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浔也出声提醒:“合该探探这水是真是假。”
江逾白捏指掐诀,脚边石子应声而动,弹指一挥,石子任由他凭空抛出。
零碎的石头块稀稀拉拉地落进奔腾的水里,岸上的人也没听得半个响儿。
顷刻间,二人已是明白:这水流幻象下隐匿着的兴许是悬崖深渊。
看着宽河对面的黎纤与横冲直撞的巨蟒,沈清浔缓缓开口:
“方才,你我二人已被这蟒耗得精疲力尽,此刻皆是元气不足,灵力衰弱。”
温润的嗓音里裹挟着恰到好处的温柔:“我知你有气力纵身飞跃这道鸿沟,但却未必再有能力与巨蟒搏斗厮杀。”
凝脂玉石般的手挽住江逾白的臂弯:“那蟒本就迷了眼睛,黎道友又身姿轻盈,反应敏捷,想来定能撑上一段时间。’’
‘‘我们不如在此地暂缓片刻,稍作休息,待到灵力回圜后……”
“你便自己缓着吧。”江逾白出声打断他,面无表情地拂开他的手,态度客套而疏离:“我过去找他,你留在此地好生歇息。”
倏地,男人飞身跃起,像一道的流光。
光彩夺目却转瞬即逝。
留在地上的人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原本宁静的眼底掀起风云诡谲,恨意与妒意肆虐而上,蔓延在心口。
江逾白掠过层层惊涛骇浪,穿透悬空流云,最终停泊在怪石嶙峋的假山山顶。
然后,折身,垂眸,弯腰,一把拽起那只细嫩的腕子,不费力地将人提起来放在身侧。
“白白。”大鱼站稳后抹了把脸上的水雾,露出盈盈笑脸。
两个浅琥珀色的小月牙轻而易举地撞碎了江少主的满腔怒火。
于是,千百句苛责堵在了喉咙里融化成了涓涓清水。
泛着温柔缱绻,泛着缠绵旖旎,回流到了心脏里面。
山下的撞击力度越来越猛烈,江逾白连忙运转体内仅存的元气。
掌心飞出一道金印,打着圈地变成致密的网盖在巨蟒头顶,将其原地固定。
这是缚灵印,因自己灵力衰弱,故而只有半盏茶的效力。
而他要做的,便是用这半盏茶的功夫,教黎纤如何逃跑保命。
甫一开口就是温声细语:“待会你就躲在这座假山的石堆缝隙里……”
“不。”黎纤想也没想地直接拒绝,他蹙起黛色的眉,扬了扬手里的桃木短剑。
其心其意,不言而喻。
“别胡闹。”江逾白沉下声音,企图把他赶走。
“没胡闹。”黎纤踮脚凑向江逾白耳边,悄声地讲起自己的计划。
他说着最通俗易懂的句子:
“我先去引开他。”
“然后,白白往相反的方向跑”
——以命换命的打法吗?
以你命换我命。
江逾白被他气笑,抬起手掌使劲地揉搓他的发顶,好几撮呆毛支棱起来,成了乱蓬蓬的鸡窝头。
黎纤睁大眼珠,不明所以地看他,小爪子按住他作乱的手,委屈巴巴道:“我……我还没有说完啊。”
他继续道:“我将它引到来时那处漆黑的甬道里,它看不见我,但我却能循着气味找到他。”
说完后,他又挥了挥手中木剑。得意洋洋的姿态像是在一位凯旋归来的少年将军。
小木剑短而钝。
小将军呆而软。
江逾白被他逗乐,亦被他启发。
他凝视着黎纤,挑起眉梢,状似正经问道:“万一你还没跑到甬道里就被蟒蛇吞吃了怎么办?”
“那白白定要趁这个时间跑得远远的。”大鱼认认真真地交代。
***
半盏茶的功夫转瞬而逝,巨蟒恢复神识后开始新一轮的攻击。
假山的石块堆砌逐渐松动,隐隐有坍塌之迹。
江逾白不再逗弄黎纤,他扬起头,寒潭静水的瞳孔里褪去幽邃,映进那层波光粼粼的薄膜。
而后,他握住黎纤的肩膀,正色道:“我不同意你的办法。”
“可那蟒就要撞碎这山了。”黎纤急道。
“无碍,我先借些东西。你莫要偷偷爬下去。”
“借什么?”黎纤讷讷,虽然听得发懵,却也乖乖应下。
借什么?
