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此女才情样貌不无端方,是京梁城里出了名的女公子,说媒的人都要把方家的门槛踏破了。
萧夫人在祁禛之面前极力描绘方大姑娘的美好形象,叫涉世未深的祁二郎心中满怀期许。
可谁知某一日,他照常去云桂阁喝酒时,不慎撞上了方大姑娘的长兄方震。
方震见了祁禛之,可谓是相当厌恶。如此一个纨绔公子,如何能配得上名满京梁的妹妹呢?于是,方大公子就出了个馊主意,叫人去给祁禛之的花酒里添了两味料,让那日祁二郎在桐香坊出了个大洋相。
此事沸沸扬扬传至方家,不到第二天,替威远侯府说媒的宁义伯夫人就臊眉耷眼地来退亲了。
彼时老威远侯尚在,只是病重,萧夫人本想用一门好亲事为老威远侯冲冲喜,谁料喜没冲上,祁二郎先把老威远侯气没了。
就这样,三年守孝期过,知名膏粱祁禛之的婚事给耽搁了下来。
此后,日日泡在酒糟中不愿醒的祁二郎再也没想过,这世上还能有谁,会愿意真心与他共度此生。
为什么是我呢?祁禛之的心里再一次浮起了这个念头,傅徵喜欢的人为什么是我呢?
傅徵注意到了祁禛之脸上一瞬间的错愕与迷茫,他笑了笑,不甚在意:“神仙在天上,恐怕……是听不见我的愿望的。”
“若是听见了呢?”祁禛之神使鬼差地问道。
傅徵温柔地看着他:“你希望神仙听见吗?”
“我……”祁禛之垂下双眼,避开了傅徵的视线,“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傅徵轻声道,“我应该还有些日子,或许,能等来一个答案呢。”
祁禛之心底发软,他头脑一热,说道:“六月二十三,西关开集,护国长恩观会敲钟祈福,我陪你去。”
“好啊,”傅徵开心地应了下来,“六月二十三,还有一个月,或许到时候孟伯宇就不会再生我的气,同意放我回天奎了。”
祁禛之也笑了笑,目光却不自然地看向了别处。
今早,虎无双作为要犯,被闻简亲自押解入京。
和虎无双一起走的,还有孟寰弹劾傅徵勾连外敌,包庇反贼的奏疏。
待等一行人南下到了同州,坐上西江百龙口码头的船,顺流而下,不出七天,便能抵达京梁外始固山下的思云渡口。
细细一算,傅徵在北塞的日子已所剩不多了。
朝廷会怎样处置他?
孟寰的做法实则很巧妙,他杀光了傅徵身边所有的人,把他的罪名择得干干净净,却因此留下了一个谁也说不清的重大嫌疑。
大司马傅徵,此后余生都将笼罩在这个嫌疑中,不得翻身。
所以,朝廷到底会怎样处置他呢?软禁?幽闭?还是寻个由头,革职流放?
或许皇帝会顾念私情,把人留在自己身边。
但那都不重要了。
两人从此往后,终将形同陌路。
而此时,那被祁禛之视为陌路的人忽然凑近,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祁禛之转头,对上了傅徵调笑的目光。
“所以,今日能陪我去峪子娘娘观了吗?”他满怀期许地问道。
祁禛之思索片刻,回答:“峪子娘娘观太远,这恐怕不行,不过,总塞旁边有个不知供的哪位神的破观子,你要是想去,或许孟少帅会同意。”
傅徵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那也行,只是不知……白参谋今日是否休沐呢?”
