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辞呼吸停了,心口仿佛被针芒贯穿般刺痛,脸上血色尽失。
“容澄?”
他颤着嗓音,生怕惊醒似的。
梦中的人没有回应,林长辞闭了闭眼,俯身牵起少年冰凉的手。
他是在山中陪了他十年的孩子,虽痴痴的,平日里也仔细教养,生怕磕着碰着,连提剑也怕累手,特地锻了柄过家家似的轻剑……如今竟折腾成这副模样。
那点灵气送进去便消失了,宛如没入水中,激不起一点水花。
林容澄无知无觉地紧闭着双眸,双唇泛紫,不知沉浸在何样恬静的梦中。
“容澄。”林长辞又唤,心窝泛起一阵阵刺痛,他忍住疼痛,轻轻去碰少年的脸:“师父来迟了,我们走,现在就回山。”
白西棠看出他心神不稳,急忙替他抚了抚心口,道:“族中大夫即刻就到。”
林长辞手按在胸前,缓了几息,才哑声道:“我要带容澄回山。”
他显然压着怒意,去意坚决,白西棠怎敢不允,手抄在少年膝弯,将林容澄打横抱起,准备送他二人离开祠堂。
可少年被抱出云纹棺的下一瞬,脸色即刻灰败下来,眉心闪过一点红印,即使在梦中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梦呓似的发出一点声音。
白西棠一怔,未等林长辞把人从他怀中接去,手指已点上了林容澄的眉心,几息后,神情变得凝重。
他将林容澄放回棺中,少年脸色肉眼可见地舒展几分,红印消失不见。
“镇命术。”白西棠冷然道。
他唇角掀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又迅速平复下去,不多言语,以灵力摇响了悬在门边的铃铛。
铃芯碰撞声珞珞如石,一圈圈空灵地泛出去,看不见的风拂动,摇响了回廊下的悬铃。
“何谓镇命术?”
林长辞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见白西棠脸色变化,心已沉了下去。
“镇命术乃是白家失传秘术。”白西棠不紧不慢道:“所谓镇命,即施术者为了留住某人性命,以自身命数作赌,若赌对了,被施术者便能活下来,但从此运势起落也将与施术者息息相关。”
碧虚的名头到底余威尤烈,几人怕丢脑袋,故意留了后手。
白西棠默了默,似乎怕林长辞过于震怒,微微调整了神色:“师兄莫急,此术本已失传,祖父耗尽心血总算寻回前三术,他们纵有通天的本领,也只学得这三术。”
白西棠敛眉,嗓音轻缓:“此法虽只授予家主,但若师兄信得过我,便让我来……”
话语未完,老叟恭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主人。”
林长辞冷声道:“谁下的镇命术?”
“镇命术?”老叟闻言,吞吞吐吐道:“这……贵客、少主人明鉴,老朽日夜值守,多年不出祠堂,哪里知道什么镇命术?”
“不晓得?”白西棠拍拍林长辞的肩示意他宽心,隔着珠帘冷冷道:“既如此,把堂兄请到这儿来。”
老叟不敢多说,领命而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林长辞脸色沉得可怕,长眉紧锁,摸着林容澄的头发,忽然很想将温淮唤来,拿回自己的剑。
他还没死,就已有人不顾脸面地对他弟子下手,只为一句“长生之法”。
他碧虚何时如此任人欺辱了?
林长辞自觉重生后已足够宽和,可见到容澄的时候,仍不免动了杀心。
此刻若有青霜在手,若能出剑……面前坐下的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白西棠挨着他坐在云纹棺边,盯着他的眼睛:“师兄可信得过我?”
“何意?”林长辞蹙眉。
白西棠拉住他的手,眸中含着笃定:“父亲远游,族中能解此术的人只我一个,师兄信我,我便为师侄解术。”
林长辞将信将疑:“怕是不简单?”
见他这般神情,白西棠反倒舒展了神情,道:“果然什么瞒不过师兄……我如今的修为解术还有些吃力,若为外力所扰,恐会遭受反噬,请师兄为我护法。”
师弟显然没说真话,老叟不见人影,棺中的小徒弟又无法不管,一时纷乱如麻。
但不等他抉择,白西棠已咬破指尖催动灵力。
“西棠?”
