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像是猛兽的獠牙,撕扯着他的血肉。
***
紫毫竹骨笔被白皙圆润的指捏在手里,下笔行云流水。
音止,笔落。
沈清浔将宣纸对折收进书匣,而后起身再度凑到江逾白身边。
道:“年少时只知扶沧山由上古神明所化,竟不知背后还有如此故事。”
他把视线移到素帛底部:“时隔万年,这些墨迹还如此殷艳,倒比人血还红上几分。”
“不知是用何物调的墨汁?”
“嗯,兴许是某种...某种花汁融的墨吧。”
江逾白迅速将卷轴合上,他把洪荒时的腥风血雨塞进书柜里,只留满腔疼惜渗进肺腑。
“今晚我们俩一起去饭堂用饭吧。”沈清浔言笑晏晏。
江逾白没心思再跟旁人讲话:“不了,我有事。”
“何事?我等着你忙完。”
未等江逾白说话,沈清浔又把话锋一转:“你今日在摘星楼顶的兰亭内,是准备看郁葱古木,看流云锦霞?”
——不就是来看我的吗。
“......”
江逾白掀起眼皮,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今早去麒麟书院是为了送黎纤听学。”
“至于,为何停驻在摘星楼自然也是在看他。”
中陆之地的季夏总是风云莫测的,上一刻还红日当空,下一刻便丝雨淋漓。
雨珠敲在窗棂上,发出滴答声响,卷起一抹兰草香溅在书案上,洇湿放在桌边的纸摞。
江逾白挪步走到窗子边,抬手掩窗,霎时间,满室死寂。
江少主想好了,准备手起刀落,将所有流言蜚语一并扼杀在摇篮里。
他背对着沈清浔遥遥开口,语调中染着春芽破土的希冀。
今日,藏书阁的黛色琉璃砖被擦拭得分外洁净,甚至能映照出青年人弯折的嘴角。
“太阳落山后,我要去黎纤下学,之后要带着吃饭,至于吃什么...自然要等着他来决定。晚间回去后,还要教他写字读书。”
“明天也是这般,还有后天…亦是这般。”
“往后的岁岁年年皆会如此。”
语毕,江逾白斜眼看向悬在头顶的金黄沙漏,恰逢最后一缕沙砾漏下
他道:“好了,我要去接黎纤了。”
**** *****
朱红的九重廊檐下,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修士正在被罚站。
雨水从檐上滑落,滴在他的发旋上,溅在衣摆,鞋尖。
他想往后退一退,却又不敢靠着墙角,便努力地把自己缩成小团,希望这场雨赶紧过去。
衣袍是白白穿过的,鞋子也是白白给他买的,现在都被弄脏了。
黎纤低下头,眼皮耷拉着,呆呆地盯着满地细碎的海棠花。
——先生为什么生气?
——上课的时候不能看别的书吗?
——桌子是先生拍坏的,应该不会叫白白赔钱吧。
大鱼沮丧地挠了挠头,几缕青丝从熨帖的发髻里泻出,细软的发晃悠两下后,便无精打采地垂在脸颊上。
“站好!莫要抓耳挠腮。”晏先生的声音自屋里传来。
闻言,小妖怪黎纤‘咻’地一下站直,昂首挺胸,像是刚刚出炉,无比精致的暖白玉瓷。
接下来,是唰唰的翻书声,先生开始讲课了。
黎纤抿唇,抖抖耳朵尖,开始跟着大家一起听学,他没有书,只能把先生讲的话刻录在脑子里。
他记性甚好,已经能把先生从进门起说过的每一句话,和书本上的每一个字都记住了。
——白白若是知道,一定会很开心。
想到这里,大鱼就有点欣喜,他偷摸地笑起来,眉眼弯弯,露出两个虎牙尖尖。
“你在笑什么?还不赶紧听课。”随着厉色严词而来的,还有一本蓝皮书砸到黎纤面前。
晏凛之拿眼角余光瞥向门口。
就见小妖怪眼疾手快地接住书册,而后,笑得更雀跃了,捧着书弯腰,恭敬地向他作揖道谢。
*
除了些年少时与他结过梁子的世家子们,江少主的人缘倒还可以。
一说借伞,在大饭堂结伴喝乌冬茶的小姐妹们纷纷嚷着,要把自己的油纸伞借给他。
红的,紫的,粉的,花花绿绿,看得江逾白眼晕。
他挑了把最素净的拿走,临走时问了人家住处,答应月上柳梢头时去还。
鸦青长靴踏在松软潮湿的泥土上,有种踩棉花的感觉,
夕阳西下,紫薇钟‘铛’‘铛’地敲了两下,钟音悠远绵长。
江逾白加快脚步往麒麟书院赶,途中遇到了四五个捧着小丹炉的少年。
他们蹦蹦跳跳地往大饭堂跑,嘴巴嘟囔着白日里发生的趣事。
“哎,听说了吗,今天武修班有个男修因为在课堂上打闹…被罚跑圈喽!”
