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 彻底地把他拉进了洪荒时代。
江逾白偏头去瞧黎纤,大傻鱼正遥遥望着山顶,鸦睫轻微闪动, 细碎冰晶顺着眼窝滑至下颌,洇出道浅印。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江逾白在扶苍山巅看到了浮黎仙。
扶苍山约有百丈, 高耸入云。
玉面仙站在山际顶峰,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星辰明月, 撕裂流云锦霞;再一伸手就能碰到九重宫阙。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也不会有人觉得他孤独落寞。
甚至会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最厉害的人就该站在最高的山上,为天下,为万物,阻挡灾祸。
哪怕是食汝肉,饮汝血,毁汝之躯。
屠戮化为剑身,与真仙如影随形
浮黎握紧重剑,径直去刺头顶苍穹。
利落,迅猛,有雷霆之钧,可震天地,可撼五洲。
俄而,剑光大作,形成银白的结界,魔物近之,须臾之间化为齑粉。
浮黎立于结界内,荼白衣袍猎猎作响,周身溢满凛冽肃杀气,好像比脚下的霜还凉三分。
他捏指做诀,修补着山间的万千条缝隙。
山脚与山巅相距甚远,可浮黎仍旧似有所感地朝二人望了过来。
两道视线在半空中碰撞出星点火花。
黎纤弯弯眉眼,毛绒绒的小翅膀扑腾了两下,飞身而上。
“别去!”
江逾白没由来地心慌,他想拽住黎纤,把他扯进怀里,用毛领鹤氅裹住,替他遮风御寒,偷回家里去。
可他却连缕青丝都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纤离开,任其独往山之皑皑处。
半盏茶后,山顶起了雾,绵密,浓郁。将一仙一妖包裹其中。
隔绝了自己这个异世的局外人。
局外人这个认知,让江逾白不舒服。
他愈发地烦躁,欲摧动踏云归,跟着黎纤上山,却发觉灵气骤然全失,一丝力都使不上。
万般无奈下,他撩开衣摆,准备趟雪登山。
然,下一瞬,便有泼天的风雪迎面而来,将他区区一缕神识卷落。
往复数次,数十次,均是如此。
******
******
江逾白发狠地踢了脚山底松柏,自然是未震落丁点雪花。
他眸底猩红,神思动荡,不复望日温隽清朗,如魔怔了一般往山上冲。
“好好的年轻人,做什么气性这般大。”
他被一只手扶住,那人掌心出奇的凉,如死尸一般。
江逾白错愕地转过头,沉眸道:“你,竟能看见我?”
“自然能,要不然那个俊俏小修士就白花钱喽。”
来人身上酒气萦绕,语气中透着几分熟稔
正是本该宿在花街柳巷,秦楼楚馆的玄芜和尚。
江逾白没有问诸如‘你是何人’,‘我怎会来此’的问题,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恶声恶气地开口,“我要上山。”
和尚遥遥头,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问道:“上山有何用?”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去的何不就让过去。莫要再深究细探嘞。”
“不。”江逾白瞳仁幽深,喃喃自语道:“没过去,没过去。”
和尚的飘逸长发被北域的朔风刮得张牙舞爪。
他捋着发,无奈地解释道:“你吃多了灵植,种种莲萝竹芝交错混合,产生了至幻的毒性。”
“而且,既望日,月圆夜,乃时阴气最重之时。你又偏偏将真元耗至枯竭,还在冷水里浸泡整宿。如今这般模样便有了走火入魔的迹象。”
他像是老祖母般地喋喋不休,“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剑修能在灵力枯竭时走火入魔呢!。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
和尚满目复杂,恨铁不成钢道:“我记着你这龟孙年幼时可没这么执拗的。”
江逾白被他骂得更加混沌,只依稀明白,这和尚收了钱财,被雇佣来带他离开的。
可为什么要离开呢?
黎纤,黎纤明明还在此地。
他转过身,不理这聒噪的和尚,准备再试一次。
“熊孩子,真犟!”和尚怼他一拳,直言道:“你可曾想过,你一直都登不上这座山的原因,是因为潜意识里根本不想去!”
“是你自己不想去,不愿意去…”
和尚的话在识海里炸裂,江逾白按住抽痛的额角,混沌中隐约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苍穹。
他急忙地抬眼望去,就见他的鱼从扶苍山顶滚了下来。
小小一团陷进积雪里,碰撞着山间的苍松劲柏,剐蹭着地底的锐砾嶙石,滑到了江逾白脚边。
黎纤蜷在地上,脸蛋,脖颈、手臂遍布淤青划痕,然而最可怖的伤口却在那两扇蝴蝶骨上。
他的小翅膀...不见了。
上一刻,还在扑棱棱扇动的短小翅膀不见了。骨缝处,连根都不剩,殷红血流涓涓,染透了轻衫薄裳。
江逾白蹲下身,想抬手碰碰他,却发现他自己也颤得厉害。
银白结界里,无鬼怪,无魔物,只有黎纤和浮黎。
***
***
天边日轮悬在了正中央,散发诡异妖冶的芒,为整片雪域渡上层昳色。
扶苍山剧烈抖动着,逐渐裂成两半,巨大的缝隙下,魔物滚滚而上。
江逾白在黎纤清湛的瞳孔里看见,一道荼白身影自半空纵身而跃。
而后,他又看见,山顶的裂缝缓缓合上了。
“不,仙人,仙人!”
