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乖顺极了,细长的脖颈毫无防备,可当他狠下心来时,却会是这世上最无情的刽子手,杀人诛心,不给你留一点希望。
苏陌,你好狠心啊。
“没有李长薄了,公子往后的生命里,都不会再有李长薄了。”裴寻芳擒住苏陌的腕子,“切断与他的一切关联,公子这双手,往后只许握着我一个人。”
苏陌咬着唇,几乎将唇咬出血来。
“公子不是季清川!”裴寻芳道,“请不要沉溺在不该由你背负的苦海里,公子与李长薄没有任何关系。”
“对……我、我不是季清川……可、可我……可我好难受……”苏陌睁着双湿漉漉的眼,强烈的角色沦陷侵蚀着他的意念,苏陌颤抖着攥住裴寻芳的手,往身体引,“救、救救我。”
“公子看着我!”裴寻芳立刻按住他的手,全身紧绷着,低声道,“公子看清楚我是谁了吗?”
君韘与臣韘交叠在一起,发着温润的光。
苏陌失了意识般:“你……你不要管我了吗?”
“公子要咱家管吗?”
“要……要……”苏陌带着哭腔道,“抱、抱抱我,别走。”
裴寻芳气笑了,他在苏陌额间重重吻了一下:“咱家不走,咱家陪着公子。”
说着,他从毛毯中抽出手,重新将苏陌裹紧,如此还不满意,又拉过大氅将他包裹住。
苏陌瞬间落空,将脸在裴寻芳怀里乱蹭,逐渐焦躁不安:“你、你松开我……松……松……”
“公子不清醒,公子不知道咱家想做什么。”裴寻芳托着苏陌不安扭动的额头,“公子清醒后会后悔的。”
“裴寻芳……我、我讨厌你……”
“讨厌也罢,嫌恶也罢,来日方长,咱家不会再在公子不清醒时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听话,没事的,熬一熬……熬一熬便过去了,想断干净,总是要掉几层皮的……”裴寻芳紧握着苏陌的腕子,“咱家陪着公子。”
马车辗得碎石乱飞。
青草里的蚱蜢吓得乱蹿。
苏陌在裴寻芳怀里哀嚎起来。
裴寻芳将人死死抱住。
掌心那个消失的疤痕似乎又疼痛起来,裴寻芳心如刀绞。
不能心软。
他曾经付出全部身心、疯狂又不计后果地爱他、要他、满足他,到最后又得到什么?
一颗被弃的棋子。
一把重新被封入刀鞘的弃刀。
裴寻芳守着一个不算承诺的承诺,等了十年,替他将李荀养大,培养成一代明君,替他守护那个世界十年无战乱纷争。
答应他的事,裴寻芳全部都做到了。
可苏陌答应的事呢?
这个小骗子。
终究,入戏的只有裴寻芳一人,被玩的也只有裴寻芳一人。
而今一切重来,裴寻芳不想再重蹈覆辙。
这一次,裴寻芳想要更多。
-
也不知过了多久。
苏陌在清醒与沉沦中几番折腾,终于沉沉睡去。
墨发凌乱,衣衫尽湿。
裴寻芳替苏陌擦净身上的汗,又为他换上干爽的衣物,这才唤来秦老。
秦老赶到时,裴寻芳已经在自斟自酌,他将一盏酒推至秦老身前。
“秦老请。”
“公子此症来得怪异,老朽找了些法子,或许可以减轻公子的痛苦……”
“我知道怎么回事,我也有缓解的法子。”
裴寻芳拿起一盏酒,细长挑飞的凤眸飘着点红,他那双眼太特别了,几盏薄酒下肚,染了醉意,原本锋利的眉眼,已是魅态尽显。
他展开双臂,斜斜倚在马车上,挑眼看过来:“我请秦老来,是想请教几个问题。”
“四爷请讲。”
他倾身逼近,一身墨黑,肩膀坚实而挺阔,有一种天生的威压。
他问:“以公子现在的身体,是否适合长途奔波?”
秦老道:“保守来讲,并不适合。”
裴寻芳眸光微动,又问:“过敏之症,可有断根之法?”
