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阴险自私、贼胆包天的阉人!
“掌印这是要将错就错,不准备翻案了?”许钦寒声道。
“当然不是!先皇后遇刺的真相必须披露,大庸皇室血脉亦不可儿戏!真的可以不再追究,但假的就是假的,太子李长薄的身份,仍要追查!王爷若是没有线索,咱家可以为王爷指一条线索!”
裴寻芳望过来,又道:“如今嘉延帝抱恙,安阳王封锁消息也只是一时,纸终究包不住火,朝堂必定已是暗潮汹涌,太子党必定已在密谋夺权,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朝不保夕的季公子身上,安阳王不如将筹码压在自己身上。”
裴寻芳说着起身,道:“咱家在大庸经营多年,是王爷最佳的合作伙伴。当日咱家在地宫里同安阳王说的话不是儿戏,请王爷拿出诚意,再来同咱家谈判!”
许钦见他如此独断专行,根本不给人商量的余地,便知此事已经不是他一个说客能左右的了。
他拂拂衣袖,也起身道:“季公子身份特殊,关系到大庸国本,请掌印同王爷从长计议为上。”
“咱家等着同王爷共商大计。”裴寻芳起身便走。
“掌印留步。”许钦叫住裴寻芳,又道,“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嘉延帝在不夜宫病得实在离奇,季公子又一直昏迷不醒,王爷原本想将不夜宫彻底调查一番,谁料前晚不夜宫突遭大火,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不夜宫的人死的死,逃得逃,连春三娘也在诏狱畏罪自尽了,如今只剩一堆灰烬瓦砾,线索皆断,不知此事,掌印怎么看?”
裴寻芳面不改色,并不回应此事,却只问道:“凌舟何在?”
“掌印是指季公子的那个近卫么?那小近卫也是春三娘的人,倒是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
“烦请将他完好无缺的弄出来。”裴寻芳道,“季公子将凌舟当作弟弟一般看待,咱家不希望他有事。”
而此时,隔壁主人卧房内,秦老正掌灯研究着那瓷瓶子里的药,忽觉刮过一阵风,灯烛晃动得厉害。秦老起身欲去关窗,却觉后肩一沉,倒在桌上,昏睡了过去。
桌上的瓷瓶子被一只手拿起。
一身袈裟穿得凌乱不堪的玄衣人出现在房中,他大步朝床榻走去。
他每走一步,与外界之间便多了一层结界,声音与画面都被隔绝在外。
玄衣人行至床边,他掀开床帐,捧起苏陌的手,双膝跪地,虔诚地将额头贴在苏陌的手掌心。
“守书人阿烈,前来伺候公子。”
第72章 吞噬
“扑棱棱。”
栖息于树梢的夜鸟, 蓦地惊飞而起。
裴寻芳心头一跳,转眸看向窗外,一轮血色残月挂在枝头。
老宅静极了。
裴寻芳担心一会苏陌该醒了,醒了又该喊疼, 疼了又该找他了。裴寻芳已是心猿意马, 便道:“季公子志不在朝堂,亦无义务为大庸绵延国祚, 江山社稷、黎明百姓皆于他无关。”
“去乐籍, 还季公子自由之身,是咱家唯一的要求。王爷有何条件尽管提, 咱家有十足的诚意。”
“言尽于此, 时候不早了,来人,送送许爷!”
许钦头一回见到未经人长辈同意, 便明目张胆将人扣家里的。
这和明抢有何分别?
正经人家求娶婚配,也得三媒六聘不是?
想那弁钗礼上众人为季公子一掷千金,谁能料到竟被这阉人给捷足先登。
又想季公子今日身份不同往日,又岂能由得这姓裴的一言堂?
这皇家身份及其背后的权利哪个不是世人拼尽性命去争去抢的,饶是他许钦有万贯家财, 若有一个嫡皇子的身份摆在他面前, 他也是会为之疯狂的。可这裴寻芳, 为何会如此抗拒季公子沾上这些?
许钦百思不得其解,追上去拱手拦他:“至少让许某看一眼季公子, 王爷牵挂着公子,我也好对王爷有一个交待。”
“他很好。”裴寻芳道, “许爷似乎对季公子,还有我的宅子都很感兴趣?”
