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他终究会死,到时,黎纤就会…再次独自面对这苍茫天地,婆娑人世,所以,总要让他试着接触此方世界。
“白白想要什么样的花草?”大傻鱼捧着块酥饼,歪着脑袋问道。
因为待会要上山,他今天没再穿水墨宽袍,而是江逾白的旧衣,一件月白藻纹刻丝劲装。
窄袖束腰的款式能轻易地勾勒出他的纤薄身量。
江逾白抹净他嘴角的酥饼渣渣,开口道:“我……”
——我巴不得你半株灵植也不取,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日上三竿时,就赶紧跑回我身边!!
最终,他轻叹两口气,正色道:“我只要平安下山。”
“嗯!”大鱼笑笑,唇瓣弯成桃色月牙儿,脸蛋依旧稚气,眸子里却漾出两分狡黠。
——我会平安下山,也会给白白带回好多灵植。
人齐以后,导戒堂领队宣布正式进山。
黎纤背起竹篓,朝白白挥手,蹦蹦哒哒地转而跟着大部队一起进山。
江逾白也朝他挥手,面上气定神闲,心里却依旧老妈子似的,恨不得把黎纤拽回来,裹在怀里,偷摸带回悬星小院,喂面条喂点心喂甜水汤,无论怎么样都不让他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人影幢幢下,他的视线一直投射在月白衣袍上,直至最后一角消失不见。
山脚处站着一群负责计时计数的导戒堂修士,各个面色严肃,像是刚出炉的雕塑。
原因无他,只因此次试炼晏掌院也来了,先生坐于上首,带来了两本札记,一壶别枝惊鹊,身后还跟着个报剑童子。
看起来大有坐到试炼结束的打算!
只是他旁边那个小板凳是给谁留的?
俄而,乍起一阵风,吹落片片桦树叶。
也将先生手中的净皮生宣书页被吹得沙沙作响。
江逾白踱步上前,不冷不热地开口:“先生虽忌惮上古妖为祸人间,研究起来反倒丝毫不扭捏,真是自相矛盾。”
“这并无冲突。”晏凛之解释道:“藏书阁的图志札记千千万,却没有半本关于大妖较为详细缜密的记载……”
“所以您便打上了黎纤的注意,叫我根据他的习性,来写一本大妖笔录。
之后摆在藏书阁里,为后世谋福利,供后辈学子展览,研读,讨论?”江逾白一字一句道。
“所以,你答应了?”晏凛之疑惑道,想通了就好,倒是省得自己费口舌了。
他叮嘱道:“内容详细些,标题尽可能新颖。”
这回,江逾白彻底被气笑。
——想让我怎么写??
是<长着翅膀的鱼,是对苍穹的向往,还是大海的不挽留>?
还是<震惊!某上古大妖本体硕大如山,化形后却纤薄细弱,是天道的沦丧还是妖性的扭曲>?
“嗯,我答应。”江逾白摆出敦厚有礼的模样道:“但是我想口述。”
晏凛之倒是不含糊,打发走身旁的报剑小童,广袖一挥,直接持起砌金紫毫笔,平铺宣纸,掀了下眼皮,示意他开始。
江逾白开口,声音像是被浸泡在了梨花白里一般低醇。
“黎纤是鱼妖,本体庞大,形状滚圆,有翼有鳞。”
“化人后,身量瘦,面容俏,心性澄澈温软,虽至情至性,却也至纯至善。”
“他长在折吾海,但无族人,我亦不知他从哪里来,但我知道他的归处。”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格外慢,“他的归处在我这里。”
晏凛之的手一顿,净皮生宣上登时晕开大片墨渍。他皱起眉,呵斥道:“竖子住口!”
那日,江逾白请求自己教黎纤修行时,他便察觉到江逾白的不寻常,却没曾想已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他承认小妖怪乖巧温顺,也愿意助他于此间存活,可妖终究是妖……
深知灵力压制对这小子毫无作用的道理。
晏凛之准备摆好理由劝他,可寻摸了半天,也没能找到黎纤的什么缺点。
最终,只得生硬道:“你是人,会死,而他是妖,就算如今灵气稀薄,也远比你活得久。”
“等到你老了,死了,他怎么办?”
“不知道。”江逾白耸耸肩,勾起嘴角,自嘲道:“兴许像仙人那样,写份饲鱼手札,交到稳妥的人手里,请别人帮忙照顾我的鱼。”
——或许黎纤也会难过,再跑去海里沉睡万年,再遇见另外的江逾白。
他抬起手,并拢二指,指间燃起一簇青色火苗,将案上宣纸焚成灰烬。
江逾白挥散桌上余烬,继续道:
“我对他,就跟您对我师父是一样的情感,你也不愿意把我师父的习惯作息分享给人吧?”
