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闷闷不乐吗?祁禛之没注意,傅徵在他面前总是挂着一副很温和的笑容。
“二哥,那些人说的话真过分,你能不能管管他们,让他们不要再那样议论将军了?”白银接着道。
祁禛之心乱如麻。
敢在傅徵面前嚼舌根的也无外乎四帐主将和孟寰嫡系,他们会讲什么,祁禛之不用想也能猜到。
无非是诸如小郡王傅荣与他关系隐秘,傅徵罔顾人伦之类的难听话。
傅徵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祁禛之自然也不会主动去问。
眼下,听到白银提起,祁禛之也禁不住一皱眉:“他们还说什么了?”
“还说,还说……”白银有些难以启齿,“还说,当初那个什么郡主自杀,就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被傅将军,那个……”
祁禛之听了这话,脸色微变。他交完手谕,对上口令,一步并作三步,拾级而上,把白银甩在身后,一路奔上了烽燧。
初夏晚风清凉,吹得人心旷神怡。
祁禛之刚一登上烽火台,就在这心旷神怡的风里,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
“祁二公子?”傅徵沙哑又慵懒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祁禛之立马循声看去,果真,在那处高高的垛口上坐了一个人。
这人一身单薄的灰袍,手里拎着个小酒壶,不要命似的晃荡着双腿,稍一没坐稳,就会从这几十丈的高墙上摔下去。
祁禛之的心悬在了嗓子眼,他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坐在那里干什么?”
傅徵不知喝了多少,此时眼睛亮亮的,目光清澈如水洗般,他听了这个问题,似乎觉得很好笑:“当然是看风景了,今日天好,这里能看见巫兰山的雅尔库勒峰呢。”
“看风景?”祁禛之一脸空白。
傅徵倚在城垛上,笑了起来:“以前,还只是个小兵的时候,我总喜欢半夜爬上烽燧,站在这里看草原,看雪山,看……被巫兰山挡住的怒河谷。后来,边塞总是在打仗,这样的机会就少了。”
祁禛之缓缓走近,顺着傅徵的目光看去。
烽燧下,是一望无际的北塞辽原,天上星河宛如流灯,笼罩在静谧的原野上。
原野尽头,数座巍峨的高山傲然伫立,那千百年来都无人涉足的雪顶被云雾隔开,仿佛是银河之上的宫阙,在静静地俯瞰苍生。
“若是能死在这里,这辈子也无憾了。”傅徵轻声说道。
祁禛之心底某处不知名的角落被这话蓦然颤动,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就在傅徵身体稍稍往前一倾的同一时间,扑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人从烽燧城垛上抱了下来。
黑夜中,傅徵那双清亮的眼睛怔怔地注视着他。
祁禛之心跳如雷,抱着人的手情不自禁地开始发抖。
“傅召元,你疯了!”他又气又急,忍不住大声叫道。
傅徵笑了一下,扬起头,亲了亲祁禛之的嘴角:“不小心,没坐稳。”
没坐稳……
祁禛之面色铁青,他一放手,把人丢在了地上:“你知不知道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傅徵摇摇晃晃地站好,弯腰捡起酒壶:“我知道啊……”
“那你还坐在垛口上?”祁禛之呵斥道。
傅徵又是一笑:“这不是没掉下去吗?”
“你……”
“就算掉下去了,也没什么嘛,反正我喝多了,肯定不会觉得疼。”傅徵笑着凑近祁禛之,用手指戳了戳他的眉心,“你生气了?”