“我……”祁禛之心知他是想让自己陪他一起,于是答道,“我今日当值。”
“那明日呢?”傅徵又问。
“明日也当值。”
“那后日……”
“不过我今日可以告假一天。”祁禛之赶紧打断了傅徵的不依不饶。
傅徵立刻起身:“那快走快走,可不要被孟伯宇那小子逮住了。”
两人出门时,孟伯宇那小子正在总塞堡垒上巡视防务,他抬眼往下一扫,随后又漠然地收回了目光。
站在他身边是玄武帐下的三位主将,当中两个都是在饮冰峡一战后,被孟寰亲手提拔上来的,算是孟家嫡系。
如今,四象营中关于傅徵的流言四起,这里面有没有他们出力,还真说不清。
见傅徵跟在祁禛之身后,其中一个讪讪道:“少帅,营中亲信傅将军者不计可数,若是来日朝廷降下罪罚,恐怕对您不利。”
“不会。”孟寰淡淡道,“傅召元是明大义的人,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可是……”
“没什么可是,等朝廷降旨吧。”孟寰一顿,随后道,“还有,营中关于小郡王和他的流言蜚语,我不想再听到了。”
那三人具是一愣,但却不敢多问,只能齐齐抱拳应下:“是。”
“祁二公子,你为什么不问我营中的那些流言蜚语是真是假?”傅徵倚在马车门上,轻轻问道。
祁禛之专心赶马:“我没听到什么流言蜚语。”
傅徵笑了一下:“不必骗我,其实……我并不会为此而生气。”
祁禛之没说话。
“子茂是金城郡主和伏波将军的孩子,当年郡主带着他嫁给我时,他已有十来岁了。”傅徵慢慢说道,“当时,虢国长公主病重,不问事很久了,金城郡主的父亲余津又因挪用宫钱落了罪,牵连到了伏波将军章峻和他手下的南方诸部。章峻伏法后,长公主殿下为了保住自己的女儿,拖着病体,去求了向王,也就是当今皇帝,希望他能为郡主寻条出路。于是……郡主就嫁给了我。”
金城郡主下嫁骠骑大将军,伏波诸部的乱账交到了四象营手中。
而就在旧案了结,南蛮十五国北上进犯之际,金城郡主自杀了。
“她是被向王逼死的,因为只要有她在,伏波诸部就永远不可能安安生生地听我调遣。”傅徵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条白绫,那个只和我见过一面的妻子,就死在了将军府的门梁上。半年后,平定南蛮一战大捷,我在回京途中才得知此事。”
那时先皇顺帝已病得神志不清,哪里有闲工夫操心自己那便宜外孙女的死活?
谢悬一手按下了所有事,将北塞、南蛮、东海,以及傅徵,统统握在了自己手中。
“傅子茂的生母因我而死,是我一直对不起他,所以……”傅徵自嘲一笑,“所以,我才有了私心,想要保住这个被人利用的傻孩子。可惜,是我自不量力了。”
祁禛之一拉马缰,把车停了下来:“没有人能料到以后会如何,眼下的事都说不清,更何况将来呢?”
傅徵笑了笑:“是,你说得对。”
“来,下车吧,我扶你。”
这座破观坐落在天浪山下一处缓势矮坡的半山腰上,远看极宏伟,院落随坡势而上,足足有三进之大。
但明明已经入夏,可这破观的周围却草木凋零,门前香火衰败,别说香客了,就连洒扫的小道徒都没有。
如此看去,比呼察湖边的峪子娘娘观有过之无不及。
等走近了一瞧,只见门前左右树立的两尊神像一个没了头,一个没了手,只剩身上的披帛还在凌空“飞舞”。
傅徵凑上去,观赏了好一会,最后奇怪道:“这两位神仙怎么看上去有些面生?”
祁禛之揶揄:“哟,还有傅将军不认识的神仙?”
傅徵不理他的冷嘲热讽,兀自在那两尊神仙像下转了一圈,依旧很困惑。
“走吧,进去看看,没准坐在主位上的神仙是熟人呢。”祁禛之调侃道。
傅徵跟着他,顺着一条幽幽小径,来到了这座破观的主殿。
主殿前有一个圆形六柱青铜香炉,柱上镌刻的是一只一只的飞鸟,顺着六柱往上,顶盖则是一片轻薄的铜羽毛。
“这玩意儿看着还挺奇巧,像前朝的物件儿。”祁禛之摸着下巴研究道。
在这说话的功夫,傅徵已上了台阶,走入大殿。
当然,说是大殿,实际上不过是个小小的座堂,堂上神龛空空荡荡,不见任何牌位和神像。
祁禛之一眼看去,先注意到的是空笼龛下的几枚铜钱,以及一块污糟到看不出原色的蒲团。
“这地方,也太寒酸了吧……”祁禛之抽了口凉气,“还阴恻恻的……”
这话没说完,一旁的傅徵忽然“哎呀”了一声,祁禛之忙看向他。只见傅徵仰着头,一脸惊异地注视着这间座堂的吊顶。
“那是……”
那是一片层层叠叠的雕塑神像,犹如天宫楼阁般,倒悬在吊顶之下。孔雀、神鸟、披帛、彩云,无数吉祥之形笼罩在或嗔怒、或悲戚、或哀悯的无数神仙身旁,竟营造出了一种诸天神魔俯瞰众生的景象来。
两人站在其中,都是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怪不得阴恻恻呢,这么多神仙盯着我看,想不冒冷汗都难。”祁禛之喃喃道。
