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怪平南侯多瞧几眼,如今的裴玉戈经过了半年多的精养,气色较早些年病恹恹的模样不知道好转了多少。而除了那些真金白银的给养外,萧璨也给了他足够的尊重与帮助,以至于裴玉戈都曾惊叹于自己竟生出了不臣的心思,外人如今再看他,自然是与从前模样截然不同了。
“劳烦沈侯爷久候了,晚辈在此向您陪个罪。”
裴玉戈坦然坐在主座,他言辞谦逊却不卑微。纵使堂下之人是手握重兵、比自己父亲还要年长有资历的老将军,他也未有半分怯场,客气谦逊的言辞与雍王府主人的尊贵都拿捏得死死的,饶是见惯了各种人的平南侯都忍不住止住话多瞧他几眼。
“裴家的小子,你倒是比半年前更大胆了。”
沈贡的话听不出喜怒,裴玉戈面上平静,淡淡道:“晚辈不是变得大胆了,而是同明珠在一起时日久了,恍然明白一味隐忍并不会得到尊重,所以放开手脚打算万事都去争一争。”
“是你想争还是雍王争?”
沈贡今日上门并没有隐瞒自己是先帝托付遗诏的重臣之一,裴玉戈心知肚明,是而这个问题答了,很可能直接影响着未来沈贡的立场。
裴玉戈长呼一口气,抬头直视沈贡凝视的目光,笃定答道:“是我。明珠重情重义,又天生不喜拘束,他与天子……到底不同。”
沈贡挑眉反问:“小子这么说,不怕老夫一道奏折上去或是直接放弃雍王?”
这番话几乎是明牌了,知晓个中细节的郭纵在后面惊得瞪眼,似乎是没想到沈贡和裴玉戈会就九五之位在王府里这般直言不讳,也是担忧与府里并不来往的平南侯有何异心。
裴玉戈听了却是丝毫不慌。
他淡定地勾起一抹笑,微摇了摇头,语气十分肯定道:“沈侯爷根本不会那么做,所以晚辈无需担忧。”
“小子这般自信?!”
平南侯的目光带着审视,似乎是想看穿裴玉戈此时此刻究竟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空逞一时口头之快。
“并非晚辈盲目自信。沈侯爷承先帝遗诏多年隐忍不发,若全然无承旨的心思,那么无论晚辈等人做什么其实都奈何不了您。既然您今日拜府坦言遗诏之事,便说明您有此心,也并不似世人那般轻看明珠,晚辈自然没必要说些漂亮话欺瞒侯爷,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是么?”
很显然,裴玉戈是前者,纵使那副天资绝色的容颜大大削弱了他此刻周身的凌厉气势,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还是很快透过表象将人打量个彻底。
片刻,老将军拍桌朗声大笑,并不含半分嘲讽意味,裴玉戈就只是静静坐着等他。
“裴家小子,你刚刚…倒是有几分像你爹的模样,有些血性!”沈贡笑过后,刚刚赞了裴玉戈一句,却立马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只是你凭什么笃定老夫会奉诏帮雍王呢?平南侯府自昭帝时便只保萧氏江山而不管是哪支后嗣承袭大位,说得直白点,即便如今的陛下与雍王都是昭帝血脉,老夫也未必一定要从他兄弟二人里选一个。”
“可遗诏……”
郭纵下意识接了句话,老侯爷刀一样的眼神扫过来,郭纵抿唇皱眉收住了后面的话。
裴玉戈微微垂眸,淡定接过话道:“沈侯爷想说只要是您认定堪当大任的萧氏子弟,平南侯府便会举全府之力扶持其为帝?”