他故意拉长语调:“对吧?师娘!”
而后,他昂起头,望向绵亘不绝的群山,尽力搜索那道月白身影。
***
荒山高耸如云,行至半山腰时,起了大片的浓雾,众学子越走越散,更有甚者,一脚踩空,骨碌下山。
山势越发陡峭,长松怪石拔地而起,遍布幽壑,隐隐有野兽嘶吼声。
大部分的学子都不敢再向上,便选择停在山腰处,就地弯着腰摩挲了起来。
毕竟,试炼的成绩怎么能比自身安全重要。
唯有黎纤捏紧竹篓,憋着口气往山顶跑,万年前,他跟随浮黎时,就知道山尖尖上的灵植最茂密旺盛,也最滋补。
他足下生风,行动轻快敏捷,临近顶峰时,云雾消弭,山色苍翠,连风中都带着草木清香。
在顶端驻足,眺望山底风光,竟有心目开阔,神清气爽之感。
此刻,大鱼觉得,要是领着白白过来就好了。
他掏出竹篓里的铲子,弯腰寻摸了起来。
这里,野兽的种群虽变化极大,可灵植的样子倒是没太变,只是个头比较小了。
他的身子动来动去,手下动作飞快,鲜嫩的草辗转于莹润的指尖,而后被丢进竹篓,不一会儿,篓内灵植就已过半。
这时,身后突然有一阵窸窣异响,大鱼嗅了嗅,得知这是人的气息,他缩成小团,躲进古木后面,只露出半颗脑袋瓜,往山下瞧。
“那小贱人去哪了?”
来人言语放肆,张扬跋扈,且声音略有熟悉,待看清其人面貌后,黎纤认出,这正是那日被他摔在地上的麒麟武修丘际。
丘际本来一路紧跟黎纤,却因为体态笨拙,比不得黎纤轻盈,而被远远落在后头。
气喘吁吁地登至山顶后,却连个影儿也没见到,更是怒火中烧,开始破口大骂。
黎纤躲在大树后面,摸出块粽子糖塞进嘴里。
本来,甜腻味融化在嘴里,已经让他十分愉悦,此刻又见到丘际这副疯狂跳脚的蠢模样,更是觉得有趣。
于是,他捂着嘴,悄悄地乐起来。
“小贱人,赶紧给我滚出来,我看见你了,前些天不是有本事摔老子吗?现在怎么不敢出来了!”
丘际快气炸了,不管不顾地发泄,抬脚使劲地去踩踏周遭花疏草木。
见状,黎纤敛了笑,‘腾’地从大树后面站起来:“不要踩!”
“小贱人,可算舍得出来了。”丘际露出狰狞表情。
——小贱人?
黎纤茫然地眨眨眼,他不懂什么是小贱人,但结合着丘际的表情,也知这不是好话。
“你才是小贱人。”他毫不犹豫的骂回去。
“你这贱货,前些天既摔了老子,又害得老子受罚。”丘际阴狠道:“今日便新仇旧怨一起报了。”
“搞完你之后,我再去解决江逾白那个废物!”
语毕,他抽出腰间佩刀,朝黎纤走去。
那日他被黎纤轻而易举地扔在地上,便知其人力气非比寻常,故而今日入山前特意带了把刀,准备先废掉小贱人的手脚。
黎纤长得俏而且还软乎乎的,看起来特别好欺负,可偏偏有一身硬骨头。
丘际想着,今日非要把这硬骨头弄软了不可!
刀光在灿阳下,显得异常明亮,似有见血封喉的气势。
刀刃上黏着了雄厚的灵气,步步紧逼,是涨潮的海水,准备把黎纤裹进里面,让他窒息而死。
然而,却不见黎纤有丝毫的准备,他就立在原地,盯着刀锋,动也不动,仿佛准备空手接这一刀。
这几日他把过滤后的纯净月华尽数储存到了周身经络,此刻,这些能量像是涓涓细流,如丝春雨,缓缓汇聚到手掌。
他伸出爪,竖起两个手指头,于电光火石间夹住这片利刃。
下一瞬,海潮褪去,灵气平息。
这柄由千百颗高阶灵石所锻造的宽刀哐当落在地上,犹如一把废铁,轱辘了好几圈,正如主人那般,可笑得要命。
紧接着,他一脚踢开丘际,抓起竹篓,朝另一座山头跑去。
跑了两步后,他又折身返回,解下丘际的空竹篓背到自己身上,再度跑开。
黎纤想好了,如果白白问自己,为什么身上会有两个竹篓,就说:
——有人想杀我!所以我抢了他的竹篓!