先斩后奏的举动让林长辞没来得及阻止,白西棠掌心覆在林容澄丹田处,以血画了一道复杂的纹路。
淡金色辉光一闪而过,沉入苍白的肌肤里,或许察觉到疼痛,林容澄眼皮动了动。
自眉心始,狰狞妖冶的纹路布满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血一般的纹路蜿蜒向下,所有露在外头的皮肤都能见到。
纹路似障,白西棠的灵力便化作针芒,从林容澄的眉心开始,一点一点地破开血纹。
在吃力这一点上,他没说谎,血纹才破到一半,他额上已冷汗涔涔,唇色也白了不少。
林长辞按住他:“莫要逞强。”
白西棠却摇摇头,抿了抿发白的唇:“镇命术束缚时间越长,容易汲取被施术者的运势,容澄师侄已不能再等了。”
说罢,他手势一变,划破掌心,逼出了更多的血。
血色盈盈,流了林容澄满脸。奇妙的事发生了,先前费了许多灵力才能破开的血纹,被他的血一滴,如墨溶水中,顷刻消散殆尽。
林长辞眼底带着一丝惊诧,正要细问,帘外脚步声去而复返:“少主人,罪人已带到。”
说完这一句,老叟就恭敬地等里面的回音。
但他等了半晌,珠帘后的人不发一语。
他觉得奇怪,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少主人,罪人已带到……”
“哗啦——”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珠帘,碎玉声带着几分匆忙。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白西棠,而是碧虚长老。
林长辞面上难看得紧,怀中扶了个人,那人掌心鲜血直流,垂头闭目。
“少主人!”老叟惊叫起来。
……
随时间推移,温淮心中的闷躁越来越多。
他说不清自己为何烦闷,拒绝了白季秋去亭中等候的提议,固执守在桥头。
信手拂过柳枝,他数不清第几次抬头看向雾中拱桥。
这一次,拱桥尽头慢慢出现了一个影子。
第86章 暂离
林长辞穿过雾气,略显疲倦,身披素色外袍,怀抱一名少年。
少年斜倚在他染血的肩头,紧闭双眼,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颊消瘦不少,柔和温润几乎褪尽。
“师尊!”
温淮呼吸一紧,迈着步子上桥,去接青年及他怀中的人。
手还未触及林容澄,他目光一定,落在林长辞肩上,问:“受伤了?”
白季秋不紧不慢赶上来,见状亦是神情关切,皱眉道:“莫非是那孽子冲撞了林长老?”
林长辞微微摇头,叹气道:“并非我的血。”
“那是……?”
“是西棠。”林长辞神情有几分复杂,道:“还请足下稍待。”
他不等白季秋回答,转头吩咐温淮:“速送容澄回山,寻几个灵药园当差的师姐用融银草配一副药,至于方子,你师姐知晓。”
温淮从他手里接过林容澄:“现在便走?”
林长辞替他拂开肩头的柳枝,见他似乎还想说什么,道:“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弟子知了。”温淮收敛了眉目冷色。
他迈出一步,忽而停住:“师尊不走?”
林长辞垂下眼睫:“这正是我要同白老先生说的。”
他看向白季秋,道:“容澄中了邪术,西棠强行替他解术,遭了反噬。身为师兄,未能护住师弟是在下失职。我欲留待几日等他醒来,不知前辈会否见怪?”
白季秋怎会推辞,林长辞留下来,不是正好合了侄儿的心意?
他当下便道:“岂会?林长老愿意留下,白家自当扫榻相迎,只是……西棠解的是何术?不瞒长老说,西棠在白家子辈中,修为虽不算顶尖,于卜卦扶乩、奇淫巧术方面却天赋异禀,连他也遭了反噬,这邪术……”
他语意未尽,林长辞听出其中担忧之意,道:“镇命术。”
白季秋惊愕出声:“什么!”
他急切起来,拍在玉栏上:“啊呀,西棠的修为怎能贸然破解此术?无家主应允,他就算侥幸破了,家主回来定要罚他!”
“受罚?”林长辞倒是没听白西棠提及这个,心知师弟又瞒了自己,有几分暗恼,嘴上却道:“待白尊长回来,在下亲自与他解释清楚。”
白季秋苦笑一声,道:“若有碧虚长老解释,想必家主会宽宥几分,西棠伤得如何?在下去请族医替他看看。”
“也好。”林长辞颔首。
见白季秋神色匆匆往门外去了,温淮低声问道:“师尊果真要留下来?”
