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纤,我…我不想你出半点事。”
闻言,埋在胸口的小脑袋动了动,大概是在点头,细软的发丝剐蹭的江逾白下颌微痒。
大鱼终于舍得开口,声音里透着尚未散去的闷涩:“那白白定要每天准时接我回家。”
“嗯。”江逾白应下,挑起眉梢,露出清隽笑意。
***
参天古木下,紫檀熏香氤氲。
江逾白立在树下垂首不语,努力在远远凌驾于自己的强悍威压下维持挺拔的站姿,掌心与额头渐渐沁出薄汗。
他毫不怀疑,若是没有这页印着师父私章的推荐信,他绝对会被掌院先生提出
晏凛之端坐于四方扶手椅上,眉峰微蹙,周身冷寂,宣纸上的寥寥数字,被他足足看了半盏茶的功夫。
教他?
好好教他?
‘啪!’
他一把将信纸拍在矮几上,掌风凛冽,带出一声的闷响儿,惊得树杈上几只啾叽小雀扑棱棱展翅,逃难似的飞走。
片刻后,他沉声道:“怎么教?如何教?”
晏先生毫不留情地呵斥道:“那大妖怎地竟要我一区区人间学宫的掌院去教他修炼?”
“上古洪荒末期处处皆是天劫天罚,他既有本事逐一挺过,并完好无损地存活到今日。”
“想必……是学了些饮血刨心的邪术。”
“此时何须向我等凡夫俗子求助?”
——那可是一只上古大妖,帮它修炼无非是助纣为虐。
“咳,咳。”江逾白低咳两声,强忍着喉间翻涌的血腥气,替黎纤辩驳道:
“他自化形初始,便被一位仙君捡回府中教导,从未沾染过任何邪魔之道。”
“仙君偶尔会教他些‘御水育植’微末术法。”
江逾白轻笑一声,音色里染了些许悲凄:“那些术法里最厉害的也不过是…在七天内将芽苗培育出果子。”
“……”
“后来,仙君辞世,魂归大地,他便没了依靠,潜入折吾海底,在海底荒墟中长眠了万年。”
寒潭乌眸出神地盯着古木下的几只蝼蚁。
他语气轻飘飘的,脸上里有漫无止境的温柔与怜惜,仿佛这些事都是他江逾白亲身经历过一般。
“这些事都只是那妖的一面之词,你莫要被哄骗了。”晏凛之开口,声音已是极冷的温度。
临近圣人境的威亚被肆意催发。
老一辈的人总喜欢用这种暴戾的方式…来遏制年轻人心底野蛮生长的情意。
“不是的。”
江逾白努力摇头,脑中嗡鸣作响,他颤着手去掏怀中蓝皮书册:“这些皆是由仙人手札中所记载。”
晏掌院手腕翻转,顷刻间将蓝皮册子收入掌中。
他粗略地看了半晌,书页翻飞,沙沙簌簌声在此方岑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每翻几页,施加在江逾白身上的压迫便减轻几分,直至尾页时,威压被彻底撤掉。
粗.喘了两口气后,江逾白再度开口,声线恢复平和:
“万年前,即便在月圆夜灵力暴涨时,他也未曾加害一人,只是化成原形钻进折吾河底硬生生地挺着。”
“可如今他妖力全无,因埋进海底沙砾万年的缘故,本体也不如以往强悍,我担心他会挺不过去此次的月圆夜……”
江少主每说上一句,便多心疼黎纤几分。
纤薄瘦弱的小不点,独自一人在这苍茫天地间踟蹰了悠悠万载。
从始至终都是干净灵动的模样,乖巧温软的性子,不曾做丁点恶事,吃半块饼子都能开心半天。
穷凶极恶之徒尚能在悔过弥补后自在逍遥,可他的鱼连活着都要小心翼翼。
老天生他一场,难不成就是叫他来受苦受折磨的吗?
