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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纤醒来时正是天光熹微。
四野寂静,淡弱的光线穿透纸,洋洋洒洒地落在毫无血色的唇角上。
他茫然地盯着头顶的素色笼纱帘帐,脑袋里走马观花地闪过各种画面,浮黎揉他脑袋时的清隽笑意、为他包扎时的温柔亲和。
黎纤舔了舔唇上泛紫的牙印,这是他疼极了的时候咬上去的,现已消去不少。
他坐起身,将衣衫褪下,露出软白肚皮,只见从胸口到小腹蜿蜒着一道浅色的疤。
——鬼藤上的火种为渡厄城的燎原火。
——只凭借大妖的自愈能力,哪里会好得这般快。
——定是仙人弄好的,不知道这样重伤要耗费多少灵力。
黎纤盯着肚子发愣,眼神空茫,衣服松松垮垮地堆叠在腰腹,指尖无意识在疤痕处画圈。
他维持这样的姿势呆坐了许久,直到浮黎端碗进门才回过神来。
扯回纷扰思绪,黎纤眼巴巴地瞅着仙人手里的碗。
“甜水汤。”
“放了雪梨和红枣。”
浮黎掌下运气,把汤温热后递给他。
兴许是黎纤用手指头捏着碗沿的模样太艰难可怜,浮黎道:“我来喂……”
不等他说完,黎纤一鼓作气灌下大海碗里的全部汤水。之后,他跪在床边,学起凡人的做派,俯首磕头:“多谢仙人救我性命。”
他磕得真诚用力,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儿。
浮黎垂眸,眼底倒映着黎纤乌黑的发旋:“这本就因我而起,合该我向你道歉。”
“不。”黎纤摇头:“我没有怪仙人的。是有一个凡人告诉他……”他有些语无伦次,说到后面,声音弱了下来。
——这能怪谁呢?。
他本来就是一只长着翅膀的大鱼妖啊,若是不跟在仙人身边,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牛鬼蛇神来抢着吃他。
黎纤耷拉着脑袋,抿抿唇道:“仙人以后迎天劫的时候会吃掉我吗?若是也会,不如现在就吃了我吧。”
“不会。”浮黎勾起唇,叫他放下心来。
“那会让我暖床吗?”黎纤又问,他不懂什么是暖床,却在酌煌充满揶揄的脸上分辨出这不是什么好话。
大海碗‘咚’地掉在地上,骨碌了两圈后,撞在案脚前。
浮黎的手不尴不尬地顿在黎纤头顶,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慌乱。
他不自在地咳两声,再次否认道:“当然不会。”
黎纤得到答复跳下床,把碗捡回来,见到其完好无损后,方才松下一口气。
浮黎再度开口时,面色已恢复如常:“我既予你姓名,又将你带回住所,也定会在一日便护你一日。”
他说完,把黎纤唤到身前,拢紧黎纤的衣襟,将其塞进被褥里,复又掖好被角。
黎纤乖顺地躺回小榻,问了一直以来最想问的问题,他软绵绵地去戳浮黎的手背:“仙人为何要唤我做黎纤。”
浮黎摩挲着被大鱼指尖点弄的地方,缓缓开口:“纤,细也。”
冷郁的眸光定格在床上人的小脑袋瓜上,渐渐温润起来。
“就是…小不点的意思。”
他说完后,不再看黎纤,留下几句交代后折身出门。
“小不点?”黎纤轻声呢喃:“我哪里小?哪里小?”
忽地,腿上袭来阵阵刺痛,他掀开被褥,发现自己的身上已不是那件白色亵衣。
是一件天水碧刻丝束腰绸袍。
袍角那处栩栩如生的藕荷色鱼儿晃来晃去,打着摆子跳进黎纤的眼里。
黎纤猛地掀开眼皮,环绕在周遭的是明澄的池水,脚边横亘着一只硕大莹泽的蚌壳。
第60章
**
夜深, 银辉倾泻。瞧着折射在蚌壳上星星点点的光斑。
黎纤一双迷茫的眸子渐渐恢复清明,于万年前的光阴里清醒过来。
此刻他整个身子深陷池底漩涡,半点也动弹不得。
池水颜色诡异, 只瞬息之间已由澄澈明静变得幽蓝。
他剧烈喘息着,企图从致密的河水里觅得一丝空气。
脚边的大河蚌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击着他的小腿, 之后竟是直接闭合蚌壳, 将他半截小腿夹在了里面。
黎纤垂眸, 惊疑地盯着这只算是‘老朋友’的蚌。
——它是在救我吗?
