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腿打着颤,几乎站立不住。
*
片刻后,狼群退散,风止雨歇。
厚重的雾霭褪去,眼前是江逾白漠然无谓的脸。
丘际踉跄退后数步,噗通地摔在地上,他用惊愕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江逾白。
良久后,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对我使了什么邪术。”
“嘁。”江逾白裂开嘴角,眉梢轻挑,露出同样恶劣的笑:“不过区区幻阵罢了。”
他本来面容清俊,做出这样大幅度的表情,不但没显得浪荡淫.靡,反而矜朗几分。
语毕,他扯着黎纤抬步就走,不理身后的窸窸窣窣议论声。
这些日子,他不能时刻陪在黎纤身边,所以,他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谁也不能欺负这个小不点!
“呸!江逾白!你定是对我用了邪术!”
“想必你对付丘前辈是就是用了这种恶毒手段吧?”
“你怎么净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丘际脑子不好使,骂起人来倒是个绝顶高手,站都站不直了还在骂骂咧咧的。
江逾白牵着黎纤走了数步以外,黎纤突然停住了脚步,扬头脑袋:“白白,我的红果子落在饭堂了。”
“无碍,几个砂糖果而且。”江逾白:“晚间接你的时候,再买些给回家。”
“不。”黎纤坚决道:“我想取回来。”
江逾白无奈:“好,你等着,我帮你......”
“我自己去。”黎纤打断他:“里面很挤,我比白白小。”
他的话没头没尾,江逾白倒是懂了。
‘饭堂里面人多,很挤,我身形小,可以见缝插针。’
“慢些跑,我在下面等你。”江逾白笑着嘱咐。
“嗯!”
黎纤挤进熙攘人群,像是鱼儿般俶尔远逝,眨眼间就钻进了饭堂。
他噔噔噔地爬上楼梯,却没有去二楼的点心区找红果子。
因为那几颗砂糖果此刻就揣在他怀里。
大鱼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循着气味迈进了东南角的雅间。
里面围坐了一圈人,正嘁嘁喳喳地说着江逾白的坏话:
“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他!”
“要抽他筋,扒他皮!”
“当年迎雷劫时他就该死,该自缢,现在苟延残喘地活着有个屁意思啊。”
——白白不是狗!
黎纤蹙起黛色的眉,踱步进门,他的脚步轻飘飘的,故而里面的几个酒囊饭袋谁也没有察觉。
他转着眼珠,瞧见了正斜靠在椅子上‘慷慨陈词’的丘际。
他三步并两步走到丘际面前,伸手攥住他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将其扯下凳子,然后,‘啪’地把他扔在地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就像吃了个果子那般简单。
他指着丘际,用奶里奶气的声音说出凶狠的话:“你以后若是再敢欺负白白,我就捏碎你的脑袋。”
丘际身长近乎六尺,由于是武修的缘故,体格强健壮硕,就这么被人甩到地板上。
众人惊愕不已,良久后,反应过来时,,始作俑者已经出了门,不见了踪影。
黎纤踩着轻快的步子跑到江逾白身边,从怀里掏出两个果,塞进他手里。
他们俩边走边吃,一路咯嘣咯嘣的,畅风随行,自在惬意。
********
两人并排往麒麟书院走,从迂回硌脚的鹅卵石径踏到宽敞平坦的青石板路。
一座约摸六丈的庞然大楼直直撞进眼底。
其宏伟程度足有直通九霄之势。
单是殷红的重檐歇山顶便使得其在太乙书宫一众鳞次栉比的屋舍中鹤立鸡群。
朱甍碧瓦,雕栏玉砌,丹楹刻桷,连一颗铆钉都闪着粼粼光影。
内里长廊摆着只硕大的褐釉香熏铜炉,烟雾袅袅,沉檀凝香,清心而净神。
匾额上书着两个铁笔银勾的两个大字——麒麟,字迹遒劲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江逾白摸摸下巴,心中暗自腹诽:掌院先生收的那些束脩怕不是都用来盖房子了。
不过这些奢靡华物在黎纤眼底并没有惊起丝毫波澜。
他只知道:
——这个金灿灿的大房子里没有白白,他需要在没有白白的地方呆整整一天。
——太阳落山才能见到白白。
——好想现在就把太阳按进海里啊。
“在想什么?”江逾白揉揉黎纤的发旋。
随后,现场表演嬷嬷上身。
江嬷嬷语重心长:“先生讲课时,要耐心听讲,认真做札记。”
江嬷嬷苦口婆心:“旁人若是欺负你,定要告诉我,我去替你出气。”
“......”