他把林容澄背在背后,本想拉林长辞的手,半道还是改了方向,扯住袖子。
林长辞暗叹一声,主动抓住他的手让他宽心:“等西棠好些,为师便回山。”
温淮默了默,似乎在听他说话,握着林长辞的那只手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先前那点未雨绸缪的不安成了真,好似有谁在冥冥中,对他露出满是讥讽的笑意。
他额角隐隐有些青筋绷紧,扯了扯唇角,试图表现得平和一些,至少不能让师尊为他悬心。
半晌,温淮松开手:“弟子先行一步,师尊万事小心。”
林长辞“嗯”了一声,倏忽被他攀住肩头,唇角温热稍纵即逝。
饶是周围无人,林长辞也不免有些不自在,道:“无需担心为师,倒是你回去路上警觉些,这段时日并不太平。”
“是。”
温淮舔了舔嘴唇,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关隘外。
……
漏过三更,白西棠醒了。
他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好一会儿才清晰,余光看到一旁打坐之人,下意识放轻呼吸。
林长辞已察觉此处动静,将周天之气收敛入经脉之中,起身到他旁边,手指搭在脉上探了探,问:“现下感觉如何?”
白西棠抿唇笑笑,道:“小伤,让师兄担心了。”
他唇色发白,眼底憔悴,这样说更像是在逞强。林长辞沉默一瞬,到底没对他恼怒,将守候在外的白氏族医召进来。
族医仔细检查一番,事关少主人,他哪敢疏忽,沉吟半天,斟酌道:“少主人可有感觉胸痹?”
白西棠摇头。
“经脉可有气滞?”
白西棠运行了一下灵力,道:“些微气滞。”
族医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道:“邪术反噬,因少主人运势无可夺取,便淤积于经脉中,少许凝血滞气,我替少主人舒缓一二。”
他在白西棠手臂上扎了几根金针,以温和灵气在经脉中徐徐而行,往复几次,白西棠脸色好看了不少。
过了约莫一刻钟,族医收起药箱,叮嘱道:“我明日再来施一回针,少主人须静养一段时日,期间莫要动怒,也莫要施展耗费灵力过多的术法。”
待族医离去,林长辞坐在床边,没有开口,就这样淡淡看着白西棠。
白西棠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道:“师兄不是听见了么?我没说谎,的确只是小伤。”
“你以为我是在生你的气?”林长辞问。
白西棠左顾右盼:“师兄宽宏大量,自然不是生我的气。”
他这样就是笃定林长辞生气的确跟他有关的意思了,林长辞深吸一口气,到:“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若他当初多些防备,林容澄便不会遭此毒手,也不会纠缠这么久,更不会叫白西棠今日遭受反噬昏倒。
一种无力感弥散在心头,即便知晓症结,也无根除法子,反倒让旁人受了牵连。
“师兄。”白西棠知道他在想什么,坐起身子,握住他的手道:“容澄不仅是你的爱徒,更是我的师侄,师兄又焉知我不担忧?况且易地而处,师兄也会这般帮助寻仙的,不是么?”
他语气柔和,劝慰道:“再者,容澄师侄邪术已解,我不过经受一些反噬,过些日子就能养好。一切正是好的开始,何必消沉?”
林长辞素知他极会说话,想到族医说的“静养”,便收敛了几分神色。
见师兄听进去了,白西棠垂眸,唇角微翘,待抬眼时又恢复了平常表情,问:“师兄一直守到现在?”
林长辞摇摇头:“不算守,只是在旁调息罢了。”
“可你身体才刚调养回来,怎能再受累?我这里有人照顾,无妨的。”白西棠摇了摇床角银铃,招来一名小童:“带师兄去厢房歇息,一切当以贵客规格对待,不可怠慢。”
“喏。”
小童恭谨应下,对林长辞道:“贵客请随奴来。”
夜风转凉,拂面亦是微寒。
内山楼宇皆绕灵湖而建,无论从何处看出去,皆能看见满湖清光。路边草木葳蕤,偶尔有一两道毛茸茸的团子穿过草丛。
小童见林长辞视线追逐团子而去,解释道:“那些白兔是内山灵物,常在湖边出没。”
“内山缘何饲养如此多白兔?”林长辞问。
“这……”小童道:“听闻是从前某位族长喜欢白兔,养了几只,后来未加约束,便越来越多了。”
林长辞淡淡扫了一眼,道:“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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