壳底发出滋啦刺耳的摩擦声,下一瞬, 它活生生地把黎纤从漩涡中拽了出来。
脱险后, 黎纤本来想扯出小腿, 却没未曾想, 蚌壳竟倏地张开, 将他整个身子吞了进去。
不等他挣扎踢打,就听见外面传来阵阵激烈的撞击声。
黎纤本能地抱住头缩成小团,随着河蚌的剧烈震动,他像颗小汤圆一样被颠荡得翻来覆去。
忽然,河蚌停止震动,开始急速下落, 黎纤紧紧贴在蚌壳底部,生怕它瞬间张口将自己吐出去,摔个粉身碎骨。
约摸半盏茶后, 蚌壳‘咚’地落在地面,黎纤被震颤得咳出好几口方才灌进肺腑的水。
黎纤甩甩头,一阵恍惚后, 他屈起手指,拿捏适当的力度敲击着硬壳, 道:“你是不是带我来找白白的?你还记得我对吗?”
回应他的是柔和的颤动以及壳内自己清灵软糯的回音。
蚌壳张开,略作倾斜,准备将‘小汤圆’倒出来。
黎纤先它一步跳出来。
“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
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大鱼擒起一抹笑,悄声道谢:“谢谢你救了我。”
万年的悠长光阴,一波波活水的洗涤淬炼,一颗颗沙石的剐蹭磨砺,已让这蚌壳有了神识,通了灵性。
硬壳裂开一道细口,像是小孩子的笑脸。
一鱼一蚌相对,‘笑’了半晌。
黎纤矮下身蹲在蚌壳旁边,诚恳地道歉道:“对不起,当初差点吃了你,还吓得你吐出了珠子。”
他摘下胸前的布口袋,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了满地。
最后掉下的是一颗光泽莹泽的珠子,黎纤伸手去接,青果大小的圆珠稳稳地落进他手心里。
他郑重其事地将珠子捧到河蚌的缝隙前。
“这是万年前,我寻到的最漂亮的珠子。”黎纤抿抿唇:“现在我把他送给你。”
——做谢礼,也做歉礼。
河蚌岿然不动,黎纤便顺着狭小的缝隙将珠子放了进去。
他直起身,顺着微弱的光线,望向那条迂回曲折的弯道:“我要去里面找白白了。”
大鱼同河蚌作别后,飞快地走进弯道。
他的步伐又轻又快,于此方静谧空间里,只能听见水珠滴落的哒哒声。
***
眶!
和尚将一把碎灵石噼里啪啦拍在长寿医馆的堂柜上:“我来买药。”
常寿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把药方子拿来。”
玄芜不理他,自顾自地:“龙虎叶,田七粉,鱼腥草,穿心莲……”
“哎,等等!”常寿从藤椅上站起身,扬手打断他,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些草药都是用来止血、消肿、化瘀,还有用来治蛇毒的。”
“你活蹦乱跳的哪样都用不上。”
“当然不是我用。”玄芜道:“买来给小龟孙的。”
语毕,他话锋一转,直盯着悬挂于墙壁上的那副雪砌红梅图。
他道:“老财迷,那墙上的腊梅图你卖不卖?”
“不卖。”常寿包好最后一副药摆在柜台上,开始送客。
“不卖就不卖,横什么?”玄芜撇撇嘴,打着晃迈出门去,只在隐约间,听到那老烟嗓半真半假地吐出一句话:无价之宝,我哪里舍得。
***
这厢,江逾白已与巨蟒缠斗起来,
颀长挺拔的身影绕着巨蟒左右穿梭,枯枝被快速地挥舞着,隐隐生出斑斓幻影。
“逾白,我来助你。”沈清浔遥遥喊道,温润如玉的音色沾染上了些许焦灼。
灵犀闪着白晃晃的剑光,他飞身而上,与江逾白并排悬在半空。
此惑心幻境里,处处景物皆是由那位高境灵修所置。
沈清浔根本就聚不起一丝一毫的灵气,加之灵犀剑体轻薄似霜花枫叶,他根本使不出灵虚平日里的半分威势。
不轻不重的剑意彻底点燃蟒蛇的怒意。
蛇头突然窜高,‘嘶嘶’地吐着信子,打算一口把二人拆骨饮血吞进肚里。
江逾白一把推开沈清浔急速后退,纷扬的衣摆卷起阵阵飞沙走石。
其上的卷云纹路在巨大的灵力波动下也像极了奔腾的海浪。
纵然拿枯枝的手很稳,可枯枝却被寸寸震碎,江逾白趁势把手中余灰扬进蟒蛇眼里。
紫黑巨蟒嘶吼着惨叫出声,剧烈地晃动着硕大的头颅。
蛇尾疯狂摆动,将周遭的扶疏草木撞得七零八落。
江逾白躲进一道狭窄回廊,敛住气息,抬首打量起漂浮在上空的薄膜。
薄膜平整如镜,流光四溢看起来没有半点瑕疵破绽。
趁着巨蟒迷眼的间隙,沈清浔踏空而来,眨眼间移至江逾白身侧。
“不消一刻钟,避水珠就会失效了。”他道:
“此惑心幻境的实景外端说不定还连接着哪方湖海,若是这巨蟒不小心撞裂某堵石壁,引来了活水怎么办?
