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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你怎么回来了？”
乔一成边问边打量起乔祖望来。如今的他自然没有当初乔经理时候西装革履的派头，可也不像匆忙出逃那时候一般潦倒。身上穿了件的确良的衬衫，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可见这一年多，他并没有吃什么苦头，相反地，可能还过得挺滋润。乔一成一想起自己和几个弟弟妹妹过街老鼠般的遭遇，再看看面前乔祖望一脸没事人的悠哉模样，那口气就直冲天灵盖了。而坐着的那人丝毫没有感受到长子几乎能把衣服烧出个窟窿的眼神，翘起二郎腿，喝了口面前的茶，才笃悠悠地开口道：“这是老子的家，老子怎么就不能回来了？”
“你还有脸……”
乔一成这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四美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大哥！大嫂今天来接我们放学啦，还给我们买了糖葫芦，你也有份！”
四美本就嗓门大，这会儿兴奋着，声音就更响了。乔一成还没反应，乔祖望倒是先“哟”了一声。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带着调侃和审度的语气说道：“么得想到啊，老爹爹我才离家一年多，你连对象都有啦？这看来还是住进家里头了嘛！我刚才去我那屋看过了，你们小俩口真是不客气，直接霸占老爹爹的房间，这叫鸠占鹊巢。”
“哪个霸占你屋了？”乔一成狠狠呸了一下，“你可真有脸啊，这话说出去也不怕良心痛？”
“我说错了吗？这个家我才是一家之主！反了天了，你爹我还没死呢，我告诉你，谁也别想打我房子的主意，我就是死，也是要从这间屋里抬出去的！”
两人正争吵着，几个孩子拉着莫三鼻的手走了进来。就和乔一成一样，他们原本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坐着的那人时，都消失了。同样地，乔祖望在看到进来的人时，也愣了一下。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和大儿子一样，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长得不怎么漂亮，但老实本分，可能还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却没想到，踏进客堂间的是一个理着寸头，眉骨有道疤，凶神恶煞的男人。乔祖望吃不准对方和乔一成是什么关系，但他这种人精，自然看得出这不是个好惹的人，再看几个孩子和他熟稔的样子，那句质问已经到嘴边了，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换上了一副心平气和的态度说道：“你是哪位？我们家老大的朋友？”说罢又低头看几个小的，这才发现除了二强、三丽和四美，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乔祖望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记忆里也没这两人的存在，他抬头问乔一成：“怎么，你还把家里当托儿所啦？帮忙照顾别家的孩子赚外快？”
“你仔细瞧瞧，这是你的亲儿子乔七七！”乔一成指着七七说道。他知道乔祖望向来对孩子不上心，七七也很少来他们家，可当爹的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还是让他心里一阵苦涩。
可乔祖望的脸皮向来很厚，听了乔一成的话，一点儿愧疚之情都没有，只点了点头说道：“七七啊！长这么大了，看到你亲爹怎么不叫人呢？”
乔七七本就胆小，虽然这段时间和哥哥姐姐熟悉了，话变多了，但这会儿面对乔祖望这个自己血缘上的亲爹，就像面对陌生人似的，心里无比紧张。大哥怒气冲冲的样子让他有些害怕，出于本能，他便躲到了在场另一个给他安全感的大人身后，还条件反射地说了句大嫂保护七七。
这轻轻的一句话，就像平地一声雷，在客堂间里炸得震天响。乔祖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视线在乔一成和莫三鼻之间来回了好几下，才颤巍巍地举起手指指着乔一成，低头问二强：“刚才七七喊那人什么？”
“大嫂啊。”
“你们都知道？”
“是啊，这就是大嫂。”
二强说完，三丽、四美也齐齐跟着点头。四美还不忘补上一句：“大嫂做饭可好吃了！”
“哎呀！乔一成啊！你可真给我们老乔家长脸啊，不对，你简直不要脸！”乔祖望听到孩子们的话，【砰】地一掌拍在桌子上，他自以为铆足了劲，可杯子里的水连一滴都没晃出来。见没有气势，他便又【蹭】一下站了起来，指着乔一成破口大骂，说到后面也不管是不是当着几个小的的面了，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蹦了。
