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走了。”尤符迷迷糊糊道:“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边把荷包递给江逾白边嘀咕:“他没等你,说不定是有事要做,你也莫要着急……”
江逾白握住荷包,急忙打开,随即从内里抽出张宣纸。
是一幅画。
太阳,竹篱茅舍,小鱼儿。
宣纸底部横着列圆滚滚的字。
——明早,日出,归家。
江逾白蓦地顿住,手无力地垂下,血流洇晕袖摆,滴答地淌到纸上,染红卧在纸中心的鱼儿。
脑中定格着几日前的一幕。
阑珊夜色里,黎纤趴在他耳边认真郑重道:
“就算我发疯发狂了,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不去伤害白白的。”
——原来,竟是这样。
“黎纤去哪了?”江逾白顾不上师生礼仪,直接攥住尤符衣领,将他拦下。
“啧啧,不知道,我当时...闭眼休憩来着。”尤符尴尬道。
江逾白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倒是冷静了不少:“夫子是近大乘境的长者,是绝顶的耳聪目明之辈。”
“就算眼睛记不得,那耳朵呢?”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尤符只得好好给他回忆一番。
“两个时辰前啊...”
“他好像在廊檐下站了半晌...”
“院里杂音多,那小孩的步子实在是太轻了...”
他边嘟囔,边在江逾白阴鸷的视线下搜索识海里的记忆。
“啊!”尤符一拍脑门,抬手指向一山头:“我隐约听到了枝杈被踩碎的声音,大抵是进山去了。”
他又道:“山半腰有你娘出钱建的冷泉,他会不会去泡……”
尤符话音未落,便见江逾白一阵风似得跑出去,只得悻悻然地闭了嘴。
第79章
*****
这厢, 江逾白身影瞬移,恨不得眨眼间就能寻得黎纤。
而另一边:
破烂草席上的鱼儿动也不动,专心致志地静坐修炼, 吐纳聚气。
识海内遍布沧山泱水,雾气氤氲缭绕, 和丝缕的微弱气流, 微风细雨般地漂浮其中, 正中央的位置悬挂一片扇形鳞片。
形体精巧,色泽莹润, 纹理滑腻, 恰似深色琥珀, 散发出斑驳葳蕤的芒。
这里, 便是大鱼储存力量的地方, 相当于另类的丹田紫府。
他原先有三片,但如今失去两片,仅靠着这块仅存的鱼鳞,此次的月圆夜估计会万般凶险煎熬。
纯净的气流洗涤着全身经络,经一个小周天后,汇入鱼鳞。
像是被温水泡着般舒爽, 黎纤惬意地眯眯眼。
约摸着离月亮爬上来还有些时间,他准备奖励自己吃颗甜果子。
小爪子攥住砂糖果,准备送进嘴里的时候, 却突然闻到一阵焦胡烟味。
且愈发浓烈,转眼间,大股的白烟蔓延至洞穴深处。
——着火了吗?
黎纤急忙吃掉果子, 准备去洞口看看。
果然,他猜得没错, 洞穴出口边红光滔天,火星四处迸溅,在岑寂的空间里发出霹雳响声。
“小贱人,这次我定要烧死你!”淬毒的句子插翅飞进洞口,黎纤抬眼,就看见一张被火光扭曲的脸。
他抿抿唇,捏指掐了个御水诀,召来林间的细碎雨珠。
火焰熄灭后,对面站着的是手拿锁链,表情怔然的丘际。
未待他反应过来,黎纤率先开口,以牙还牙道:“你才是小贱人。”
丘际终于缓过劲,扯着嗓子咒骂道:“你这小贱人...同江逾白那废物一样,竟会使邪术。”
“你才是废物。”黎纤原模原样地还回去,微垂的眉梢染上怒意。
往后的半盏茶内,丘际无论骂什么,嚷什么,黎纤都会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丘际疯狂叫骂的场景,让他想起上古时期,折吾河畔的妖怪们动不动就来挑衅斗殴,开战前总要张开獠牙大口,唾沫横飞地地吼上半晌。
大傻鱼每句都听不懂,但却能记下所有字,再一个字接一个字,奶凶奶凶地骂回去。
丘际此刻的模样与那些气极跳脚的狗熊,野猪,鳄鱼别无二致。
他握紧手中锁链,恶声道:“来之前我服用了能让灵力骤涨的火丹,今日定会弄死你!”
黎纤垂眸不语,鸦羽长睫忽闪忽闪,在心中掂量着,待会用哪只脚踢飞这条大疯狗。
丘际以为黎纤害怕了,狞笑出声,甩着锁链飞身扑来,却在近黎纤身前时,被其周身凛冽的灵压弹开。
他捂住震动的心脉,脸上青白交错,惊道:“你从哪里得来如此...深厚的灵力?”