“嗯,他可真够倒霉的,就这鬼天气跑完一圈,还不成泥狗子了。”
“对呗,还有个小修士被罚站了,据说是因为上课偷摸看……”
“看什么?”
“看黄.书!里面还夹着好几张春.宫.图!”
“据说他看得可仔细了,差点把脑袋塞进桌堂里。”
“哇,胆子可真大,不过先生罚得挺轻的。”
“去年有个上课抠手指倒刺的,被先生劈头盖脸好顿臭骂,差点撵出麒麟院。”
嬉闹声渐渐远去,江逾白握紧手中伞,心生忧虑,麒麟武修中怎么有这么多奇葩。
——竟还有上课看黄.书的变态??
待会儿,定要告诫他的甜糍粑鱼离这些变态远远的。
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第70章
***
紫薇钟响彻书宫的各个角落, 让枯燥了整天的学子们尽展欢颜。
淋漓细雨下,麒麟院的武修们结伴而归,唯独大鱼愣愣地在廊檐下不知所措, 像是一只等着被召唤的小傀儡。
“进来。”靠坐在藤椅上的先生悠悠开口,不复方才那般气懑。
闻言, 黎纤甩甩脑袋, 企图摆脱黏在鬓发上的水珠。
他恭敬地迈进门槛, 双脚并拢,挺直腰板立在先生面前, 唯有两只爪背在身后, 十指缠绕, 抠出几道浅淡的粉印。
小妖怪没有半分羞耻愧疚的神色, 白净软嫩的脸蛋上满是单纯与茫然。
他表现的好像讲坛上的《梨花宝典》与自己无关一般。这副模样也让晏凛之无从骂起
“咳咳。”晏先生清清嗓子, 低声呵斥他:“竖子,你可知错?”
黎纤遥遥头,坦诚道:“不知道。”
复又见先生脸色发青,他连忙躬身作揖:“还望先生指导我。”
——听学前,白白教说过‘遇见冗杂繁复的问题定要恭敬地向先生请教’。
——这个问题我就不懂,我需要向先生请教。
小妖怪态度很诚恳, 音色中藏着奶里奶气的糯。
既知礼又乖顺。
明明应是所有夫子最喜爱的那类学生,可却偏偏做了这档子事。
行为无耻,恶劣到足以败坏...麒麟院乃至太乙宫的学习风气与道德标准。
晏凛之面上无甚表情, 心情却万般复杂,他握紧手中藤条,准备按照院规上的条例好好惩治他一番。
宽约二指的藤条, 积蓄浩荡磅礴的气势,高高扬起。
然后无力地落下, 气势一泻千里。
晏先生长吁一口气,将锐利的视线挪到黎纤身上,上下打量几番,恨不得戳出几个洞,仔细研究研究这上古妖的血肉筋骨。
方才趁着藤条高扬的间隙,他猛地看见小妖怪的眼底升腾起湛蓝光晕。
就仿佛是灼灼燃烧的诡异焰火。
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须臾之间湮灭。
戾气烟消云散后,桃花瓣眼珠恢复清浅透彻。
之后,小妖怪垂下头,鸦羽似的长睫轻微抖动,瑟缩肩膀等着挨揍。
片刻后,先生弹指将藤条挂回墙壁的铆钉上
——罢了,这小身板估计打两下就散架了。
他冷冷地转移话锋:“把今日习得的东西背一遍给我听。”
黎纤惊喜地抬头,不用挨打了吗。
薄唇启阖,大傻鱼没有摇头晃脑地背书,而是小声地试探道:“先生,我背完书后,能不能去后院的池塘里摘些荷叶?”
顿了顿他补充道:“两片,大的。”
晏凛之没瞅他,只是问道:“摘来做什么?”
摘来吃喝吗?