黎纤撑起身子,忍着痛往山顶爬,幼稚地想要把浮黎挖出来。
直到指尖磨出白色的骨,才堪堪停住。
他跪在地上,呜咽着哭出声,泪珠子滴滴答答地落进雪里,把整张脸都哭得通红。
身上的皮肉无一处完好。
就像是一颗被摔烂的桃子。
第82章
***
这里是, 上古期,洪荒境,风雪界, 扶沧山。
裂缝完全闭合的须臾间,万物生灵都发生了变化。
进化出实体的魔物们, 被活活剥下皮囊, 撤回地底寒渊, 甚至连一丝悲呼哀叫都未来得及发出。
日褪去靡艳,将洒在地表的昳色一并收回, 将原本的乌金归还于苍旻。
翻滚的浊浪退潮, 连绵的燎原火熄灭。
流云散做飞絮, 与漫天寒酥相融, 耳边的声音戈刃铮鸣也逐渐消弭, 原本绝望的面庞纷纷露出劫后逢生的喜悦。
唯独黎纤没有,他仍保持着跪伏在地上的姿势。
他又蜷缩成了团,头埋在臂弯里,动也不动,啜泣声被簌簌落雪被覆盖,传不到山脚, 更穿不透扶苍山。
这仙,身死道消了。
这妖,是哭不回他的。
江逾白盯他了好久, 喉咙发苦,眼眶发涩,眸色由深变浅, 生怕这颗脆弱的桃碎在他眼前。
和尚闭上嘴,杵在两颗苍松中间, 半阖凤目,保持沉默,做个透明的木头人。希望再睁眼时,就能把那般惨烈的画面移出脑海。
**
随着三两颗星子爬上青空,不同种族的部队逐一撤离扶沧战场,带着凯旋归家的自豪。
当然,还有对仙君的感激。
但究竟有几分几厘,却无从得知。
只剩一队人族剑修未走,仙人殉道后,他们逆流而行,从北域疆线处赶过来,一直跪到日暮四合。
为首的男子含着热泪,亲手点燃了九十九盏鲛油琉璃灯。他身形高大,走路姿势却一瘸一拐的,周身腥气缭绕,应是受了极重的伤。
葳蕤灯火将他们的鸦青色劲装映得深沉,在大白的雪原里格格不入。
男人旁若无人地跪在地上,口中喃喃低语,似乎在虔诚地祷告。
盏盏烛火迎风摇曳,乍眼的鸦青袍,三尺有余的长剑,此间种种场景,迫使江逾白从恍惚的神思中寻得半分清明。
他僵硬地偏过头,眸光流转,寸寸扫过山脚的修士们。
最终停留在跪地涕零的领头人身上。
——他知晓,这便是归元先祖。
这时,恰逢先祖起身整队。
视线落定的一瞬间,江逾白彻底愣住...
先祖高大壮硕,面容憔悴却掩不住眉宇的锋锐,还有几分熟悉感。
万年前,归元先祖偶得几缕神息仙气,入道修仙,开山立派,广收子弟。剑术卓绝,出神入化,可独战百妖,乃是剑修道师祖。
虽未留下半副肖像,江逾白也能想象其英姿气魄。
后人为其篆功名录,曾记载,先祖有两次落魄,一次是在风雪界被魔物重伤,伤筋断骨;一次是弱冠时在路边摊卖清酒小菜,清苦度日。
好巧不巧,这两次都叫江逾白撞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在黎纤梦境里,拉着他喋喋不休,硬卖给他梨花白的小摊贩。
江逾白倏地抬步,欲告知先祖:仙君托岑家供养的大妖偷跑来了扶沧山顶,赶紧将其带回归元山去。
欲请求先祖:鱼妖性子软绵,纯善可欺,要仔细护着他,莫要让旁人伤害他。
他摧动踏云归,足下生风,却被身后的和尚按住。
“你愚钝,你蠢笨,你做事不过脑子。”
和尚瞧傻子般看他,道:“你一缕神识,轻如鸿毛柳絮,连个脚印都留不下追上去以后,他能听见你说话?”
“况且,这里只是你的梦境,事情都已过去万年。哪有什么篡改的机会?,难不成你是天道天道的亲儿子?”