“不,不是平南侯府,而是大齐二十万铁骑精锐。”
沈贡并不怕他今日狂悖之语传出去,他敢说便是因为有绝对的自信。这二十万铁骑既可能是来日新天子的背后助力,也会成为踏碎阻碍者的铁蹄。
狂妄但自信,不过裴玉戈并未感觉不悦,相反的,他听后反而显得异常平静,就好像沈贡方才那番话与他毫无关系一般。吹了吹茶面飘着的浮沫,茶香萦绕在鼻间,正衬得此刻裴玉戈淡然若水的心境,甚至还不着痕迹晾了平南侯片刻。
良久,裴玉戈才放下茶碗,抬眸直视平南侯沈贡道:“那么侯爷所说萧氏子弟,是否也包括礼王府?”
从前他与萧璨不解礼王府为何背后下了那么多黑手,毕竟已退位让贤的老礼王是当年肃帝的子嗣,皇位已传昭文二帝,再到如今的萧栋手中,礼王府早已不是可争皇位的人选。然而此刻联系遗诏内容与沈贡那番言辞,裴玉戈似乎有些明白了。
他倒是不必再怀疑沈贡与殷绰会有合谋,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幕后黑手的礼王府,他需要试探沈贡的态度以及有关礼王府的更多事。
提起礼王府,沈贡倒确实没让裴玉戈失望。
“礼王府?”沈贡开口了,只不过态度却与裴玉戈的猜想有些出入。这位老将军嗤笑一声,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直白得有些让人一时难断真假,“在老夫看来,若说先帝只堪堪可为守成之主,那如今的天子便是德不配位的庸君,至于礼王祖孙……乱臣贼子,根本不配为帝!”
先帝及如今的天子到了沈贡的口中,竟是半句正面的点评都得不到。在场除了裴玉戈之外,都难掩眼中震惊。
“裴家小子,你不意外?”
裴玉戈淡定反问:“为何意外?沈侯爷今日拜府一言一行皆惊世骇俗,晚辈若此刻才觉惊诧,岂非太过愚钝?”
沈贡盯着人,忽得问道:“你如此,雍王又如何呢?”
“晚辈以为…沈侯爷与我闲聊了这许多,该是大抵能猜得到明珠为人如何的。”
这般回答倒是着实勾起了沈贡的好奇心,老将军略挑了挑眉,稍放缓了语气问道:“你如今能做雍王的主?”
裴玉戈微笑着摇头道:“我与明珠的情谊并非世人妄加猜测的那般刻板腐朽,所以谈不上谁做谁的主。只是纵使我力薄,也私心想为他挡下那些心怀不轨的恶人。在晚辈看来,天子应当兼有杀伐决断之手腕与慈怀天下之仁德,除此之外的脏东西,不该尽入他的眼。”
沈贡未答,只是抬手抚掌数下,脸上神情难得松动,露出了些许赞许,只是不知他这赞许是对裴玉戈还是萧璨。
“郭纵。”裴玉戈忽得开口唤了一声,被点到的郭纵立刻敛了神色上前一步垂首应声,接着便听得上首之人淡淡道,“去趟内院瞅瞅明珠是否起身,若他精神好些,便将沈侯爷今日来意同明珠言明,请他裁断。”
“属下立刻去。”
“日上三竿,雍王却未起身?”
听来寻常一句闲话却也是试探,只是听不出话中喜恶。裴玉戈抬眸淡淡道:“沈侯爷既知道王府派人将家师留书与先帝遗诏尽数取回,更应当清楚家师因何被害身亡,也该晓得这其中陛下与朝中宵小又都做了什么。明珠重情义,陡然被至亲之人背刺,便是铁打的人也会有个伤心难过的时候。会无动于衷的皆是无情之君,那样沈侯爷也不会同晚辈在这里废话这许多不是么?”