许钦噎了一下。他本还想同他打听打听这宅子的原主人, 可瞧这情形,这位阎罗怕是不会给他好脸色。
正欲说话,忽见廊下落下三名影卫,拜道:“禀掌印,小和尚逃了。”
裴寻芳脸色一变。
疾风掠过廊下人,亦将风铎吹得叮当作响。
而一廊之隔的主人卧房,一切犹如被下了沉睡咒,就连烛火也不再跳动。
万籁俱静。
整个世界仿若只剩下这小小床榻一方天地。
苏陌适才用过药,睡得很不安稳。
这座宅子奇怪得很,一砖一瓦似乎都有生命,它们趁着苏陌睡着,在他梦里高高低低说着话。
有说掌印好生奇怪,大雪天的夜里抱着公子在屋顶看月亮,可雪夜哪里会有月亮?掌印还说,帝城的月亮没有洛阳圆,要带公子去看洛阳的月亮,这不是说胡话吗,公子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说自公子走后,老宅的一切就成掌印的宝贝疙瘩,公子用过的笔不准动,公子用过的椅子不准动,就连公子挂上的风铎也不准换,可天黑了又亮,冬雪下了又停,直到红豆树彻底枯死,公子依然没有回来。
逝去的人,真的还会回来吗?
嘘,别乱说话。
这不回来了么。
忽然间,梦中那些声音全部消失了。
遮天蔽日的金色字网笼罩下来,苏陌像一叶小舟,被困于浩瀚天网下,浮浮沉沉。
忽闻一声惊天唳鸣,一只玄色大枭从那金色字网中剥离出来,它盘旋于字网间,惊空遏云,如同巡视于天地间的卫士。
那双流光巨翅扇得天摇地动,大枭锐利的眼睛很快锁定苏陌。
苏陌亦隔空回望着它。
忽而,那嘹唳声冲破云雾呼啸而来,尖利的喙爪眨眼便俯冲到眼前!
苏陌眼睫一颤,从梦中惊醒。
睁眼便见玄衣人跪在身边,捧着他的手,目光灼灼。
苏陌心悸不已,缓了片刻,这才看清玄衣人的模样。
他的模样实在荒唐,一身袈裟凌乱搭在身上,精壮的臂膊和胸脯露出大半,他头顶冒着热气,诡异的金色云纹在他身上流淌着,从心口一直蔓延至臂膀。
似一道道暴走的力量。
“你怎的弄成这样?”苏陌问他。
“守书人阿烈,前来伺候公子。”玄衣人再次说道,眼里涌动着光。
守书人?
苏陌确定自己没听错,之前关于玄衣人的种种猜测终于明朗起来。
苏陌沉吟片刻,问他:“阁下守护的是什么?”
玄衣人喉结滚动着,周身火辣辣的。
眼前的苏陌面如美玉,眉目如画,双颊透着红晕,一双似醒非醒的眸子波光潋滟,直将人看得心旌神摇。
他可是写书人啊,创造这世间一切的写书人!
可他却又如此脆弱,像被折了羽翼坠落凡间的神,手无缚鸡之力,多可爱啊,像一只受伤的小喵咪,浑身透着迷人的香。
这才是玄衣人所期待的。
世间独一无二的,伟大却又脆弱的。
方才那小唱在他身下放荡的呻吟声实在让人心烦,那小唱太能叫了,白花花的肉体扭曲着,用尽全身解数取悦他。可那身体不对劲,声音也不对劲,玄衣人按照小唱所教的探索着,可做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他的身体燃烧起来了,可身下的人不对。
玄衣人忽而明白,原来这种“伺候”不是谁都可以的。
他丢下颤栗着的小唱,打量着糜乱的房间。
迷魂香袅袅腾起。
房内的一切均让他很不适。
玄衣人觉得自己弄错了,他不应该在那里。
他像偷偷溜出学堂去偷玩的顽徒,丢盔弃甲,铩羽而归,带着满身无法纾解的燥热,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苏陌身边,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神明,期望着苏陌能给他一点点抚慰。
“阿烈守护的,是公子创造的一切,是这世界的既有秩序,是不可撼动的天道。阿烈守护的,是守书人对写书人永恒不变的忠诚。”
苏陌心惊:“阁下知道我是谁了?”
“公子是这世界最伟大的造物者!这日月星辰、山川湖海、花鸟虫鱼、芸芸众生,皆出自公子之手!世间法度、众生命数、天下兴亡,皆由公子所定!”
玄衣人激动起来,抑制不住地靠近苏陌,如虔诚的信徒,跪着亲吻着苏陌缠满纱布的掌心,他颤声道:“公子是一切规则的制定者,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明。”
苏陌心中憺憺大动!
他已经很久未想过自己是写书人这件事情了。
他看着手腕上被自己咬出来的齿痕,苍白的,无力的,就像无望时自虐的季清川一样。
苏陌恍然大悟,是“角色沦陷”!