祁禛之确实生气了,他不仅生气,他还后怕,怕刚刚自己若是晚了一步,就会叫傅徵生生摔死在眼前。
但他却不敢开口大骂,更不敢再埋怨什么。因为,祁禛之意识到了,傅徵方才根本不是不小心没坐稳,他想死,他想让自己看着他死。
“没酒了,”看似没心没肺的人小声嘟囔道,“老高真的很抠门。”
“那就别喝了,回去吧。”祁禛之缓声说。
“那你抱我回去,”傅徵拽住了祁禛之的腕甲,“我喝多了,走不动了。”
“喝多了……”祁禛之长出了一口气,“我记得傅将军说自己酒量很好的。”
“那是以前,”傅徵看上去有些生气,“后来……后来就不行了嘛。”
祁禛之语塞,他认命地走上前,揽过傅徵的腰,一打横,把人抱起。
傅徵乖顺地环住他的脖颈,微微发烫的额头贴在了祁禛之起了一层薄汗的颈间。
祁禛之手臂一僵,忽然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他低头看向傅徵,发现傅徵也在看着自己。
“对不起,有一件事,我很对不起你。”傅徵说道。
祁禛之收回目光:“你把白银吓坏了。”
“我瞒下毕月乌一事确有私心,傅子茂毕竟是我的继子。”傅徵闷声道。
祁禛之的手很稳,脚下也很稳,他目视前方,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以后不许再这样了,坐在城垛上很危险。”
“子茂他……他的母亲是因我而死的,我对不起他。”傅徵轻轻叹了口气。
祁禛之一顿,他不禁低下头,却看到说完了这句话的傅徵已靠在自己颈边,睡着了。
他眼角微红,像是哭过了一样,眉目却很舒展,倚在祁禛之肩头,呼吸清浅又平稳。
对于过去在烟花柳巷里见惯了胭脂水粉的祁二郎来说,傅徵长得并不惊艳,他五官虽清俊,但初看时却有些平淡,有时温和得甚至让人觉得过于平平无奇。
而有时……
祁禛之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了在天奎要塞上的傅徵、在南朔城下的傅徵,他提着问疆,居高临下,眼锋锐利如刀。
那时的他,与如今睡在怀里的他,缓缓重合在了一起,轻轻触动了祁禛之心中一处隐而不宣又无从察觉的角落。
只是这种隐秘的感情甫一生根,就立刻被打断了。
“怎么这么大的酒气?”闻讯而来的孟寰皱着眉问道。
“他喝多了。”祁禛之回答。
孟寰眉头皱得更深了:“喝多了?哪来的酒?”
祁禛之不好出卖高宽:“我昨日去小镇市集上给他带的。”
“以后别让他喝了,”孟寰看了一眼靠在祁禛之肩上睡得昏天暗地的傅徵,“喝多伤身。”
“是。”祁禛之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了床上。
出了营帐,孟寰低声道:“奏疏写好了吗?”
祁禛之的视线随着帐帘落下,最后扫了一眼昏睡的傅徵,点头回答:“写好了,明日就能呈给少帅。”
孟寰“嗯”了一声:“越早把这个累赘送回京梁越好。”
“是。”祁禛之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顿了顿,问道,“少帅,傅将军说他不能回京梁,您可知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孟寰挑眉,“你不知道?”
“我……应当知道什么?”祁禛之不解。
孟寰哼笑:“当年北卫国破,先帝的三皇子,也就是当今皇帝在万寿宫为质,是傅召元挡在了金羽卫前,救下了他一命。后来咱们的皇帝陛下连自己膝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儿子都会丢给傅召元养,若不是继了位,他现在恐怕还在冠玉郡当亲王,和傅召元形影不离呢。”
“可是……少帅,”祁禛之斟酌道,“当初我接近毕月乌中人时,听他们说过,那皇帝陛下曾软禁折磨傅将军,此事……”
“此事你觉得是真是假?”孟寰反问。
祁禛之垂下双目:“我曾在傅将军处,见过一箱金瓷纸长信,火漆印上有‘悬’字,我猜……那应当是陛下所书。”
孟寰冷冷答道:“当初饮冰峡一战,傅召元远在京梁,用一纸盖了军印的战令,把我营上千将士引入陷阱,只为给高车部族打开西关走廊。西关走廊一开,数千万雪花银涌入国库,为皇帝堵上了巨额亏空。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得来大司马这个一人之下的位子?金瓷纸长信而已,你所见的,也不算多。”
祁禛之低下头,一副不敢大声语的模样,仿佛觉得就算是天高皇帝远,也不应乱议宫闱秘事。
只是祁禛之很清楚地记得,傅徵的的确确说过他救下一位为质皇子之事,祁禛之没料到,那传说中的为质皇子居然会是当今天子谢悬。
那么,孟寰口中那个丢给傅徵养的儿子,想必就是叛了国的大皇子谢裴了。
于外人看来,傅徵与谢裴之间如此一衣带水的关系,很难说不是当今皇帝与傅徵一路分崩离析的原因之一,因而孟寰觉得,只要自己的一纸奏疏递上,大司马此生怕是再无回环的余地了。
傅徵倒台,军权四散,这正是孟寰给祁禛之的许诺。
可或许是因当初张双说的话仍徘徊在耳边,以至于如今功成就在眼前,祁禛之突然觉得此事另有隐情,他或许……不该瞒着傅徵做下这样的事。
孟寰把祁禛之的沉默看在了眼里,他眉梢微动,问道:“小子,你后悔了?”