因太过讶异,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子。
黎纤伸出一根手指,向斜上方指了指。
小巧指尖,白中透粉,如莺时嫩笋,与远处海滨刚冒出头的月轮弧影连成一线。
——月亮快出来了,我要赶紧跑回洞里,把自己藏起来。
黎纤直言道:“你尽快这里吧。”
——要不然会死的。
“呵,哈哈哈。”为了壮胆,丘际扬声:“别他妈装神弄鬼,你定是吸了某个老家伙的阳精,才有这般醇厚灵力。”
黎纤不想再搭理他,弯腰举起脚边、足有半人高的大石头,拿捏好力度后,径直砸了过去。
丘际吓得仓惶乱窜,可山顶空间有限,他终于逃不过这波攻击。慌乱中,他触发了从北域驯兽处借来的捕兽环锁。
霎时,玄铁环锁首尾分离,首端绕在丘际腰上,尾段的捕兽夹张开,朝黎纤袭来。
锋利锯齿扣住黎纤手腕,越缩越紧。
黎纤欲抬起另一只手去掰锁扣,可大石却已撞上丘际!
巨石撞击丘际,丘际紧拽锁链,锁链扯着黎纤。
电光火石间,两人滚落山顶。
灌木里布满软枝硬刺,在皮肉上划出细密痕迹,血色翻涌,蹭在零碎的花瓣上,洇晕出灼靡的红。
到半山腰时,黎纤缩成小团,一个借力,骨碌到古木旁,方才被其树根拦住。
巨石自丘际的心口碾压而过,登时逼得他咳出几大口血来。
“贱人!”他怒极,气极,狼狈至极,爬起来后,他边抓起铁锁,边恶狠狠道:“我他妈要勒死你,勒死你!”
就在此时,月轮悄然跳出深海,越过柳梢,登临苍旻中央。
今夜的月华,称得上清湛无边。
它融进浓稠夜色里,穿透层叠的樟叶,洒落人间。从天涯到海角,遍布在大地的所有角落,缝隙。
丘际踉跄着走到古木旁,准备动手前,却见黎纤也不起身反击,只蹲在树下,把头埋在膝盖,瑟瑟发抖。
“呸!”丘际得意踹向黎纤小腿:“这回知道捕兽锁的厉害了?知道害怕了?”
他也蹲下身来,保持与黎纤平齐的高度,搽净嘴角血渍:“你若是肯跟着我,好好地伺候我,哪用得着用受苦?”
这些不要脸的话,黎纤半句也没听进去,他的意识已然陷入混沌。
俄而看见上古的皎净云湖,俄而看见如今的熙攘尘世。
上一刻是仙人清冽的眸光,下一瞬就是江逾白疏朗的笑意。
混杂的画面稍纵即逝,入眼的是一片昏黑。
灵气骤然暴涨,游走在大妖的血脉里。
如熊熊烈火般地燃烧着肺腑。
黎纤推开丘际,强撑着盘膝打坐,闭眼凝神,企图寻觅片刻舒缓。
见状,丘际一把掀翻黎纤,瞪眼道:“别他娘的装模作样!”
黎纤挣扎着爬起来,准备再度调转灵气,可却再次被丘际踢翻。
他揉着被踢的腹部,脑内迸发起鬼哭狼嚎,万千种声音整齐划一地怂恿他去杀人饮血。
——我是妖,上古洪荒大妖。
杀人,剥皮,饮血,食肉,乃妖之本性也。
他彻底屈服,潜伏在骨子里的妖性喷薄而出。
他伸出清癯细瘦的爪子,猛地攥住丘际衣领将其掷在地上。
桃花状眼眶里蔓延出蓝色细丝,须臾间,爬满清湛的眼珠。
额头显出晶莹的鳞,周身煞气缭绕。
因着天黑,丘际只能看见他的额角散光,却看不清具体形状。
他结巴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黎纤听不清他说什么,满脑子地想杀死眼前之人。
他钳住丘际脖颈,高高地扬起手,准备一掌拍碎丘际的头颅。
然而,却,猝然顿住。
浮空竹楼,寂凉月色下,浮黎面容寒冽:黎纤,你可曾伤过人?
悬星小院,稀疏树影里,江逾白神色低沉:黎纤,你可曾食过人?