“过敏?老朽似乎在哪听过这个说法,大抵与花粉诱发的桃花藓相似。”秦老凝眉,又道,“公子方才的症状并不像是桃花藓,而像是精神受到刺激引起的身体应激反应,急火攻心,精神不守,病即外露,表现出与癔症、桃花藓、咳喘相似的症状。”
秦老沉吟道:“要断根,心病还需心药医。”
裴寻芳问:“秦老的意思是?”
“公子的心病,像是太子李长薄。”
裴寻芳眼皮一颤,咔嚓一声,手中的酒盏骤然被捏得粉碎,他又问:“最后一个问题,以现在公子的身体,能否行房?”
秦老差点被呛到,硬生生干咳了几声。
“这个……这恐怕……”秦老努力淡定道,“从医者的角度,不建议。”
裴寻芳往后一靠,挥手道:“那就拜托秦老了。”
而马车外头,刚刚归队的凌舟差点跌了一跤。
唐飞好心好意扶他一下,道:“小心点,被关了几日,路都走不齐整了。”
凌舟推开他,瞪着一双大眼,气呼呼的。
“咋的啦?吃炮仗了?”唐飞莫名其妙。
凌舟气道:“少跟我套近乎!你主子是使了什么手段,将我主子骗出来的!”
唐飞嘟囔:“我主子好好的司礼监掌印都不当了,也不知谁拐的谁。”
“你!”
-
暮色渐至。
山林间起了一层薄雾。
车队穿行于薄雾间。
苏陌困在梦魇中。
铺天盖地的金色字网如天网罩下,白色梨花不停飘落,苏陌看见,朱红宫墙下,季清川满身是血躺在落花中。
他眼角挂着泪,望着天空,瞳孔涣散,执念不散,不得解脱。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请你救救我吧。”
天地间静谧非常,唯有这个声音一直回荡着。
苏陌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金色字网越来越大,苏陌看见了,自己曾亲手写下的季清川的设定。
“季清川,至情至性,至清至洁,生而尊贵,奈何命薄,平生所愿皆系于李长薄一人,可惜一腔深情错付,飞蛾扑火,终落得个一川星河坠泥沼。”
“爱极,怨极,万念俱灰,执念不散,不可解脱,唯有放下痴妄,方可涅槃重生,从此山河远阔,痴人是路人。”
唯有放下痴妄,方可涅槃重生。
清川啊清川,你还是放不下么?
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你可还记得,在遇到李长薄之前,你最初的心愿?
十五岁那年,清川初次亮相十六乐坊百花盛宴,惊艳四座,一举夺下帝城第一伶人的桂冠。
那看呆了的沈大少爷问,清川可有何心愿?
清川微微一笑,于无数道赤裸裸的目光中,答道:云峰出远海,帆影挂清川。
清风明月,是自由自在的一生啊。
苏陌抬头望着那广袤如苍穹的金色字网,大声唤道:“阿烈。”
“公子,阿烈在。”玄衣人的声音立马出现。
“阿烈,”苏陌说道,“我原本以为,穿进这本书里,我要对抗的是原书设定,是李长薄、是天道自衡、是吞噬的惩罚!今日我才知道,我错了。”
“困住我的不是那些,困住我的是清川,是我一手写下的笔下人季清川。”
“公子。”玄衣人倏地现出原形,玄色大翅闪着流光,将苏陌包裹在内。
“困住公子的不是季清川,是公子自己。”
“公子用自己的主观意识写就了季清川,季清川便是公子意识的一部分,季公子就是公子,公子是被自己困住了。”
苏陌反驳道:“不,季清川是季清川,我是我。”
“穿进书中越久,角色沦陷越深,公子创造季公子时的那一部分意识渐渐占了主导,公子与季公子,渐渐融为一体。”玄衣人一挥翅膀,面前便出现一面顶天立地的镜子。
玄衣人轻扶苏陌的肩,看向镜子:“公子看,镜子里的人,是不是你?”
苏陌脑中嗡的炸响。
那镜子里,立着的那个青年,分明就是苏陌自己的模样。
怎么回事!
“执念不散,不可解脱,公子想偿还季公子,想救赎他,便要解开季公子的心障,放下痴妄,方可获得解脱。”
“如何解开心障?”苏陌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玄衣人道,“李长薄,公子避不了。”
“当真只有此路吗?”
“顺天道而为,公子的路或许会更顺畅一些。”玄衣人道,“公子是创造这个世界的造物者,不是敌对者。”
苏陌恍然大悟。
是啊,为何一定要逆天道而为?