“伶牙俐齿的小子!数月前见你言辞间暗暗奚落太师,原只当是你是一时怨气,不想却是本来‘善谈’。到底是言官出身,嘴上不落下风的,不过倒是老夫想起一位故人……怀念得很。”
“那倒是晚辈有幸了。”裴玉戈并没有追问,他像沈贡认识的谁并不重要。况且方才这番言语交锋,他面上虽坦然应对,实则心中全程谨慎,句句都可能是试探与机会,他方才太过专注还不觉身子疲惫。如今第一关勉强算通过了,稍松下了口气,身子的疲乏之感便有些压制不住了,连带着胸口也有些闷闷的。
“裴家小子不必强撑,你同老夫说了那许多话,便已令人知晓你的心性,不谓那些繁文缛节。”
“让侯爷见笑了。”
沈贡是纵横沙场的老将,又历经三朝帝王,裴玉戈并不意外对方会看穿自己的勉强,故而听罢也没有再推拒,坦然站起身拱手浅行一礼。
堂中师小南和柯慈对视一眼,默契地留下柯慈在正堂陪着沈贡,师小南则快走几步跟上裴玉戈直往主院去了。
接近主院时碰上了郭纵遣来报信的亲卫,见到裴玉戈折回来,那亲卫恭敬禀明了主子传达的意思。裴玉戈听后颔首淡淡道:“便照明珠所说,你去正堂告知柯长史,稍后由他引平南侯至主院一见。”
亲卫应下,错身直奔正堂,不过这次脚步倒是慢下来不少。
裴玉戈回去时,萧璨已穿着一身织金常服坐在外间,正由侍女为他束发戴冠,只是人虽脸上带笑,可难掩憔悴疲惫之色。倒不是因为昨夜风流放纵,而是因为心结未全解开。
“玉哥。”萧璨坐着朝回来的裴玉戈伸出手,拉着人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丝毫不提平南侯如何,只关切问道,“可累着了?”
裴玉戈摇头,长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要此时见平南侯?”
“方才郭纵已同我大概说了。平南侯三朝元老且手握重兵,玉哥既已那般尽力为我争取,我总不好自己躲在屋子里拿乔不露面。”
裴玉戈知他心里仍没有过去亲兄长参与的那道坎儿,暗自叹了口气道:“明珠,我并非希望你一定做皇帝。如果可以,我宁愿你昨天没有看到老师留下的那些……”
萧璨却摇头道:“有些事即便我不去想,它也已然发生了。骗骗自己一时还好,可若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那便只能是我蠢了。我分得清轻重,就算……那是我并不期待的真相。”
第88章 逃避无用
沈贡被柯慈引至正院,老将军的步子走得很稳,行至院中,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左右,准确看向借着屋舍死角隐藏身形的暗卫们。
至于主屋前那两列在明处的亲卫更是直接与这位老将军对上,他们虽都是忠心得力的亲卫,可到底无法与驰骋沙场几十年的平南侯相比。目光相撞时,少不得心中一阵,气势自觉矮了几分。亲卫尚且如此,更不必提那些侍女小厮了。
“王爷已在屋内久候,侯爷请。”
师小南站在门外,挥手示意侍女开门,一边朝沈贡欠身行礼。领沈贡过来的柯慈见到师小南站在门口,便也自觉去到她对面空着的位置站定,没有跟着进去。
主屋外间正厅,萧璨一身浅色常服在主位坐定,裴玉戈坐在同侧下首一把太师椅上,二人身后都各有一人站定。只是此时此刻的萧璨脸色并不太好,相较一袭绛紫衣袍的裴玉戈倒更像是病弱孱弱的那个。
沈贡的目光在裴玉戈身后的狄群身上停留一瞬,而后才拱手同上位的萧璨道:“老臣见过雍王殿下。”
萧璨放下茶碗,抬眸淡淡道:“老将军客气了,请上座吧。”
沈贡颔首却没有立刻坐到萧璨旁边的位置,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堂中几人,最终落在了萧璨垂放在桌案的手腕。宽大的常服袍袖搭在桌案上,随着萧璨随意的动作被微微卷起,露出一小截被绸带绑好的箭袖。
“落座前,老臣还有件事…想请教王爷。”
“但说无妨……!”