“行了吧你这家伙！”乔祖望怒不可遏的火气，被莫三鼻轻飘飘的一句警告就熄了火，实在是对方的眼神太吓人，让乔祖望不得不偃旗息鼓，他真怕要是晚一秒收声，下一刻那人就要提刀过来了。只是气势虽然矮了一截，他在坐下前还不忘保留最后的面子，嘟囔了一句，“老子教训小子，还要外人多管闲事，这世道没救了。”
乔一成手背在身后摆了摆，阻止了莫三鼻还要说的话。他在桌子另一边坐下，也不搭理乔祖望的训斥和几乎要喷火的眼神。拿起空着的杯子，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了两口，才说道：“你也配提老乔家的面子？这些年来，你干的桩桩件件的事儿，哪个不是丢脸的。妈走的时候连张像样的遗像都没；二姨他们明明给了你钱，你还是买了个最便宜的骨灰盒。剩下的钱去哪儿了？在麻将桌上都输给别人了。为了一点酒钱，猪肉钱，就卖儿鬻女。还老乔家的脸面？我告诉你，老乔家的脸早就被你丢光了！原本还残留的那么一星半点儿的里子，也在你骗了邻居钱逃跑后，再不剩一丝一毫了！你说，你有什么资格谈脸面？”
“你……”乔祖望手扬起了老半天，最终还是怏怏放下了。自从很多年前，他打乔一成遭到对方反抗后，他就有点儿怕这个大儿子。
乔一成看都不看他外强中干的模样，又喝了口杯中的茶，指了指莫三鼻接着道：“反正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这人叫莫三鼻，确实是我对象。我不管你答不答应，你没权利也没资格干涉我。现在想来摆当爹的谱，晚了。”
乔祖望知道，他这几个孩子里，二强老实，三丽乖巧，四美傻天真。只有老大乔一成是个有主意的，他心里也明白，自己是拿捏不住对方的。可又放不下当爹的尊严，只能色厉内荏地说了一句：“你们没脸没皮，我个老头子也管不动，可他既然进了我们乔家的门，就得负起赡养老人的责任。我看他比你大好几岁吧，工作了吧，每个月要他一百块生活费不过分吧？”
“你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乔一成话还没说完，就被莫三鼻的声音打断了。他把长袖拉上去一截，露出有着纹身的手臂，牵起一边嘴角痞笑了一下接过乔一成的话继续道：“我在殡仪馆工作，每天干的活就是收尸入殓，赚死人钱。反正我有个习惯，每个月八号拿了工资，都要去市郊的墓区，那儿有个公共区域，我会买些水果和纸钱烧烧，也去去晦气。”
莫三鼻说这些时眼神阴恻恻的，显得这话里的内容特别瘆人，乔祖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问道：“你讲这些和给生活费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随便说说。”莫三鼻耸耸肩继续说，“你要生活费也行，我也每个月八号给你。反正我那天也要去烧纸钱的，给你的钱也一样都是纸做的，只不过我省了烧那一步。”
“好啊你……你……”乔祖望你了老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末了只能拍着桌子干嚎了一句家门不幸。只是这不痛不痒的话对乔一成和莫三鼻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乔一成见乔祖望气焰完全灭了，站起身弹了弹衣服上不存在的灰，一边牵着七七和小文的手往外走，一边说：“生活费是一分不会给你的，明天开始我重新申请住校，没宿舍我就出去找地方住。南京这么大，总有我一个容身之处。”说完他又冲几个小的开口，“走，大哥带你们去吃汤包和盐水鸭。”
“好！”
一大群人瞬间就有说有笑地离开了，留下乔祖望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堂间里，气得直喘粗气。
“无法无天了！一个个都没良心！”
这回荡在屋子里的话，自然是没有人会回应的。
乔一成那天说得斩钉截铁，可都快放暑假了，学校里自然没有空床铺给他。当天夜里，莫三鼻就带着武小文回了自己住的屋子，反正本来去乔家的时候他们也没带什么，倒也不用再去收拾。乔一成在莫三鼻那儿住了几天，尽管莫三鼻的意思是让他就放宽心一直住下去，可他家地方不大，住一大一小还行，再加一个大人，就显得有些逼仄了。乔一成这两天找到个合适的屋子，每个月租金也不贵，他的补课费就能负担了，只是付三押一以后，就没有余钱了，原本想带孩子们去苏州玩的计划也不得不泡汤了。
在乔一成提出想租个房子单独住时，莫三鼻没有反对。他知道乔一成向来要强惯了，如果他非要对方住在自己的家里，肯定会让人心里不痛快，觉得是在施舍他。因此莫三鼻不但表示支持，还抽空陪他看了好几处房屋，才最后选择了这间。屋主一家早就定居在北京了，这房子空着也是浪费，知道乔一成是师范学院的高材生，谈吐也进退有度，立刻爽快地答应租给他了，还减了五十块租金。
屋里家具什么都很齐全，乔一成拿了几件衣服就能直接入住了。搬入新家那天，莫三鼻把几个小的都接了过去，整了个锅子，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涮羊肉。夜里时间晚了，就都留在了新家过夜。三丽、四美和小文睡卧室的大床，二强和七七在双人沙发上挤挤，乔一成则和莫三鼻在客厅打了个地铺。虽然地点变了，但一大家子又聚齐了。临睡前，向来内向的三丽，也忍不住拉着乔一成的手说了句：“大哥在的地方，才是我们的家。”惹得乔一成眼眶都红了一圈。