傅徵的目光落在了最中央一位形貌昳丽、身姿清逸的神像上,这神像指尖停着一只小小雀鸟,雀鸟灵动,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振翅飞下宫阙。
“听说虚荒神母座下有一百零一位谪仙,但因前朝昭王焚书,名号都已不可考,更别说供奉在香火台上了。可是这里……”傅徵不解,“这里居然还能保留下来,没有随着当年昭王灭道而一起化为废墟。”
史书上载,曾扫平天下,结束自北梁后百年乱世的女昭王云靳天生憎恶神魔之说,在驻守西江江畔的数年中,发动了无数次灭道之行,烧尽了天下道学经书,焚毁了上千座观宇楼阁。
好在是大昭王朝命短,存续了不过几十载,就被谢家所取代。
自此,过去被烧掉的道观又重新建了起来,只是那些个湮灭于历史中的古书再也寻不回来了。
当然,站在这“诸天神魔”下,傅徵和祁禛之谁也没对昭王焚书一事感慨万分——他俩都是不读书的人。
“别看了,这玩意儿看多了瘆得慌。”祁禛之拉着傅徵就要走。
谁料两人刚一转身,天公不作美,天角竟炸起一声滚雷,这门槛还没迈出,一场瓢泼大雨就当头落了下来。
“罢了,在这里歇一歇也好。”傅徵把那块污糟的蒲团翻了一个面,安稳地坐了下去。
祁禛之也硬着头皮,在“诸天神魔”的注视下,坐在了傅徵身旁。
“有点冷呢。”傅徵摸了摸肩膀。
“你不是说自己不怕冷吗?”祁禛之嘴上这样说,但还是认命地把人揽进了自己怀里,“现在还冷吗?”
傅徵笑盈盈地往祁禛之身上缩了缩:“好多了。”
“被顶上这一群盯着,能不冷吗?”祁禛之不由自主地又抬头看了一眼,“这地方太诡异了,以后不要再来了。”
“确实,”傅徵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还是峪子娘娘观的逍遥真人看上去和蔼可亲些。”
“逍遥真人?那个鞋匠?”祁禛之无语,“我宁愿留在这里。”
“为什么?”傅徵敏锐地捕捉到了祁禛之言语中的一丝畏惧,“你对逍遥真人有什么意见吗?”
“没什么意见。”祁禛之目光乱飘。
也就是说他了一句“心有杂念,欲望不纯”罢了。
“不对,”傅徵扳过祁禛之的脸,“肯定有问题。”
“没有问题!”祁禛之一把抓住傅徵的手。
两人身子靠得太近,脸也离得太近,祁禛之这么轻轻巧巧地一抓,傅徵便也这么轻轻巧巧地落进了他的怀里。
说实话,傅徵一身骨头,抱着实在硌人。可此时跌了祁禛之满怀,却平添出一股柔软来。
祁禛之下意识搂住了傅徵的腰,他一低头,鼻尖正好擦过怀中人的耳侧。
“将军,我……”祁禛之脱口叫道。
“嗯?”傅徵没听清。
一股难言的燥热从四面八方浮起,祁禛之口干舌燥,无法抑制地咽了口唾沫:“我,我去看看雨停了没,唔……”
准备落荒而逃的祁二郎没来得及起身,就被一个温热的吻堵住了嘴唇。
观外电闪雷鸣,映得观内影影绰绰。一道青白的闪电落下,将天上楼阁中那或嗔怒、或悲戚、或哀悯的神色照耀得分毫毕现。
头顶是一百零一神魔俯视人间,身后是空荡荡笼龛徒收香火,门前大雨滂沱,门内……天雷地火。
就在傅徵意犹未尽地用手指擦去嘴上残丝时,祁禛之一把按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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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来点意识流~~然后,可能就要大虐了,小小预警一下~
第54章 花开花败
轰隆隆——
又是一声雷鸣,震得天地摇动。
“诶,这里有个道观!快进来避避雨!”外面传来清脆的女声。
一阵脚步由远及近,来到了正殿外。
喘着粗气的祁禛之倏然直起身,向外看去,就见几个带着帷帽,身背背篓的年轻女子从山间小径上走来。
她们脚步轻快,全然不知这么一座荒山破观里正在发生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身下的傅徵已被亲得情迷意乱,浑身发软。他衣领大敞,露出一片雪白的胸口,胸口上布满了水渍和吻痕,叫祁禛之看了忍不住呼吸一紧。
“阿姐,快进来,小心淋湿了。”那几个女子的声音愈来愈近。
祁禛之一咬牙,抱起傅徵,快步闪身躲到了那空神龛后。
前来道观躲雨的姑娘们嬉笑着钻进正殿,在门槛下生起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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