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一点,我方才也想到了,只是有一处不解。若是饮食……我与明珠的饮食相同,若是体内积攒毒物以致毒发,我这身子不是应该毒发得更早?”
这一点余默也想到了,他道:“不,你身上并无用过此毒的痕迹。若你确信你二人日日饮食相同,那便能说明这下毒之人一心要害的只有萧璨一个,且此人不仅精通药理,还能够接触到你的汤药方子。如此想,你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余默已经将可疑之人缩减至极少数人中,可越是如此,裴玉戈的脸色便越差。因为能了解到这么多还能这么久没被查出来,人一定是萧璨身边最亲近的那些人,甚至于在那一瞬之间,裴玉戈已经想到了一个绝不可能被怀疑的人。
“看来……你心中已有了答案?”
裴玉戈眉头紧锁,良久才道:“我是有怀疑,只是难以置信。余兄,为免打草惊蛇,今日谈话,只有你我和狄群知晓,来日我怀疑之人若再次试图下毒,我再请你来查验一番,以求稳妥。”
“可以。那萧璨那儿,你打算亲自告诉他么?”
“不。”裴玉戈摇头,眼神凌厉,“这件事连明珠也得瞒着。春猎出了这么一桩事,回京之后天子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明珠有明珠要做的大事,这种暗中下毒的龌龊之人不配扰了他的心思!”
“你这身子若能再好些,上得了战场,来日称一句玉面修罗怕也不是不行。”余默单手托腮,难得就行医问诊之外的事多絮叨上两句,也是同裴玉戈相处得久了,渐渐有些喜欢同对方聊上两句闲话。
“至少在我看来,你骨子里比萧璨要狠。他也就是嘴上说说,不然那个什么大理寺卿就不该只是摔断腿了。”
“我的战场不在沙场而在朝堂,手中无刀,可一言一行皆能伤人于无形。”裴玉戈微笑却不反驳,“其实我并非冷血心硬之人,只是在打定了主意要帮明珠争一争那个位子之后,有些取舍…不得不做罢了。”
“所以我也没说错,不过起码你俩还有良心,将来总不至于普天之下都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裴玉戈叹气轻笑,并未对此说些什么。
五月初,圣驾回銮。
回京并没能冲淡萧栋心中阴霾,因为返京路上,他便收到了多地水患决堤的消息。有些地方因灾情压得久了,还连带着生出瘟疫这等祸事来,并随着灾民逃难而四散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纵使早些时日便奉旨入京的康老尚书仅半月不到便已将吏部打理得井井有条,又顺手帮着其他府衙理了旧日烂账,可依然不能解决水患的烦恼。
今年不同往昔,水患格外严重,加之瘟疫横行,即便有人真的贪心那些赈灾银子,却没几个敢接这烫手山芋。毕竟一个弄不好,不仅仅会受罚贬官,还可能一不小心将命都搭进去。
萧栋见那些平日里的‘重臣’个个避之不及,便更加怒火中烧。而天子之怒,必然是要找人发出来的,如今这个倒霉鬼,自然便成了萧璨。
春猎回京之后,兄弟二人间的矛盾骤增,不仅仅只有萧璨隐瞒武艺那一桩‘罪过’。去年以殷皇后的名义赐给萧璨的那名舞姬,好巧不巧在圣驾回京前被发现横死于行宫角门内,正是打算出宫的模样。
此女一直被藏在雍王府不见外人,此次春猎才被人瞧见是跟在裴玉戈身边伺候。巧的是她被发现横死于行宫门口时,裴玉戈因坠马伤着身子而在襄阳侯府的营帐内养着,萧璨也是陪着一直不曾回行宫的宫殿里住着。
虽是人微言轻的舞女,可有着宫中赏赐的这层名分在,她横死的消息纵然已被压下,却依旧挑起了天家兄弟对彼此的猜忌。
为了心里的这几道坎儿,赈灾的差事不出意外落在了萧璨头上,而皇帝显然不打算就此罢手。
【作者有话说】
药理的那部分是我半参考半编的,懂医药的宝子们看看别当真哈哈~
全文还有几万字,预计6月初会完结,水灾的部分不会展开细写,因为最后的这部分几乎都是玉哥视角。
第144章 平庸之恶
“太爷爷,今日又有这些人递了拜会和宴饮的帖子来。”
尚未及笄的少女手捧着一大摞管家送来的帖子,其中不乏有京中权贵豪门的,可却被女孩当成个玩笑似的说给坐在摇椅上合眼养神的老人听。
躺着的老人懒洋洋发出一声轻笑,仍是闭着眼逗女孩道:“那沛儿觉得今日这些都该如何处置?”