——我是大妖怪!我很凶!所以,谁也别想欺负我和白白。
第77章
***
上午的时光悄然而逝, 江逾白终于挨到了日悬中天。
刚刚,已有不少修士因被嶙石峋壁刮伤而提前出山。
他便门神般地守在门口,搞得花绣与董咚咚以为小江师兄是等他们俩的, 登时感动得够呛。
人陆陆续续走出来时,江逾白才瞥到那团月白光影, 丸子揪揪不停地晃悠, 碧色流苏发带迎风飘摇。
黎纤背着两个竹篓, 胸前还抱着好几捆灵草,飞快的往山下跑, 敏捷轻盈的模样像极了小兔子。
“白白!”
小兔子飞奔过来, 本来想扑进白白怀里, 可想到自己捧着的草芽上面有泥土, 就只好往后退半步, 得意地对着江逾白笑。
许是因为累的,黎纤光洁的额头上泛起细密水汽,阳光洒落,将整个脸蛋映得瓷白。
江逾白擦净他额上汗珠,重新帮他梳了个发髻,随即领着他去报数。
“白白, 这些花草都归我们吗?”黎纤拽着小竹篓谨慎地问。
“当然。”江逾白挑眉:“不过...你为什么有两个竹篓?半路捡的吗?”
闻言,黎纤忽地顿住,认真且郑重道:“我抢的!”
江逾白捏捏他的脸, 显然不太信:“从哪里抢的?”
“坏人。”黎纤道:“上次在饭堂遇到的坏人手里,他拿刀,想杀我。”
“!”
“后来呢?”江逾白把他扯到身边, 从上往下地使劲打量他,未寻到丁点伤痕后, 神色稍霁。
“我扔掉了他的刀,把他踢倒了,还抢了他的竹篓。”
黎纤扬起头,委屈道:“我当时很凶,但…我不坏。”
——是他先惹我的。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欺负我和白白。
“你当然不坏。”江逾白弹了下他的耳朵尖,赞扬道:“做的对,若有下次,要打得狠点!”
他们两个边说边走,行至三丈外的展席,江逾白把两个满满当当的竹篓和好几捆灵草递给倒戒堂弟子清点。
负责接纳登记的弟子瞪圆了眼,连问两遍,“一个人的量?”
“对。”江逾白很自豪:“黎纤的。”
“紫竹十余杆,水萝百株,碧莲叶半篓……”
“这些都是高阶灵植,有的生在幽壑,有的长在峭壁。”戒堂弟子叹道:“小黎师弟真是慧眼识珠,天赋异禀啊!”
他这一吆喝便引来了不少人凑近观赏,有的嗤之以鼻,有的则眼冒妒火。
众人的视线渐渐从看灵植转移到黎纤身上。
更有几个修士捧着空竹篓,舔着脸跟他讨要些草叶去充数,虽说垫底,倒也想垫得漂亮风光些。
众人七嘴八舌,嘁嘁喳喳。
黎纤先是愣愣的,好不容易理解后,便大方地揪了些碧莲叶依次装进这些竹篓里。
另一边,江逾白迅速地收好其余灵植,扯小鸡崽子般地把黎纤拢到怀里,冲开人群,回悬星小院。
****
季夏的天,娃娃的脸,总是说变就变
正午日头过盛,转眼就起了风,落了雨。
悬星小院里,流风飒飒,丝雨沥沥,还时不时地冒出两三句琅琅诵书声。
大鱼在廊檐支了张矮桌,举着书本温习诵读。
他的声线清灵,发音却很软糯,是上古时期南境独有的口音,内里藏蕴了万年前的皎净天光,朦胧烟色。
江逾白将灵植分门别类地收进纳戒,也靠在门框旁,透过浅薄雨幕,眺望渤海之滨,渴望把今晚的月亮摁进水里。
“下午笔试过后,记得在门口等我。”他叮嘱道。
今夜是既望,再有几个时辰,天就黑了,他要早些把他的鱼带回来。
黎纤抿抿嘴,猛地站起,倾身凑近江逾白,把头埋到人家的胸口上。
江逾白面色一滞,随即了然道:“是不是害怕?”
怀中人摇头,柔软蓬松的发丝剐蹭得他下颌发痒,江逾白眸子沉了沉,继续道:“那为什么突然这样?”
大傻鱼依旧垂头不语,只是用纤细的胳膊圈紧他的腰。
四野寂静,风起涟漪,卷起满树槐花,扑簌簌地落在二人身上,像是眨眼间就华发丛生,白头到了老。
用过饭后,江逾白撑起油纸伞,罩在头上,送黎纤上学。
二人踏进麒麟院的时候,恰逢紫薇钟响,洪亮遍彻寰宇,他们就在悠远深沉的钟声里作了别。
********
51/97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