“挡雨,一片给我,一片给白白。”大鱼小心翼翼地答,生怕惹恼了先生,讨不到叶子。
——他记着白白的屋子里是没有雨伞的。
“......”晏凛之有片刻的错愕,反应过来后道:“随便你。”
堂堂掌院先生倒还是送得起两片荷叶的。
*****
光滑的油纸伞面,周围系了几绺流苏穗子。
伞面左边是桃李芬芳,右侧是傲雪寒梅,虽由黑白水墨所绘,却也覆满灵韵。
可见执笔者技艺甚是炉火纯青,令人不得不叹。
可更人叹赞的当属伞下那位相貌俊挺,月白袍的公子哥。
矮个修士是个会做生意的,早些时辰见天阴了些便捧出几柄伞去麒麟学院门口兜售,已经赚了好几袋灵石。
他摸了把瓜子嘎嘣嘎嘣地磕,斜眼瞧瞧江逾白,咂摸两下嘴感慨着。
——这位哥可真是个能人啊,下午陪一个,晚间再陪另一个,这伞也‘媚里娇气’的,想必是位姑娘的......
——我何时能向这位哥般地优秀啊?
如有实质的视线巡视着江逾白,他猛地回头,果不其然对上矮个修士揶揄的眼神。
“打住,别在脑子里跑马,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逾白反驳:
“我与沈道友只是一同去藏书阁整理书籍。”
“而且,这柄七节竹骨伞也是借来的。”
他不想再惹出丁点误会,便逐一辩解,恨不得叫这修士半辈子忘不了。
半盏茶后,麒麟学子们稀稀拉拉地走光,熙攘的阁楼空空荡荡,顿时凝寂肃穆了起来。
唯有他的鱼还被困在屋里,不知在做什么。
——学得太入迷,所以忘记上课了?
——被人欺负后,觉得受了委屈不愿意出来。
——亦或是睡着了?
江逾白按住脑中浮沉的思绪,踱步进院,准备去里面寻寻。
第71章
***
琅琅诵书声飘出窗外, 与蝉鸣,莺啼,燕吟交相混合, 浮沉在冥冥薄暮里。
从开始到结束,小妖怪半个字也没背错, 晏凛之脸色稍霁。
他摊开蓝皮书册, 尽量让语气不再生硬, 拿出一副和蔼模样,道:“可有不懂之处。”
“有。”黎纤点头。
淡粉色的指尖朝着书中几处晦涩的句子点了点。
“请先生指教我。”他再次作揖, 态度依旧恭顺。
晏凛之掀起眼皮, 看着弯在他面前的小身板, 面上不发一言, 实则心思千转。
——说来也怪, 小妖怪的血虽浑浊乌红,眼珠子却湛然透彻。
——模样与性子皆是个尚未褪去懵懂的少年人。
——虽说是大妖,但在此界确实没做过丝毫恶事。
良久,他开口示意黎纤起身。
素来以‘目中无沙’,‘嫉恶如仇’,‘修真界卫道者’著称的掌院先生, 今日,准备,教一只妖修行。
接下来的时间里, 晏凛之调动全身真元,亲自演示了如何炼气洗髓,舒缓经络, 运转与储存灵气...
黎纤目不转睛地盯着先生看脑子里飞速临摹着先生的动作,生怕漏掉一星半点的细节。
先生教得快, 小妖怪学得更快。
短短半刻钟,他已经将这些修行的要点诀窍记了个七七八八。
“今晚月华最盛之际,你去院子仔细练习几番。”晏先生告诫道,语气里无甚起伏。
“嗯!”小妖怪乖巧应下。
‘咚。
’细弱的敲门声打断二人对话。
得到晏凛之的批准后,侍从打扮的仆童进门通报道:“先生,太和谷的于长老来了。”
仆童怯怯道:“在您的院子里吵嚷着,说准备找您讨要个说法。他夫人差点撕了您的画。”
闻言,晏凛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简要地同黎纤交代了两句,燃了张瞬移符,‘嘭’消失在黎纤眼前。
当然走之前也没忘记把桌上的梨花宝典带走,顺便训诫小妖怪以后少看污秽之物。
*****
紫檀烟香袅袅,在前厅登记了身份后,江逾白撩开珠帘,沿着九曲回廊往里面走。
天字武修室内只剩下两个洒扫童子,正在拎着鸡毛帚掸灰。
江逾白走到黎纤的桌堂前,见内部空空荡荡,便知黎纤走了。
“您是在找坐在这的小修士吗?”小童乐呵着问他。
得到肯定答复后,小童扬手指向门外:“他刚走,好像是去池塘里摘荷叶了。”
麒麟院周遭的池塘湖泊星罗棋布,江逾白不确定道:“哪座池塘?”
小童挠挠脸,推测道:“哦,大概是院子后头兰亭旁边的那个,那里日照极盛,荷叶最是硕大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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