谆谆教诲结束后,身后的紫薇钟缓慢而沉重地响了一声。
他捏捏的大鱼耳朵,希望用这种极端幼稚的方式,让他把自己的话记在脑子里。
“好了,进去吧,早读要开始了。”
他们俩在麒麟书院门口作别。
黎纤哒哒地往金房子跑。
江逾白转身离去。
转身离去…个屁!
江少主催动踏云归,瞬影移行,半盏茶后,登上了与麒麟书院两两相对的摘星楼。
此处是学宫第二高的阁楼,既是抓违纪学子的瞭望台,也是夜间观月赏星的好地方。
江少主来此地,不看星星,也不看月亮,就想看他的鱼。
用半袋子三阶灵石换来一只‘千里眼’。
他把镜筒架彩漆栏杆上眯起一只眼开始赏鱼。
手腕翻动,琉璃晃来晃去,终于晃进来一只鱼。
江逾白看见大鱼噌噌地爬楼梯,按着自己的指示,直走,拐弯...
走进天字武修室,大鱼在第一排的空位临窗而坐。
与此同时,紫薇钟响了第一声。
这意味着早读正式开始。
大鱼周围的学子在听见钟声响起后,纷纷翻书,整齐的唰唰声绕在他耳边。
他反应迅速地掏出蓝皮课本,悄悄地瞟一眼临桌女修的书,翻到相同的页数。
摇头晃脑地跟着大家早读,软声糯音融进呜呜嚷嚷的吵杂里,分外滑稽。
晨光熹微,丝丝点点地透过窗纱洒在大鱼的课本上。
过了会儿,阳光烈了起来。
但兴许是小学子黎纤读书认真感动了天道,日头晃晃,缓缓东升。
窗前枝蔓繁复的古木正好替他遮住烈阳,只余下斑驳树影洒在他身上。
俄而,清风乍起,吹散清晨的茫茫雾霭。
窗前的一树梨花海棠迎风飘摇,最丰润绸艳的那瓣绛色花脱离枝杈,飘到黎纤的书页上。
镜筒里的鱼眨眨眼,之后把花瓣捏在指尖,夹在蓝皮册的扉页里。
江逾白估摸着黎纤准备把花用来做书签。
二轮早读结束后,掌院先生踩着最后一遍晨钟迈进屋里。
江逾白捏紧拳头,手心里开始冒汗,他有些担心先生会为难黎纤。
两栋楼隔得远,他只能读读先生的唇语。
三尺讲坛前,晏凛之缓缓开口:
“武修不同于剑修,灵修,丹修乃至炼器师。”
“体魄的强悍程度决定其根基,身形的敏捷程度决定......”
晏凛之边说边扬起手中的碳条。
江逾白猜测他大抵是要哪位不专心听课被抓包的倒霉修士。
——管他呢,反正不是黎纤。
‘啪!’
‘千里眼’前端的琉璃镜片应声而碎,顷刻间,化成齑粉,被东风卷走,向西而行。
江逾白讪讪地摸摸鼻子,心虚地转过身去。
先生的力度拿捏的刚刚好,轻半分就砸不到他,重半分就有可能砸进他眼睛里。
“嘿嘿。”兜售望远镜的矮个修士促狭而笑:“哥,再来个不?”
“呃...不了。”江逾白拒绝,再偷看下次碎得怕是他的眼珠子。
“像您这种也是来看沈公子的吧?”矮个修士一副了然的模样:“沈公子相貌好,性子好,半年算下来啊。”
“过来偷看的女修男修得有……”
矮修士正掰着手指头查数的功夫,江逾白不经意地朝悬梯撇去。
就见一抹清瘦身影逆光而来。
……
第68章
***
“豁, 沈师兄来了!”
矮个修士圆头圆脑,看着傻了吧唧的,却极活泼, 他冲着江逾白道::“您不用再花钱买了,这人都上来了哟。”
“……”
江逾白无语得要命, 不想解释, 更不想看这矮修士暧昧揶揄的表情。
他侧身踱步到围栏前, 眼角余光刚好可以撇到底层楼梯拐弯处的儒雅面容,清瘦身姿。
暖阳和风, 来人长衫翩跹, 衣摆处几只乌顶霜翎的仙鹤栩栩欲活, 仿佛下一瞬便可以矫翅而飞, 踏浮云, 临碧霄。
江逾白忽地顿住,记忆碎片倏忽闪过。
昏黄烛影下,素帐轻纱里,大鱼扬着小脸,讷讷地问他:
‘沈清浔荷包上绣的是什么鸟?’