此时临近黄昏,斜阳西下,将江逾白的影子拉得细长。
青年人立在树下,站得笔直,犹如劲松苍竹。面上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绝。
良久,掌院先生终是微不可查地颔了首:“明日便叫他过来麒麟书院听学吧。”
江逾白抬头,眼底迸出喜悦的星芒,忽听先生道:“但,我也有个条件。”
*****
辰时一刻,太乙学宫的大饭堂里挤满了碧簪玉冠,水墨长袍的男女修士。
阵阵清冽晨风穿堂而过,带起丝丝缕缕的琼花香。
和尚是个自来熟,穿着不知从哪搞来的假袍子,挤进人堆里,跟一帮小修士拉呱扯淡。
不但哄得人家替他付了饭钱,还推销出去好几瓶十全大补丹。
江逾白领着黎纤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绕是如此也引得不少男女时不时地侧目注视这副倾城貌。
黎纤用木勺搅和着碗里的小馄饨,眼皮耷拉着,馄饨汤热气升腾,蒸得他眼圈发红。
写好姓名的书本,装着小酥饼的食盒与盛着蜂蜜茶的瓷盅……
江逾白仔细地检查了数遍,才将其逐一放进黎纤的破口袋里。
大傻鱼咽下最后一个小馄饨,抿抿嘴,把脑袋歪在江逾白的肩膀上,悄声问道:“白白,今天一定会来接我回家的,对吗?”
“自然。”江逾白捏了捏他的后颈,再一次的向他承诺。
昨日,回悬星院后,无论做什么,大鱼都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他跑了。
晚间,灯灭烛熄后,更是睁着清湛的桃花眸子不肯睡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直到自己阖眸,将吐息放得平稳绵长后,大傻鱼便慢吞吞地拱了过来。
他俯趴在自己耳边,绵糯的声音响在安谧的长夜里:“就算我发疯发狂了,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不去伤害白白的。”
第67章
****
“太阳下山的时候, 我就会‘噌’地出现在麒麟书舍的门口。”
江逾白再次承诺道,明明是无足挂齿的小事,却被他说得无比郑重。
而后, 他翘起嘴角,冲着黎纤勾起尾指:“打钩?”
黎纤欣喜睁大了眼, 不再是神色恹恹的模样, 浅色的琥珀眼珠流光溢彩, 倒映着江逾白的朗隽笑脸。
“嗯!”
“打钩。”他飞快地伸出小指凑近江逾白,生怕人家把手缩回去。
尾指的关节相互勾连缠绕, 拇指的指腹轻轻碰撞。
他们仿佛在大饭堂窄长的花梨木桌下, 完成了神秘的仪典。
在人间, 连黄口小儿都不屑一顾的把戏, 却被这位活了万载的大妖视为神圣的结契方式。
‘仪式’结束后, 黎纤侧过身子,用筷子挑出馄饨鲜汤表面漂浮的葱花,端起大瓷碗,咕噜咕噜地将馄饨汤灌进肚子里。
看着空荡荡的碗底。
“吃饱了吗?”江逾白问:“再来一碗?”
这馄饨皮厚馅少,他担心黎纤过会儿饿肚子。
“不来了。”大鱼咂摸了两下嘴角,餍足地舔舔虎牙尖尖:“我吃得可饱了。”
兴许是馄饨汤有点咸辣的缘故, 他额头上冒了层细密的水汽。
江逾白抬手替他抹掉额头与鬓角上的汗珠,他便乖巧着道谢。
吐息喷进江逾白的口鼻,明明是鲜虾猪骨汤底, 他却呼出来裹挟着一丝甜的清润气。
江逾白被他甜到了,情不自禁地把手掌放到他的肚子上。
他转圈地摩挲着,柔软温暖的触感像是春夜里的连绵丝雨, 渗进薄衫滋润着江逾白掌心。
他有些怀疑,黎纤方才吃的不是馄饨而是棉花团……
之后, 他又鬼使神差地捏了一把棉花团。
“啊!”
伴着短促的尖叫声,他迎来了黎纤诧异又委屈的眼神。
“白白?”黎纤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额......”江逾白脑中思绪飞转,企图尽快给自己寻个不那么变态的理由。
喉节攒动数次,他也没编出个像模像样的缘故。
半晌后,黎纤抿抿嘴,攥住他的手,覆在自己肚子上,他道:“掐吧,这次我有准备了。”
“但白白要轻一点。”
“......”
江逾白抽回手,解释道:“我刚开始只是想摸摸的。”
——但是它太软了,我没忍住……
黎纤歪头问道:“白白喜欢摸我的肚子?”
“嗯。”江逾白答道。
——喜欢,但不仅仅只喜欢摸肚子。
得到肯定回答后,黎纤拍了拍肚腹,大方道:“那等着到了晚上,我掀开衣服给白白摸。”
“!!!”