“此方密闭空间里,我们连凫水出去的可能性都没有……”
“嗯,当快些解决他。”江逾白保持着仰头的动作回应他。
“可这里的灵气太过于稀薄。”沈清浔道:“连起剑势都成问题。”
“不。”江逾白反驳,轻叹道:“这里的灵气反倒是过于充足了。”
迎上沈清浔不解的眸光,江逾白解释道:“我们汲取灵力的方向错了。”
“空气与巨蟒皆是实景,故而在两者身上觅不得半分灵气,可……”
修长的指划过紫檀廊柱上的芙蓉花纹,他环顾一周,双眸微敛,迸出寒芒,道:“此惑心幻境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皆是由灵气所炼化。”
“所以……”
“白白!”
身后传来轻盈悦耳的声音。打断二人的对话,不偏不倚地落在江逾白耳畔。
江逾白讶然,猛地回头,一直担心挂念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了眼前。
他遥遥望去。
大鱼未服避水珠,身上湿哒哒地滴着水,突兀地站在那里,显得滑稽又可怜。
第61章
黎纤身后是一片片美伦美央的雕梁画栋, 琼花玉树。
他像是一位从九霄掉到地上的小仙人,懵懵懂懂立在广袤天地里,不知所措。
直到......想见的人完好无损地出现视野里, 那一刻,迷惘烟消云散, 唯有欣喜欢愉。
此地跟外面有天壤之别, 这里有和煦明媚的融融日光, 绘着繁复纹路的亭台楼阁,阡陌交错的青石板小路。
有蝶舞蜂飞, 万木竞秀。
还有正在胡乱发狂的紫黑蟒蛇…
大鱼暗自打量了半晌, 将其全部收入眼底后, 敛了笑靥, 弓起身子悄摸摸地朝着巨蟒身旁三孔石桥的方向移动。
——不是让你在府外等着吗?
——不是叫你去喝油茶吗?
——你跑过来找死吗?
江逾白脑中嗡嗡作响, 眉心紧拧,平白生出连绵起伏的山川。
他此刻既惊又怒,千百句批评呵斥的话语汹涌地挤满喉咙。
两人相隔三丈有余,中间横亘着一坐石桥与一只激烈翻腾的巨蟒。
蟒的尾部上面长满了流淌着毒液的刺勾。粗壮有力的尾巴甩来甩来,毒液四溅。
紫蟒的硕大尾部扫过一片萧疏花木,毒液飞溅在上面, 登时将大半花草灼得乌黑枯焦。
‘轰隆一声’,蛇尾拍打在三孔石桥上,巨大的冲击力震断了石拱桥, 长逾三丈的石桥于眨眼间碎成粉末,溶化在碧空暖阳里。
石桥消失以后,其下方的静水忽地剧烈翻腾起来, 掀起滚滚浪潮,水花一个接一个地拍在黎纤脚边。
却不见鞋尖残留一颗水珠。
大鱼踟蹰在原地, 吸吸鼻子,使劲嗅了嗅,见满庭姹紫嫣红,却闻不到半点桂香兰馥。
——原来这些东西都是假的。
此时巨蟒的眼珠已恢复如初,又听见了尾后的窸窣响动,他昂起头颅,吐着信子朝那处响动探去。
黎纤左闪右避,躲至一怪石堆叠的假山背后,打开挂在胸前的破口袋寻找防身之物。
口袋里大部分都是些符篆与灵器
一半他根本不会使用,另一半忘记了如何使用。
唯一的锐利之物便是一柄稚儿手臂长的桃木短剑。黎纤琢磨一会儿,之后紧紧握住小剑,朝着高耸入云的假山之巅上攀爬。
底下的巨蟒凶狠地撞击假山底盘,它已然被激怒,大有与这三人不死不休的架势来。
假山被撞得晃晃悠悠,说不定下一瞬就会成为第二个石拱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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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悬在石壁的碧色身影,江逾白的心快快跳到嗓子眼里,生怕这抹烟笼青一不小心摔成胭脂红。
男人薄唇紧抿,眉眼间的淡然平和尽数散去,一股肃杀寒气渡上他清隽的脸。
瞳孔里仿佛吸收了幻境外的漫天夜色,漆黑得幽邃且浓稠,唯有瞳仁里闪烁着点点星芒。
望着愈发汹涌澎湃的水流,他抬步欲凫水而行,却见几片空中纷舞的绯花翩跹着飘至水面。
下一瞬便隐没进水中,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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