几乎是萧璨那句话音方落,沈贡身形一动,五指成爪抓向离他较近的裴玉戈。
事发突然,反应最快的唯有狄群和萧璨,他们一个自背后伸臂过来抵挡攻击、一边扯住裴玉戈坐着的椅背,手上用力连人带椅子向后拽了一些,一个自侧方奔袭过来意图逼退沈贡的攻击。
不过沈贡出手的本意原本就不是要伤裴玉戈,而是要借这最有效的法子逼萧璨出手,所以他最初抓向裴玉戈的手并没有跟进继续,而是在萧璨过来的瞬间双臂变幻攻击对象擒向萧璨。
沈贡虽上了年纪,但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对上萧璨这个年轻力壮的也不见半点逊色。近身擒拿他似乎还更盛萧璨一筹,大概不过三五个回合,裴玉戈那边堪堪缓回神起身开口劝阻时,老将军便已经扣着萧璨手腕,旋身用足了全身力气将人扔甩了出去。
守在主屋外的两位长史及一众亲卫原本只隐隐听着屋内传来的人声,可他们才听到几声寒暄,里面便传来了打斗的声响。
尚辨不清屋内是个什么情景的时候,主屋的门便从里被砰一声撞了下,下一瞬,门就被人大力从内碰开,断裂的木门碎渣崩飞到离门最近的几人身上。
屋外守着的人皆是一惊,毕竟房门向来都只能从内拉开,如若从内向外用力将门撞开打坏,不难想象那该是用了怎样大的力气。
不过很快,两个缠斗的人自破碎的木门内侧一前一后闪了出来,退至院外时仍在交手,这时外面的人方才发觉打起来的二人是萧璨与沈贡,只不过萧璨此刻肉眼可见处于劣势,身形挪动间可见脚步略显虚浮。
“都别动!”
裴玉戈在狄群和郭纵的搀扶下走出来,及时出声喝止了亲卫要插手帮忙的举动。大抵因为此刻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满是严肃与威严,所以尽管裴玉戈这一嗓子中气不是很足,亲卫们也都纷纷停下刚欲挪动的脚步,互相看了一眼没人上前。只有柯慈略显焦急地看着裴玉戈喊了一声王妃,声音中满是不赞同。
沈贡一言不发和萧璨交手,他自然能感觉萧璨的身形挪动有些不自然,力道上也似是欠缺了些,不过与京中权贵子弟那种仅可以耍着看的皮毛拳脚不同,萧璨会的是实打实可以傍身的功夫。
老将军鹰爪一般的手袭向萧璨右手手肘,手掌摸到小臂处金铁之物的触感时,他猛地揪住常服外袍扯下。
撕拉一声,露出宽大袍袖下的箭袖劲装以及…紧贴小臂的黑铁之物。
萧璨借着拉扯衣袖的力道飞快向后疾退数步,与沈贡拉开了一些,既藏不住,他索性便将垂袖一抖将铁扇落至掌心扣紧。
沈贡没有立刻动,而是目光扫过萧璨右臂藏着的奇怪护甲,难得露出些许笑容问道:“雍王殿下,这是你自己做的?”
萧璨并未直接答,整个人仍是戒备的姿态,沉声反问:“是与不是对老将军来说重要么?”
“自然…”沈贡出声的瞬间已又冲至面前,“重要!”
这一次,老将军的拳头毫无顾忌迎上铁扇。不过接触的一瞬,沈贡能感觉到萧璨并未全力投入,手骨处传来的敲击疼痛远不似他预料的那般。
萧璨力道上仍然留了手。
沈贡心中已试探得差不多,迅速出手,没费太多功夫便夺了萧璨手中铁扇,这一次,老将军手指一捻,展开铁扇将扇骨略尖锐处抵在萧璨喉咙,中间仅有一指之遥。
65/121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67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