江逾白猛地看向他,妄想从这张脸蛋里寻出半分旖旎。
哪怕半分也好。
可惜,桃花瓣状的瞳眶里一片清湛,未曾掀起丁点涟漪。
江逾白狠狠地咬了咬舌尖,尖锐的痛感撤回联翩的思绪,让理智回笼。
——他的鱼呆呆傻傻,上岸不足一月,对人间万物都是茫然懵懂的。
——若是趁着人家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得寸进尺地占便宜,肆意地轻薄欺负,那他可真是个衣冠禽兽。
“不了。”江逾白拒绝。
他深吸两口气,决定今晚默抄二十遍的《君子之道》。
《君子之道》可能不管用,还是抄《为人之道》吧。
……
他烦躁地捏紧眉心,想打开脑壳,倒出里面的纷乱遐想。
黎纤自顾自地把面前的五六个空碗垒成一摞,放入洗碗池。
然后蹦蹦哒哒地跑回来。挂上沉甸甸的书袋,乖乖地坐回板凳上等着江逾白领他上学。
*********
他们俩在二楼的点心区吃早饭,楼下是一圈旋转阶梯,东边进,西边出。
此时已临近晨诵,来打饭的修士渐渐多了起来。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江逾白怕黎纤被挤到,被把他放在里侧,沿着边边下楼。
几个大抵是‘饿疯了’的修士,抓着外袍带着脸上没擦干净的水珠往饭堂里跑。
甫一靠近门口,就带起大片尘土飞扬,呛得走在前面的几个女修连接咳嗽了数声。
这几人虽也着水墨道袍,却不是宽袖的样式,对襟窄袖,下摆及膝,是麒麟院武修的装扮。
一行人推推嚷嚷,拨拉开人群逆行而上。
“滚开!”
“滚滚滚!”
“都闪开,撞残了谁,我们可不负责!”
他们身材壮硕,态度嚣张跋扈,不像是来吃饭的,反倒像来巡视卫生的。
刚听见动静的时候,江逾白便把黎纤扯到了过来,将其挡到身后,像是老鹰护小鸡一样。
“怎么了?”小鸡崽不晓得发生了何事,下意识地踮脚从江逾白肩膀上探出个脑袋。
恰好此时,这几人冲到此处,为首的男人正好看见了这张俏脸蛋。
这张占尽春华的俏脸蛋。
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贱兮兮地开口:“哟,没想到咱们书宫竟还有此等美人!”
话是对后面的几位同袍所说,视线却黏在了黎纤身上。
话落,他伸手准备摸摸黎纤的脸。
江逾白反手将黎纤的脑袋按回去,避开这双脏手,眼神变得幽邃,他沉声道:“滚。”
男人这才注意到归元少主在他面前。
斜眼看去,江逾白面容不善,周身散发着森然冷意,仿佛内里蕴含了无数蓄势待发的锋锐箭羽。
前些日子,他听说,江少主用一截枯枝毙了丘家大长老的命。
起初,他只以为是谣言,直到丘氏本家发了讣告,他才不得不信。
他名丘际,父亲是无相宫十二城城主之一。
幼年时曾有幸见过丘乙长老出剑
那样磅礴浩瀚的灵力,足以劈山裂海,剑势极盛时甚至可炼化出春华秋实。
他一直认为自己终其毕生都达不到如此高深的境界。
可江逾白仅折了根椿木枝,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就让这位大乘境长者在须臾间化作一具枯骨,一捧尘埃。
他不服!他不忿!
他有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他觉得这只是天赐的运气,和偶然的机遇罢了。
如果......
如果他和江逾白真刀真枪地比上一场定能赢的。
“那么宝贝他做什么?”丘际握紧拳头狠狠地杵在江逾白肩膀上,恶劣开口:“琼林大比后,到时你被打残了,他还不知会被多少人……”
淬了毒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粗糙冰冷的手掌扼住了咽喉。
丘际用手狠狠地剐蹭脖颈,企图扳开那只手,可奈何抓出条条血痕也徒劳无功。
因为他的脖子上根本毫无一物。
陡然间,眼前弥漫了团团黑雾,黑雾散开后,他身处在莽荒平原上,周遭是惊雷闪电,骤雨狂风。
风声里,雨水里,雷电里皆蕴藏着细密的杀意。
电闪雷鸣下,四野空旷,他无处可躲。
耳朵里传来阵阵野狼嚎叫的声音,丘际想呼救,却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即便出声也会隐没在这漫天风雨里。
此时他好像有些明白,江逾白为何能杀丘乙了。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除非...蚍蜉根本就不是蚍蜉。
他穿着蚍蜉的壳子,里面的血肉早就铸造成了钢筋铁骨。
碧眼的狼群在不远处里现身,缓缓而来,呲着獠牙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将他吞进口腹中……
“啊,啊啊啊!”
吼叫声连绵不绝,沿着梯阶、转着圈响在饭堂里的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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