这本书在企图吞噬他。
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苏陌会受季清川这具身体的影响,会对李长薄有所反应,他原本以为那是魂首不稳的缘故,可小槛的死,另一个裴寻芳的死,还有那该死的角色宿命论,以及逃不掉的天道的惩罚……
一件又一件事,无一不动摇着苏陌的信念。
正如当初苏陌写《伶人太子》这本文时所设计的李长薄一步步击垮季清川的信念一般,这本书以同样的方式,试图击垮苏陌。
“祂”让苏陌日渐消沉,日渐变得敏感怯懦,“祂”要让苏陌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笔下的季清川。
角色沦陷,是“祂”对穿书人原本意识的吞噬。
苏陌心中警铃大作。
终是因为心中有了在意的人、有了畏惧,才让“祂”有了可趁之机。
玄衣人仍在说着:“阿烈有眼不识泰山,写书人近在眼前却不识,从今以后,公子便是阿烈的主人,阿烈愿做公子忠贞不二的臣,尽心尽力伺候公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伸出手臂,于苏陌身后偷偷摘下了那帐中银铃。
很好,摘了这劳什子。
就没东西盯着他了。
却听“叮当”一声响,玄衣人明明很小心了,那银铃还是发出了动静。
苏陌闻声望去:“那是什么?”
玄衣人无奈摊开手。
苏陌用手臂支撑起身子,半坐起去看,正是吉空大师亲自送来的银铃。
银铃下坠着一枚笺子,笺子上完完整整写着一个名字:苏陌。
灵动劲瘦的笔迹,分明是苏陌的字迹。
为何会是……苏陌的名字,苏陌的字迹?
苏陌心中大震,他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觉到,在这书中世界里,他并不是孤独一个人,在他未知的地方,有另一个人正与他同在。
或者,曾经与他同在。
他温柔而有力量,从未出现,却又无处不在。
苏陌伸手去触摸那银铃,忽觉眼前一黑,万般情愫涌上心头,一些模糊的画面晃过脑海。
那是一个香火缭绕的秘室。
灯烛摇晃着,满墙皆是威严肃杀的小佛像。
吉空大师跪坐于诸佛面前,似乎在等人。
密室大门被打开,阴影中移进来一位坐着轮椅的瘦高身影。
吉空停下手中木鱼,望向来人。
只见那人裹着厚厚的白裘,头束金冠,锦衣华服却遮不住一身病气,他一点点靠近,直至烛火照亮他的脸。
正是苏陌!
“贫僧在此等候陛下多时了。”吉空大师道,“陛下近来身体可好?”
“行将就木罢了。”苏陌道,“吞噬比我预想的来得更快些。”
“陛下……可有后悔?”吉空大师又问。
苏陌笑笑,将一枚银铃交于吉空手中:“虽九死其犹未悔。”他双眼亮晶晶的,右耳坠着的浑圆玉珠子如跳动着的生命。
吉空双手恭恭敬敬托住银铃,道:“满天神佛,天下苍生,都会记住陛下的。”
苏陌靠向椅背,自嘲笑道:“神佛不会看得上我这样的人。”
“陛下所求皆为山河无恙,国泰民安,贫僧有幸助陛下一程,是贫僧三生修来的福分。”
苏陌微微躬身:“那就拜托大师了。”
“陛下可有想过,万一失败将如何?”
“若失败了,就请大师……”苏陌笑容愈浅,“永远不要告诉他我的名字。”
苏陌的心狂跳着,他看见,明明灭灭的烛火中,那个苏陌调转轮椅移入黑暗中,温柔叹道:“就当作大梦一场吧。”
苏陌心头如受一击。
他脑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又不得正解,苏陌一把抓住身前的玄衣人,纵然鲜血从纱布中溢出也不顾,他低声道:“阁下请告诉我,我是谁?”
玄衣人仰望着苏陌:“公子名唤苏陌,时年二十四,是《伶人太子》这本文的写书人……”
“不对,不是这个!”苏陌急了,吼道,“阁下如何认出我的?”
“这世界的起端,便是苏陌这两个字。一生万物,万物归一,苏陌是这世界的初始。这字网中曾出现过许多个苏陌,可我还来不及找到他们,他们便都消失了。”玄衣人缓缓起身,他虚虚扶着苏陌的肩,小心将他放回衾被间,“公子是唯一被我找到的苏陌。”
苏陌眼中闪着泪光,玄衣人喉间却着了火,他哄道:“公子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
“阁下为何要找我?”
“找到苏陌,效忠于他,这是写进阿烈生命里的信仰。”玄衣人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冲破禁锢,他离苏陌如此的近,那小唱教他的交合之事如春宫图般在他眼前跳跃着。
“可我并未写过你。”
“那一定是天道安排阿烈来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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