,他们只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就像少年时每一个吃完晚饭后一起散步的夜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是祂之过。”时谨礼回想起记忆中悯华在天京大殿说的话,点头肯定地说,“我理解你。”
“你不理解。”程漱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伤感地笑了笑,“不管是时谨礼,还是悯华,你们都不了解,因为你们从来不是大荒鬼族。你以为游执就懂吗?他也不懂,他的牙早就被三清天磨平了,血性和骨气也都没有了,他比一个神还要像神,他那么慈悲,他甚至忘了我们在黑暗中遭受的苦楚。”
二人说话间,程漱已经带着时谨礼到了罗酆山下,他走路很快、步伐迈得很远,看起来只走了一步,其实向前挪了很长一段距离,应该是用了某些法术。
站在忘川边,程漱一扬手,奔腾的河流上便出现一艘黑色的小船,他带着时谨礼跳了进去,那船便在法力的加持下逆流而上,一直前往罗酆山顶。
时谨礼想起上一次来地府时,阎君也像这样带着他上了罗酆山,忍不住问:“阎君呢?”
“谁?东岳女帝?”程漱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下来时就没再见过,大抵回三清天报信去了吧。”
“你还挺冷静。”时谨礼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她不去,三清天迟早也要知道,这一战无可避免。下船吧。”
黑船载着他们到了罗酆山顶,时谨礼跳下船,再次望向山下的酆都城,见城池的中央被凿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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