——不能…绝不能食人。
——我不要被白白厌恶。
——我也想做人,想在暖阳微风中生活。
堂堂正正的,光明磊落的,同白白待在一起。
他把手狠狠地砸在地上,扶着树枝站起身,抬脚踩在丘际小腿上,林间惨叫声阵阵,最终,丘际疼得昏了过去。
黎纤在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后,方才堪堪收回脚。
此刻,天边亏月再无丁点棱角,彻底圆盈。
月光大胜,盈溢的芒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包裹着黎纤。
强盛的戾气再次席卷而来……
——太热了,他快发疯了,要赶紧回到洞里去。
******
******
踏云归息,影至身随。
竹叶梨花上,一路浅淡的脚印,蜿蜒至山顶洞穴。
江逾白循着这些脚印,飞身上山,犹如离弦之箭。
片刻不停歇地钻进那处幽暗洞穴。
他看到了草席,砂糖果,破烂布袋,豁口瓷碗,可独独没看见他的鱼。
——在躲我不成?
咽下喉中酸涩,他折身原路回返,褪去洞穴,准备去周遭看看。
他不敢喊叫,甚至不敢发出丝毫响动,生怕惊跑黎纤。
蝉鸣,雀吟,莺啼,风萧萧,水潺潺。
江逾白在诸多声响里捕捉到了几声铃铛响。
行数十步,拨开几只树杈,江逾白终于找到黎纤。
他的鱼瑟缩在一颗松树下,浑身发着颤。
“黎纤。”江逾白开口唤道。
仅有的半分斥责也被担心覆盖。
宽厚的掌抚上毛茸茸的脑袋瓜。
他继续道:“你跑什么啊?”
闻声,黎纤的耳朵尖微动,他去抓江逾白的衣角,摸到卷云纹路后,懵懵道:“是...白白来找我了吗?”
“嗯。”江逾白拖下外袍罩在他身上,“对,我来找你了。”
“白白,我热,我难受。”黎纤去蹭江逾白的手背。
——你热,我比你还热。
“忍一下,我带你去山脚的冷泉。”江逾白哑声道。
*********
两大箱子的超品高阶灵石,到底是每颗都花在了刀刃上。
山脚的汤池星罗棋布,每条曲径由云英石堆砌,迂回流转处设有镂花玉屏风。
小周山蕴钟灵毓秀之气,随着灵石燃耗,山顶积雪消融,汇成涓涓细流,被引渠入池。
此刻是子夜过半,山中早已空无一人。
黎纤趴在池壁上,眼睛半眯,小声地喊着热。
他的手握着卵石,生生地在光滑表面捏出裂纹。
大傻鱼虽学会了调息运功的法子,可他终究只有一片护心鳞,只能任其余的妖力在体内横冲直撞。
靠着冰水的冲击来缓解经脉的炽痛,硬挺着挨过今晚。
寸寸皮肉都在叫嚣着热,叫嚣着疼
纤薄肌肤下,青紫色脉络不断跳动。
跳得江逾白眼眶发涩,生怕它们突然就断了。
身后不但是白白的气息,也是人类的气息,真的太香了。
黎纤难耐地蹙起眉尖,四颗小牙紧咬唇瓣,时不时地泻出几声呜咽。
他根本不敢回头,生怕一个忍不住就咬上白白的脖子,让白白受到伤害。
黎纤觉得太热了,他伸出葱白的指头去扒拉自己的衣服。
水墨袍本就松垮,稍微一碰就滑落削瘦的肩头,半挂在臂弯处。
随后他又去抓胸口的皮肉,格外地发狠,像是要把自己拆开,把骨头,脏腑,经脉,全拿出来冰着才肯罢休。
江逾白眸色一沉,压低嗓音道:“别乱动。”
他箍住那把细瘦的腰,制止怀中鱼乱动。
江少主这边更是难受得很!掌心下的绵软触感,使得他脊背绷直,手臂僵硬。
可是,绷直的并不只有脊背,僵硬的并不只有手臂。
好不容易压下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他抬手,轻轻摩挲着黎纤心口的扇形鳞,和两个因缺失鳞片,而凹陷的粉槽。
而后,二指并拢,执着地向内输送灵气。
结合几日来的观察,江逾白尤琢磨许久,方才明白黎纤的储灵方式。
妖与人的能量体系不同。
他是凡人,无法将妖力吸纳过来,就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为其渡进人之灵炁,使二者中和相调。
灵气凝成水珠渗进鱼鳞,复又便成了瓣瓣雪花。
大鱼的识海内乌云弥漫,烽火连天,灼烧着山川草木,大有毁天灭地之势。
然,顷刻间,天边淋了场雪,六角飞花纷纷扬扬地砸进火堆里。
寅时将至时,月华渐弱,识海里的火终于被扑灭。
江逾白的灵力也随之枯竭。
“白白,我不热了。”黎纤回首。
虽神色恹恹,可眸光却异常潋滟,眼珠也湿漉漉的,浸着绵绵欢愉。
——你不热了,可我更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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