少女跟随太爷爷入京将满一月了,类似今日堆满拜帖的情况她早不是第一次瞧了。起先是出于好奇,她会先翻开那些帖子瞧一瞧,后来一老一小就像是默契地拿这些东西来解闷子。老人一封都不会理会,那些递拜帖的人也浑不在意,依旧雷打不动隔三差五送帖子来。不过今日,倒让女孩留出来份不一样的。
“太爷爷瞧瞧这个。”
须发皆白的老人慢慢睁开眼,已有九十高龄的他坐起身的动作很慢,甚至需要一旁年轻力壮的仆从在旁帮扶着,可他的目光却没有半分行将就木之人的浑浊。
看着重孙女展开到眼前的帖子,老人先是眯了眯眼,凑近了快速扫过拜帖的内容,随后目光落在拜帖的落款之上。
他伸手按下女孩举着的帖子,面上含笑耐心问道:“沛儿为何觉得这一封与众不同?”
“孙女跟着太爷爷在京城也住了有一月了,外面的人天天吵得厉害,还有主动上门来烦您的……孙女便想,这雍王一家子必定是与众不同的人。再说了,我还听说太爷爷答应那什么大人的请求千里迢迢从老家来到这里,不就是那位王爷出的主意?再说了,孙女听说那个男王妃天资绝色,太爷爷年轻时也是容色倾城惹人垂涎,这不得亲眼见一见才作数?”
“你啊~小机灵鬼,兄弟姐妹里就属你耍嘴皮子!”老人接过管家送来的拐杖,慢慢站起来,脸上仍是笑着的,丝毫没有约束重孙女这番大胆言辞的意思。
“康爷爷,这个就交给您了。”女孩笑笑,跟着起身并将手中帖子递给了一旁的管家。
后者心领神会,点头接下道:“好的,小小姐。”
翌日,康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叶将军的府邸,府门外是叶虞带着管家亲自出来迎接的。
“晚辈见过康大人,家父已在正厅备下新茶,请您品一品。”
“有劳少将军领路了。”
叶飞林是禁军统领,如今已官拜一品大将军,是天子身边最为倚重的重臣之一。而新任吏部尚书康潮是新任宠臣中书令与中书侍郎举荐的,自他上任之后也扎扎实实为天子了结了许多桩烦心事。其持中身正、又德高望重,最近还在赈灾的要务上为天子举荐了令其称心的人选,一时风头无两。身为天子文武宠臣的二人拜府一叙自然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至于之前那些被康老尚书忽视的人,即便知道了老人主动登门,更多也只会感慨自己比不上大将军罢了。
正厅内,不仅有叶将军在,还有另外一人‘客人’。
面如冠玉、俊美非凡,饶是先前玩笑着要见一见真人的女孩,在陪着太爷爷入正厅后也一瞬被男人过于美貌的脸孔夺去了所有目光,末了还笑着摇了摇拉着的太爷爷的手。
康潮先是同叶将军寒暄问候一番,继而便将目光落在了裴玉戈身上,男子一袭青衣、衣上也绣着青竹纹样,面上虽有些许苍白之色,可他的目光有神,脊背也挺得很直。
“这位便是裴公子吧?”
康尚书也不拐弯抹角,他一落座便直接道出促成今日将军府一会的真正‘主家’,裴玉戈这副容貌与显眼的病色,即便二人从未真正见过一面,却也不难猜。
“晚辈见过尚书大人,只因前些时日抱病在府中休养,今日才得拜会。”
论资历辈分,康潮是正儿八经肃帝朝时便在的老人了。同时期的人他不知熬死了多少个,便是朝中最德高望重的寿王爷,在这位尚书跟前也得算是晚辈。能活到这个岁数还被朝廷召回任正三品大员的,哪怕对方已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裴玉戈也不敢轻看半分,始终以严谨敬重的态度待之。
裴玉戈又主动道:“多谢老尚书肯卖晚辈这个面子来这一趟。”
康潮看了眼面上并无意外之色的叶大将军,转回头瞧着裴玉戈微笑着示意道:“裴公子费心周全,老夫也是实在对你想说的话有些好奇。今日叶将军也在,想来……裴公子的话是要同时对我二人说的吧?”
裴玉戈点头,沉声道:“正如老尚书所言。”
叶虞看了眼坐在康潮身边晃着腿的女孩,瞧着不过十一二岁,面上一副童真烂漫,与正厅氛围格格不入。他犹豫了下开口提议道:“康尚书,晚辈冒昧打断。”
“少将军直说便是,今日在座…都没必要再拐弯抹角的。”
“晚辈瞧这位…小姐年岁不大,似是对男人们谈论的正事无甚兴趣,若老大人放心,不如谈事的这段时候便由家母和内子代为照看姑娘,您意下如何?”
康潮未答,只是笑着转头看向重孙女。
女孩与太爷爷对视一眼,淡定坐在椅子上直盯着叶虞瞧,一本正经地盯了会儿,她才破功笑出了声,扬头反问道:“先昭帝建制改革,两代女帝花了近六十年才让女子得以行商论政,不必拘于方寸间只谈论妆容子女,怎么将军坐在这儿,却觉得女孩子家的就一定听不懂你们要说的?”