天气越来越热了，晚上睡地铺也不觉得冷。孩子们都睡着了，两个大人一时还不累，便并肩躺着聊天。莫三鼻拿指腹蹭了蹭乔一成发红的眼尾，轻轻说：“孩子们长大了，终会有自己的家庭，可是我不一样，对我来说，永远是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永远这话太遥远太奢侈了，谁都不敢保证。”乔一成扭过头摸了摸莫三鼻的侧脸，示意他听自己说完，“我这人从小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对未来也不敢有什么太大的憧憬，就怕想得太美让老天爷听到，就把美梦收回去了。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是真心喜欢你。可能不能长久，咱们得过下去才知道。咱俩努力试试看，兴许就能成了。”
“你这读书人，歪理就是多。”莫三鼻抓过乔一成的手，在他掌心亲了一下，“行，都听你的。谁让我是孩子们的大嫂，你的结发妻呢。”
“就你这寸头的发量，要结发估计难。”
“乔一成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这会儿就办了你？”
“我错了，错了，不早了，快睡吧，你明天还得上早班呢！”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夜已深，星星在天空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乔一成想，即便再不起眼，那总还是光亮，生活总该迎着光亮吧。
第12章
后来乔一成还是带着几个孩子出门玩了几天，只是地点从苏州变成了上海。乔一成念的中文系里有一位教近代文学的老师很喜欢他，知道他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正好老教授和《南京日报》的主编是老相识了，便时常鼓励乔一成投稿赚点儿稿费。
这次乔一成能有机会带弟弟妹妹们去上海，也是托了这个福。上学期他给报社写了两则带有寓言风格的短篇小故事，主编很喜欢他针砭时弊的笔锋，就把这两则故事报上去参加了一个在上海举办的新人文学奖的评比，没想到得了个三等奖。这奖项办了十多年，还是头一次有在校大学生得奖，主办方很重视，便打电话通知主编，让作者一定要来现场领奖。乔一成得知这个消息时，心里也很激动，一来是自己的文章得到专家的认可；二来这次的比赛奖金丰厚，即便他这个三等奖，也有一千块。想着既然要去上海领奖，那索性带着弟弟妹妹一块儿去那里玩上几天。
孩子们的学校从昨天开始放暑假了。二强他们几个还是住在乔家老屋里，乔一成虽然惦记他们，可他不愿看到乔祖望，这几天便都没回去。今天接到主编的通知后，他想着是得抽空过去一趟。奖金的事儿肯定是不能让乔祖望知道的，不然照他这撒泼耍无赖的脾性，不刮走一半钱是断不会罢休的。
乔一成正想着一会儿用什么借口把几个孩子带出来时，外面突然想起了一阵急促又杂乱的敲门声。用脚底板想也知道，这肯定是四美的杰作。乔一成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翘起的嘴角，把脸上的笑意尽数收敛住，换上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打开了门。只是这佯装抱怨的话还没说出口，前方就传来一声“哎哟！”，接着便看到乔四美一个趔趄，整个人直接摔了进来。原来是沉浸在敲门乐趣中的小丫头没想到乔一成突然开门了，手上的动作一抡空，人便失去了平衡。她扒着乔一成的腰后怕地想：幸好大哥就在眼前，不然我这一跟头可就破相了。这可不行，我可是乔家最好看的人。
乔一成低头瞅着乔四美脸上丰富的表情，知道她又在想些有的没的了。对于这个妹妹，他向来是不心慈手软的，冷笑了一声直接揪着对方的耳朵，满是嫌弃地开口道：“乔四美，你马上要读小学五年级了，能不能有点儿正形？”
“嘿嘿大哥~好久不见了，别一见面就凶我嘛！”乔四美早就被乔一成骂皮实了，这别人看来凶巴巴的样子，在她眼里简直如沐春风，毕竟大哥更凶的样子她又不是没见过。见乔一成听到自己的话后，神情明显软化下来了， 四美立刻打蛇随棍上，扒拉着乔一成的腰继续撒娇，“大哥你想我没？我可想你了！”
“我想你个人头猪脑的家伙干嘛？”乔一成嘴上说着不饶人的话，身体倒是很诚实地侧了侧，把后头的几个人都让进了屋，顺便瞪了眼最后进来的莫三鼻，“来了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孩子们想你了嘛，”莫三鼻趁孩子们不注意，抬手捏了捏乔一成的耳垂，“你家老爹爹一早就出去找麻将搭子了。可怜他们几个连午饭都没吃，要不是我带着小文过去，他们怕是晚上还得继续挨饿。”
“什么？我不是留了钱给你们嘛？这么快都用完了，是不是你带着四美瞎买零食了？”乔一成最后这句话是冲着二强说的。
“我没有！”二强一听立刻跳了起来，拼命摇头予以否认。边上的四美也跟着一块儿摇头，生怕晚一秒就得背锅。
“那是怎么回事儿？三丽，你当初不是说把钱藏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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