祁禛之一震,抬手抱拳:“没有。”
“傅召元待你不薄,”孟寰隐晦地点道,“你若是因此对他生了私心,也很正常。”
“我没有。”祁禛之下意识否认。
孟寰轻笑道:“有与没有,都无伤大雅。十年前,他如天神降世般带着四象营横扫四境时,我就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可望不可即的背影,盼望将来有朝一日能与他比肩而立。可是,事实证明,我永远无法与他比肩,这世上,有他傅召元就不能有我孟伯宇,有我孟伯宇,就不能有他傅召元。所以,你现在就算生了私心,也无所谓。因为,傅召元会亲手替你打碎你的心。”
祁禛之没说话,只是……不由自主地回头,又看了一眼那随微风轻动的帐帘。
“好好想想,你是想要一个能保住你余下亲人的威远侯爵之位,还是想要一个天煞孤星似的短命鬼。”孟寰一勾唇,“选择权在你。”
祁禛之闭了闭双眼。
傅徵留在他颈间的温度依旧萦绕不去,那抹清浅的鼻息、那股淡淡的奇香,以及……那人映在他眼里的笑颜。
祁禛之把这一切定义为他对傅徵的心软。
他确实对傅徵很心软,他怎么能不对傅徵心软呢?
他想强硬地把总是不知好歹凑到自己身边的人推开,可是每当想要推开时,总会难以狠心。
祁禛之忽然很生气,他在气傅徵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了他。
若是傅徵不喜欢我,或许一切都会好办些。
早已沉沦却仍不自知的祁禛之如此想道。
当然,祁禛之一退再退的后果就是,傅徵开始一近再近。
第二日酒醒,他蹭到祁禛之身边,把自己细骨伶仃的手腕伸到了人家眼前:“你昨晚都给我掐青了呢。”
祁禛之扫了一眼,勉勉强强、有些艰难地在傅徵那白皙的手腕上找到了一圈浅浅的青痕,浅到若是伸来得不及时,马上就会消失。
祁禛之欲言又止。
“你这是什么表情?很疼的!”傅徵脸一沉。
祁禛之笑了:“我说傅大将军,您沙场征战二十载,什么大伤小伤没受过,手上被我捏青了一圈就喊疼,也太娇气了吧。”
傅徵收回手,闷闷道:“是因为你手劲太大了。”
“我手劲不大,你就要送城垛上掉下去了!”祁禛之话说了一半,堪堪止住,他按了按眉心,放缓了语气,“那我去找瓶药酒,给你揉揉。”
傅徵立刻又把手伸了过去。
他身上没有三两肉,腕子细得骨节突出,祁禛之握在手里,有种自己稍稍一使劲,就会把这人的碰碎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祁禛之情不自禁地,难以自抑地真的使了劲。
“嘶!”傅徵迅速抽走手,瞪着祁禛之叫道,“你怎么下手这么狠?”
祁禛之一笑:“不是你让我给你揉的吗?”
傅徵悻悻地把手腕藏到了袖子里。
祁禛之觉得傅徵此人实在有意思,当初楚天鹰刺向他的那一刀穿胸而过,他都未曾喊过一句疼,如今被自己不小心掐红了手,就要来这里叫苦。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你昨晚是怎么找到我的?”傅徵忽然问道。
“掐指一算,”祁禛之一扬眉,“我就知道你会去烽燧。”
傅徵笑了:“那请祁二公子来掐指算算,我今天准备去哪里?”
“今天?”祁禛之“啧”了一声,“傅将军,您今天还是老老实实在帅帐里待着,哪里都不要去为好。”
“为什么?”傅徵不乐意道,“今日是五月五十,峪子娘娘的生辰,我想去峪子娘娘观。”
祁禛之立马皱起了眉:“峪子娘娘生辰跟将军您有什么关系?”
“我上次在娘娘的神像前许了愿,如今愿望实现了,我要去还愿。”傅徵说道。
祁禛之无奈:“心诚就行,不必讲究这些仪式。”
“那怎么行?万一娘娘把我的愿望收回去了呢?”傅徵叫道。
“你的愿望……”祁禛之油然而生了一种预感,他忍不住问道,“你许了什么愿望?”
傅徵眨了眨眼睛,认真地回答:“我想和你一起,过完此生。”
第53章 温柔乡
祁二郎十六岁时,萧夫人曾给他张罗过一门亲事。谈的是当世大文师弘善先生的女弟子方氏。
53/103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