借青天白日,琼楼玉宇,琪花瑶草。
连光影尘埃也要借。
他运转周身经络,将丹田紫府内仅剩的真元注入指尖。
广袖下原本攥紧的拳头陡然放松,最后一股灵气倾泻而出。
此处的全部灵气并不由天地所生,而是皆由灵修前辈所释。为了不两厢排斥,他只能释放自己原有的灵力。
江逾白阖眸,开始回忆起自己曾在学宫藏书阁里查阅古法典籍时,走马观花一眼瞟过的书页。
脚下浊浪翻涌,耳畔狂风怒号,识海内却寂静安谧。
剑修感知灵气的媒介是剑。
灵修不同,他们靠着的是敏于常人的七窍六觉。
茶楼里说书的酸秀才曾大言不惭地将剑修贬作砍柴樵夫,将灵修贬作变戏法的技师。
仔细想想,说来也对。
最强的剑修可以劈开一座山,斩断一片海,甚至可以破天裂地。
但,最强的灵修则可以造出一座山,一片海,一处天地。
空荡的识海里起了一阵风,江逾白轻吹两口气,这阵风就化作了数颗水滴。
就……就像是幼时捏泥塑一般。
风起,雨落。
风止,雨停。
再睁眼时,对面那处最高的水榭渐渐扭曲,瞬息之间,爆裂成细小尘雾,漫天飞扬。
——让我将这些‘灵气塑’重新捏一遍吧。
紧接着,周遭的全部景物逐一碎裂,雾霭渐渐致密浓郁,不容置喙将此方空间尽数笼罩。
趁着脚下的假山爆裂之前,江少主眼疾手快地做了两件事情。
先,往黎纤的剑上洒了些迷药。
后,带着一丝歉意,他理顺大鱼的乱蓬蓬发顶,为他重新梳了个熨帖的揪。
小英雄该有小英雄的样子。
石堆炸裂,紫蟒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吐着长信,露出狰狞的獠牙,在弥天雾霭中发狂地寻找着它的食物。
须臾之间,纤瘦的身子如离弦之箭,循着血腥之气,冲破雾霭,向巨蟒的方向极速掠去。
少年紧握剑柄,直直刺向大蟒头颅。
他拔出剑,撤身疾退数十步,驻足在江逾白身侧。
炽热乌红的鲜血喷薄而出,如长坝决堤。
砰!
紫黑巨蟒的轰然倒地,响声之大,足以振聋发聩。
……
第62章
***
日悬中天时, 长寿医馆就闭了铺,落了锁。药庐的小破门关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唯有丝缕的桑落酒气透过窗缝飘到街头巷尾上。
窗户纸上绰绰地映着两个人影。
一个是披着僧衣的怪和尚, 另一个是身形佝偻的老医修。
“我与她相识在春意融融的日子里。”
“风轻扬,光和煦, 是人间的大好时节。”
“彼时, 我与师弟脱离师门后, 被曾胜过嫌隙的谷中大长老一路追杀。”
“逃至小周山时,二人分开, 他南下, 准备观归元的如黛山光。我北上, 打算赏扶沧的漫天寒酥。”
“可是到了流月小城时, 我那条被割断筋脉的左腿说什么也罢工不干了。”
“我又饿又伤, 又穷又残,简直狼狈至极,只能在小城门口摆摊看病。”
“宽约三尺的小方桌,我与她相对而坐,她一身锦衣华服,面容娇媚昳丽。”
“我当时连头都不敢抬哟!”
“她凑到我耳边, 馥郁的海棠香熏得我头晕目眩。之后,她神神秘秘地请我夜半三更去城主府邸的后花园,还特别交代要翻墙而来。”
“倾城佳人, 翩翩公子,夜半相会,私定终身, 情深似海,矢志不渝。”
“我那时, 满心满眼地以为她瞧上我了。”
“谁知,我翻墙落下的时候,看见的不只有佳人,还有一只……”
“一只蟒蛇!”
“一条长约数尺,有参天古木那般粗壮的紫黑巨蟒。”
“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心蹦到了嗓子眼。”
“而后,她告诉我,她偷养着的爱宠蟒蛇因救人而受了重伤。满城的医修丹师不是技艺拙劣,就是经验浅薄,甚至还有人当场就被吓晕过去的。”
“总之就是无人能救。”
“她和言细语地求我,少女弧度温柔的侧颜在婆娑月影下好看得像是世间最美的垂丝红箩。”
“突然,我就觉得她美极了,连带这蟒都可爱极了。”
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如同春风场上的艺伎唱到缠绵旖旎情正浓时,突然冷了音,离了台。
长年浸润在烟草与烈酒的嗓子沙哑得要命,老医修却用了最温和的语调讲着属于自己的风花雪月。
和尚又替他斟满一杯酒,善解人意地不去问‘后来呢?’。
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嘴真贱,就不该瞎问那副画。
若是不问那句‘为何?’,也不会惹得人家再喝坛陈年酒,再去提伤心事。
至于‘后来呢?’