和尚的气得长眉倒竖,语气有些激动,意识到不妥后,立马站回原地,不再搭理他。
江逾白缓缓垂眸,脚下积雪层叠,蓬勃疏松,不见星点凹陷。
正如,先祖看不见他,黎纤也看不见他,就连此地的雪花也不想承认他的存在。
就是这般,他无法撕裂时空在荒芜境留下任何痕迹。
*
雪越下越大,山顶越来越冷。
整队过后,归元剑修们迈着规整的步伐踏在北域雪原上,踏出浩浩荡荡的声响,离开扶苍山,消失在江逾白的视野里。
至此,整座山峦独剩黎纤一人。
他的身上沾满了雪花,将累累伤痕冻成紫青色。
良久后,他终于抬起了脑袋,不复方才的悲恸绝望。
他站起身,抖落浑身霜雪,用清透的眸打量周遭万物。
懵懂、迷茫爬上脸颊,他歪歪头,对着虚空,悄声询问:这里是何处,我为何来此?
而后,许是为了遮挡风雪,他把双手交叠地放在脑袋瓜上,浑浑噩噩地往山下走。
至山脚,而后乃今将图南。
来时,他走走停停,江逾白跟在后面。
归时,亦是如此。
徒留和尚在漫天大雪里叫喊,“龟孙,你这缕神魂离窍许久,入障已深,应速速归来!”
**
最终,黎纤停驻在折吾河畔,静静瞧着水面的倒影。
暖风忽起,吹皱河面,掀起片片涟漪,扭曲了少年的皎皎身姿。
江逾白想,自己得尽快破障出去......
他从身后拥住黎纤,尽管明白两个人都感知不到彼此的温度,他仍执拗地收紧双臂,在黎纤耳边低喃。
“你一定很冷吧,等我醒来,要先抱你一下。”纵然晚了千万年,也想抱你一下。
俄而,黎纤“挣开”怀抱,倾身跃进河里,下沉,下沉,浅进河底废墟,被沙砾掩埋。
与此同时,江逾白聚簇通身真元,任其冲荡肺腑,剧烈的疼痛不断地撕扯神魂。
他按住胸口,急促渡喘息,薄唇阖张,吐出大口鲜血,晕红折吾水面。
眼前灵流急速涌动,转出幽邃的漩涡,将这缕魂魄吸纳其中。
**
傍晚,酉时一刻。
悬星院的主屋内,烛台旁燃着紫檀木和玄金符篆,还有串串铃铛震颤,发出脆响儿
这些物件都是黎纤从玄芜手里买的,花费了两颗蚌珠。
天未亮时,趁着更深人静,他把江逾白背回了悬星小院。
当时,两人身子都湿漉漉的,黎纤担心江逾白着凉,就速速扒.光了他的衣服,正准备把他塞进被褥里,就被打酒归来的玄芜和尚撞见。
玄芜有被惊吓到,手里的烤串和酒坛噼里啪啦地掉一地。
他同手同脚,三步并两步地迈出门槛,准备回自己的偏房里,却被人拽住。
黎纤红着眼,焦急地问他有没有法子让江逾白醒过来,他这才发现小龟孙竟神魂离体,入了魔障。
和尚燃符做法,摇铃招魂,掐指引诀,忙活一溜十三招,方潜入江逾白神魂飘忽之地。
他先江逾白一步神识归体,甫一睁眼,就从原本坐到床边的位置,远远挪到矮椅上。
黎纤不明所以,见和尚走开,就蠢兮兮,傻敷敷地凑到床前,替江逾白擦汗。
然,须臾间,便被榻上人吐了满襟鲜血,在水墨袍上开出大红的花。
玄芜眼疾手快地替他把了个脉,随即竟探到江逾白紫府中竟隐有金丹重聚的迹象。
他眼底蹙起异样的芒,既觉意外,又觉理所应当。
“黎纤。”
江逾白睁眼的瞬间,神魂与本体融合,他猛地坐起,正好对上黎纤欣喜的脸。
和尚适时地离开,并贴心地合上门,开始琢磨该把这两颗价值连城的珠子花在哪家楚馆。
“白白还难受吗?”
黎纤糯糯地问,顺便把拧湿的帕子摊在江逾白额头上。
江逾白轻笑两声:“不难受了。”
他揽过黎纤,隔着薄衫内衬,抚上清瘦的背,摩挲着蝴蝶骨处的凹陷。
下巴搁在黎仙的发旋上,被剐蹭得发痒,江逾白听见黎纤的呼吸声,又浅又细。
过了会,黎纤突然抬起头来,用轻快的调子告诉他,“我给白白准备了食物。”
语毕,他撩开帐幔,噔噔地跑到厨房里,捧出小火炉上温着的汤罐,坐回榻上。
黎纤很大方:“全都给白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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