‘那白白喜欢那个鸟吗?’
当时,他光顾着瞧人家的鸦羽长睫, 殷红泪痣,也没细琢磨其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此刻, 江少主面上无波无澜,心里汹涌澎拜。
他闭了闭眼,仔细想回想那日大傻鱼问这话时的表情。
脑子里的那段记忆被延展成薄片, 摆于眼前,一帧帧地慢速还原。
电光火石间, 他捕捉到黎纤在听到他的肯定答案后,眼底骤然升腾的雾气和声音里的闷涩,以及紧攥着荷包的泛白指骨。
所以……
黎纤会不会以为…以为仙鹤在自己眼里代表着沈清浔。
所以……
他的鱼是吃醋了吗?
‘吃醋’,这两个字反复辗转于江逾白的唇角舌尖,像是浪潮在撞击礁石,将其从棱角分明打磨到圆滑泽润。
江少主被这两个字困住,然后渐渐屈服。
“不是的。”
江逾白按住额角略略跳动的青筋,下意识地呢喃:“我不喜欢仙鹤,不喜欢。”
“昂?什么?”
矮个修士依稀听得‘仙鹤’二字,他转到江逾白面前,道:“哥,我这做工艺的小本生意,也不倒腾仙鹤啊。”
他又道:“再说了,这玩意去年年末被列为漪澜大陆·甲级保护飞禽了。”
“你要买也买不着。”
矮个修士嘟嘟囔囔,却倏地被江逾白打断:“我看的不是沈公子。”
江逾白觉着,他那不着四六的师父说得很对。
种种谣言的发酵皆源于自己的不制止,不辩驳,无所谓。
若是第一次,他能咬着牙,红着脸,揪起人家的衣领子,凶狠地解释一顿,就屁.事也没有了。
“昂?唉,好嘞。”矮个修士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尴尬地把脸扭到旁边。
心道自己不该嘴贱,乱配鸳鸯。
江逾白否认后,没想着就这么‘放过’矮个修士。
他抬手指向对面学舍大敞的窗子,郑重其事地开口:“我看的人正坐在武修室听学。”
修长的指节与大鱼脑袋上的丸子揪连成一线,仿佛刹那间就能将墨色发髻攥进手心。
这种真切的幻觉让江逾白浑身舒坦,而且,这个‘丸子揪’也是他给黎纤扎的。
他扯扯嘴角,粲然笑开,乌眸里有藏不住的欢.愉。
矮个修士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透过稀疏晨雾,他看见支起的圆窗下有抹纤薄倩影。
两栋阁楼相距数丈,单凭肉眼自然看不清人的五官面容,只依稀瞧得大致轮廓。
临窗而坐的小学子身量瘦弱,满头青丝半扎半束,流苏发带坠在肩头,绸带末梢沾着点点琉璃碎屑,映得他耳垂莹白。
矮个修士抽出只崭新的‘千里眼’,欲将其一窥到底,却猛地被江逾白按住胳膊。
“不准看他。”江逾白阻拦道,声音里染了些寒气。
“……”
——也对,谁会愿意别人去看自己的心上人。
矮个修士嘿嘿一笑,讪讪然地放下镜筒。
与此同时,沈清浔登上最后一层梯阶,在看到江逾白后眸光骤亮,“方才,听同窗说你于辰时登临摘星台。”
“我原以为他看走眼了,只想着上来碰碰运气,竟然真碰见了你!”
他边说边靠近江逾白,字字句句蕴满喜悦:“如此甚好,也无需午时再去悬星院寻你。”
“寻我?”江逾白不解道:“训我做什么?”
“前夜回来时,不是提醒过你今日午时共去藏书阁吗?”沈清浔笑着嗔他。
闻言,江逾白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低声应下。
——竟忘了这档子事。
太乙学宫藏书阁内囊括各类书籍。
论语孝经,诗赋词集,兵书阵略,术数方技甚至各种野史杂谈,名家语录应有尽有。
其中,更不乏许多上古洪荒及末法时代初期遗留下的孤本残卷。
每年,先生皆会召集若干夫子组成小队参与古籍的恢复修补。
同时,每月的月初,月中会从各个书舍中抽取一人去藏书阁洒扫除尘,整理编册,抄录翻译等等繁琐杂事。
无为学舍确定人选的方式异常简单粗暴,笔筒里放进四根竹签子,四人挨个去抓。
44/97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