楠木桌上经年累月的油渍,老医修那件破了洞的棉麻长衫,讲两句就要咳两声的破锣嗓子。
这都证明……
后来,当然是一腔春水付东流,做了大半辈子的孤家寡人啊。
常寿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踉跄着起身,走到那副雪砌红梅图前。
布满老茧的指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的点点寒梅:“那天她撑的伞,是一柄挂着藕色流苏的七节竹骨伞。”
“油纸伞面上绘着的就是这样一副雪梅图。大白的雪,大红的梅。”
由一副水墨画引出来的故事,又再次被引回。
和尚长吁短叹片刻后,将瓶瓶罐罐的药揣进怀里,起身告辞。
*****
江逾白揽着黎纤隐到几颗并排枝繁叶茂的老树旁,在交错横斜的疏影里互相依偎,耐心等待这场风沙的停歇。
风止后,粒粒尘埃归元,再度交叠、排序、组合、然后归位,恢复原本的模样,仿佛从未变过。
唯独笼罩在天际的粼粼薄膜不复存在。
因为不知压阵的法宝为何物,江逾白只能还原这处迷人眼的幻景,却无法恢复那层包围此地,隔绝外物的保护罩。
不过,好在也因祸得福,没了这层光膜,几人反倒是能轻而易举的出入其中了。
黎纤站在江逾白身边一丝不苟地擦拭手中的桃木短剑,倒真有几分‘大军得胜,将军意气风发’的滋味。
血渍被拭净后,他把木剑装进口袋里。
武器没了后,小将军又变成了小棉花。
他冲江逾白问道:“白白,大蟒蛇死了吗?”
“没有。”江逾白摘掉落在他头上的青叶,道:“洒在剑上的是迷药,不是毒。他过会就会醒。”
“嗯,我记得。”黎纤抿抿唇,声音闷闷道:“就是白白那天放进小点心和天水汤里,准备给我吃的碎粉末。”
小棉花伸出一根软刺,扎着江逾白心口,不痛不痒。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捧起大鱼的脸,郑重地道歉,并承诺绝不会再有下次。
黎纤得到保证后,乐了,弯唇露出虎牙尖:“和我拉勾。”
宽大的袖口里露出不大点的手掌。
三指靠向手心,拇指翘起,尾指拉成弯弓。
——可真是一位注重仪式感的鱼!
看着他莹白的指腹,江逾白忍住笑,伸出手准备与他拉勾勾。
“逾白,你可有受伤?”带着几分焦灼的声音响在身后,一道纯白身影落进二人眼里。
得到否定回答后。
沈清浔指向自己来时的方向,开口道:“方才,你二人与蟒相搏时,我曾听到一丝异响,似乎是一声剑吟。”
“当时,尘土飞扬,我目不能视,加之蟒蛇嘶吼声之大,也不太确定,但想来我们应是去瞧上一瞧的。”
‘仪式’被中断,大鱼也不生气,乖乖巧巧地缩回手,只是又往江逾白旁边挪了小半步,与他紧紧挨在一起,悄声道:“回去再拉勾。”
三人绕过座座水榭楼阁,踏过道道廊桥曲径,最后停在沈清浔所述的地方——一片花圃。
满园子的桃红李白,姹紫嫣然,正应了那句乱花渐欲迷人眼。
大鱼没入锦绣花丛里,小爪子半刻也不闲,左扒拉扒拉,右翻腾翻腾。
沈清浔忍下心中鄙夷恶心,尽量温柔道:“黎师弟在做什么?当心里面有毒蛇和食人蝇。”
他本以为会唬得这小蠢货当场跳起来,大哭大嚷,却没曾想黎纤竟抬起头,认真地对他说:“我闻到了无妄剑的气味。”
“……”
沈清浔不再理他,斜眼去看江逾白,只见他眸光熠熠地盯着整片花圃,一言不发。
***
江逾白此刻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这片琼芳里。
细微的神识探进万花丛中,犹如丝线穿进棉布空隙,润物无声。
噌!
神识与剑气碰撞,在空荡的识海里冒出稍纵即逝的火星。
刺耳的滋啦声不容置喙地告诉江逾白:无妄在此。
与此同时,几乎是与神识一样的速度,大鱼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几簇绿萝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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