叶虞显然被小姑娘怼住了,愣了下才道歉道:“我…抱歉,叶某没那个意思,只是一时失言。”
“我相信将军并非有心贬低,如若不然,你此时此刻也不会在这儿。只是将军会说出方才的话,也便说明两代先帝推行的改革尚未真正成功,如将军一般对我们并无恶意的人仍然会下意识这么想,更说明两位先帝所推行的国政有继续推行下去的必要啊!”
小姑娘声音不大,可每句话的分量却根本不轻。
裴玉戈更是直白问道:“老尚书是打算来日让家中姑娘入得朝堂么?”
女孩才不过十岁有余的模样,对朝局人心已有自己的见地,除却女孩人本身聪慧非常,必然还有家中长辈教导熏陶的结果。裴玉戈已从女孩口中听出了些许志同道合之意,他需要验证的便是康潮的心思。
康潮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便道:“是……但不是如今的朝廷,眼下可没有她们的出路。”
这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裴玉戈闻言立刻起身向叶将军和康尚书拱手作揖,郑重道:“叶将军、康尚书,晚辈斗胆组了今日这个局,是为论一论如今的天子和朝局。”
老者略挑眉,他先瞥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叶飞林,继而从容反问道:“裴公子这般直白谈论,就没想过老夫可能是故意来赴约,更不怕今日你说的话传到天子耳中?这大不敬的罪名扣下来,将来连累的可不止裴公子你一个。”
裴玉戈没有半分动摇,淡定答道:“晚辈笃定二位是一心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与尚书大人虽无交情,但您看了晚辈的拜帖后决心前来赴约,晚辈便愿意相信您。”
康潮抚掌笑了几声,赞道:“有胆识、也有些魄力,比现在那群软骨头要顺眼得多。”
裴玉戈微微垂首回应:“尚书大人谬赞…”
“不过!”话未说完,康潮便已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老人身子微微前倾,脸上也没有方才的玩笑模样,严肃道,“老夫如何相信雍王不是为了谋反而谋反呢?”
“两位大人可记得约莫七八年前,忽然间在北境五州传唱甚广的一首民间童谣?”
康潮眯起眼,身子坐正并抬手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裴玉戈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北风吹、金鞭飞、并辔马儿死不跪;外家儿、战虎狼、日月轮转柴薪灭。’靖北王自昭帝敕封时便是两人一同掌权,两位老王爷当年如何权倾一时、无人能辖制撼动半分,我想尚书大人应当比我们这些晚辈都清楚得多。至于战虎狼的外家儿和柴薪指的都是谁,两位大人应当已经猜到了。”
沉默许久的叶飞林眉头紧蹙,此刻方开口打断道:“先帝当年因这则直指太子的童谣传入京中,特意以查盐铁的名义派遣御史暗中调查,只不过那名御史在返京途中遭遇截杀,不幸殒命。先前殷绰与阆中院官员下狱,已查出此案真相,乃为殷……”
话说到一半,叶飞林已没有再说下去。
裴玉戈猜到他原是想说这些与如今的天子有何关联。若只有殷绰一人认罪伏法,叶飞林或许不会联想到当今天子身上,毕竟他也是天子一手提拔的心腹重臣,纵使因为萧栋这些时日翻脸无情和自己的私交而有些动摇,但到底也不会将这些都算在天子头上。所以刚刚那一瞬,他是想为天子‘喊冤’的,然而话说到中途,将殷绰之罪与北境流言等等事联系起来,即便叶飞林再是个憨直的武人,此刻也明白其中的关窍了。
叶虞也跟着站起来,千般万般的话在看到父亲垂下的头颅后都化作了打向自己的棍子,狠狠击在头上,令他头晕目眩、气血翻涌。
对这桩经年旧案全然不知的小姑娘是一副懵懂模样,在场就唯有康潮和裴玉戈神色淡然,自始至终连震惊、愤慨都不曾有过。
“尚书大人似乎…早有预料?”
“预料谈不上。我见过的妖魔鬼怪比你们这些小子多太多了,何况比起敢弑君并篡改遗诏的萧恪,那些只敢在他和贺绥病故后动手的东西,手段多半也不入流。这世上我没见过第二个比萧恪还疯的人,而后来的天子也注定成为不了昭帝,所以靖北王府被算计只是必然,老夫至多是遗憾靖北王府的荣光不复存在罢了。”
这番话同样令裴玉戈沉默,他内心是很想反驳的,可这个瞬间,他也清晰地认识到康潮所说的不错。
“裴公子,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是得将没说完的话说完。先帝姐弟也算老夫瞧着长大的,虽比不上他们的爹娘,可我相信先帝绝不会在临终弥留之时什么都不说不做。”
叶家父子同时将目光转向裴玉戈,后者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正如尚书大人所言,先帝临终发觉太子所作所为,只是她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废储再立…既不明智、也不可行。故而临终时,将一份遗诏与信物交托给家师、平南侯以及亲信女官燕泥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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