这本文是苏陌写的,苏陌从穿进这本书中开始,就一直在否定这本文的设定,试图打破规则、改变一切,为何要否定一切,为何不因势利导、利用规则?
“公子一直太过紧绷了,请公子卸下枷锁,重新拿起掌控这世界的笔,你会发现,你与天道和解了。公子救赎笔下人,就是救赎公子自己。”
苏陌有些激动,玄衣人这番话简直醍醐灌顶。
“阿烈同我说这些,没关系吗?”苏陌忽而发现,玄衣人右翅的几根羽毛烧了起来。
他淡定地拍拍着火的羽毛,看向镜中的苏陌,道:“阿烈恐怕要离开公子一段时日了。”
苏陌问道:“你要去哪?”
“去寻找两全之法。”玄衣人道,“书中主角全部背离原书设定,角色崩塌,主线偏离,书中世界分崩离析,公子被角色沦陷与吞噬所威胁,这于守书人而言,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你会不会怎样?”苏陌问道。
“阿烈活得够久了。不论这世界如何变化,阿烈坏不了,阿烈永远守护公子。”玄衣人刚说完,眼前的镜子嗞啦裂了。
下一瞬,哗啦一声,镜子碎成了渣。
玄衣人讪讪笑道:“这可怎么办啊,还未分别阿烈已经开始想念公子了,人类的情感竟是如此脆弱吗?”
“你真的没事吗?”苏陌问道。
玄衣人退了几步,道:“此一别,愿公子一切安好。”
“阿烈要守护书中秩序……更、更要守、守护公子……”他突然卡壳了般,捧住自己的脑袋,左右咔嚓扭了扭,这才恢复正常。
“请公子永远不要忘记,你是写书人苏陌,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苏陌。”
“等阿烈回来,阿烈要做公子的相公。”玄衣人咧嘴一笑,双翅一振化作一只巨大的玄色大鹏,唳鸣于长空,他盘旋于字网之间,不舍地回头望了苏陌两眼。
苏陌本还想问问他关于传闻中的“天机门”的事情,可是眨眼间,流火蹿过他的身体,玄衣人化作一团火球,消失于字网间。
“阿烈?”
苏陌忽而想起,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苏陌曾收到一封陌生邮件。
玄色屏幕上,闪着几个方块字:
生辰快乐。
我亲爱的主人。
——烈
苏陌心跳得厉害,他已经太久没有想起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他低头看向那些破碎镜片,镜片中映出无数张脸。
苏陌拾起其中一片,忽而整个世界如崩塌一般被倾覆,天旋地转,苏陌摔出好远,在剧烈的响动中,苏陌被一双手揽住腰。
神识瞬间被强行拉回现实。
睁眼便是流动的火光,摔得破碎的马车,还有杀成一片的人。
但听一个声音大声喊道:“都给我住手,伤了季公子,爷要你们狗命!”
裴寻芳手握长刀单手抱着苏陌,于火光中回眸望去。
“有意思,怎么是他?”
第79章 面具
越过跳跃的火光与厮杀的人影, 一个身形魁梧、骑着骏马的少年在人群中特别显眼,他挥着长枪大声喊道:“清川!”
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
苏陌转眸望过去,裴寻芳却将他掰回来,道:“是追捕的人, 公子受惊了, 前面三里就有一处营地,咱家带公子去休息, 这里交给他们。”
又朝影卫下令:“处理干净。”
“是。”
而那骑马的少年却抡起长枪穿过混战的人群, 单枪匹马策马狂奔过来,他似乎兴奋极了, 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清川!真的是你, 清川!驾!”
裴寻芳将苏陌抱上一匹高马,挥了挥手。
影卫围拥而上。
数不清的乱刀砍向少年那翻飞的马蹄。
少年一个后空翻,弃马迎战, 他横枪一扫,那长枪便如裹藏了凶器的旋风一般,“铛铛铛”,将近身拦截的一圈影卫掀飞数丈远,他一边打还一边大喊:“清川!”
苏陌听见动静, 回头去望, 裴寻芳又将他掰回来:“坐好, 走了。”
身后打得更激烈了,一会听见战马嘶鸣, 一会又是冷兵器相搏,忽听得哎呦一声惨叫, 还有影卫唐戟的声音:“好小子,敢在你爷爷面前耍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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