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地闭上了沉重的眼眸。
我怎么,不去死呢。
第八十二章 不会见你
自那之后,凌顼就一直没从昏迷中醒来。他眉眼温顺,安静地沉睡,细软睫毛轻搭在病态白皙的肤上,不声不响,也无喜无悲。
其实他早就可以醒来了,研究员在当天下午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凌顼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的损伤,甚至经此一遭,他体内时常紊乱的榊指标也趋向了稳定,理应是前所未有的良好。
但他没有醒。
研究员说,这是因为他不愿意清醒。
腿上的伤已经快好了,缝了三十几针的狰狞创口并没留下多么不可磨灭的印记,只剩下一道比别处更加白而光滑,消褪了肌理纹路的疤痕,偶尔带来些愈合的酥痒。M237常常伸手去抓它,有时是无意的,有时却是故意的。这块经不起任何摧残的娇嫩新皮似乎代表了什么,但不论它再怎么被用力地抓烂、抓破,床上那安静的男孩也仍旧没有醒来。
他为什么不愿醒来呢?M237苦笑,是因为终于可以逃离自己这个糟糕透顶的父亲了吗?
他看着沉睡中男孩的眉眼,平静,安宁,超脱,突然莫名就想到了他在楼梯上摔倒的那一次。
那次,男孩的一双膝盖全摔破了,乌青泛紫,坠着星星点点的血痕。但他没有告诉自己,也没告诉其他任何人,只是独自拖着疼痛的双腿一瘸一拐踉跄回了房间,咬着苍白的嘴唇安静地给自己上完了一层层的药物。而他得以知晓这件事,居然还是因为意外发现了男孩那条没洗净的沾着血迹的长裤。
男孩被发现了,显得很不安,局促而愧疚。他低垂着一双温顺的眼,不住地向自己道歉,纤密如羽的睫毛不停颤抖着。
M237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愧怍,不明白该道歉的为什么不是自己。那受伤的男孩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总是在小心翼翼地看自己眼色。
想到这儿,他再一次难过地将脸埋在了小孩柔软的身旁。他听着凌顼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却怎么也止不住去想,他是因为终于可以不用再那么小心翼翼地活在自己目光之下,才会如此平静而安宁的吗?
他或许……真是一个太过失职的父亲了。
在这期间,林秦也从百忙之中抽空来过几次,他语调悲痛,眉目间却是掩饰不住的喜色。他说他早告诉了M237他小儿子的指标最近很不稳定,而事情之所以发展成今天这样,都是M237自己的过错。
M237张口,却无法吐露任何反驳的话语。这似曾相识的一句又将他重新拽回了那个只剩蜂鸣的角落,记忆里女孩逐渐冷却的容颜似乎也同现在的凌顼一样宁静而又超脱。
他禁不住又流泪了,坐在男孩身边无声地捂住了脸庞。时至今日,他仍然无能,也仍然保护不了任何在意的人。
他会无能一辈子。
然而,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尤其是在这啖人肉寝人皮的研究院里。一家人的不幸拿来给大家分去,换来的却是百家人的福利与加薪。
凌顼一事给研究院带来的震颤无疑是巨大的,他们终于弄懂了先前那忽升忽降的指标究竟是为何物。这是继M237的愈合能力与S级分化后第一件头等重要的发现,他们欣喜地将这一过程命名为了S等级的能力觉醒。
凌顼觉醒的能力实在是太强了,强大到令人恐惧。它已经突破了科学得以解释的范畴,比虚构中的魔法有过之而无不及。
研究员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个小孩能通过肉体产生这么可怕的腐蚀力,也不解为什么当他沉睡时这股惊人的力量又奇迹般消失了,竟似乎可以同他的身体趋于一致。他们据此判断S004的能力其实是可以得到控制的。但究竟怎么防止伤害,如何得到控制,都还需要等小孩醒了才能知道。
但实际上,他们一点都不着急,仿佛S004这长久的沉睡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场午间小憩——因为他们有了同样的替代品,S001可以研究。
不久前林秦随口的一句疑问,如今都揭晓了谜底。M237眼睁睁看着那从不用自己担心的长子被一群人“请”出了门外,却还轻轻柔柔笑着,说爸爸不用担心。
M237震惊,震惊之余,却连钟昴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都不敢确定。他无法想象这些巨大的改变竟然都是切实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的,而他却即使收到了提醒都完全不曾留意。
钟昴被抓进研究室关了一个多星期,出来的时候,整整比之前瘦了一圈有余。在看见等在门外的M237后,他第一个反应竟是用手臂掩盖住脸孔。曾经那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男孩,居然差点就患上了难以根治的畏光症,那本来湛蓝似海的眼瞳一点点沾染上了灰色,开始变得浅淡而透明。
M237简直不敢去想这个向来坚强的小孩到底经历了多么惨绝人寰的折磨,只能徒劳地伸手搂抱予以慰藉。那过分纤细的身躯在他怀里因恐惧而轻微地打起了颤来,从出生到现在的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们居然给钟昴用上了电椅。
从来只在死刑犯身上得到施展的残忍手段,于他们而言竟不过一种简单的研究方式。
林秦说,这是因为钟昴的能力与电磁有关,他们事前当然也经过了缜密的计算,万不会将这宝贵的实验体置于真正危险的处境。
原来在他们的心目中,不死亡,就等同于不危险,而一个人,和一只小白鼠也没有任何差别。
M237搂着怀里故作成熟却终究只是个孩子的钟昴,突然觉得他搂的似乎也是曾经的自己。但曾经那个擅长忍痛的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迫长大了,现在,他看着钟昴瘦削臂膀下那一道道清晰可见的青色血管,却只觉自己的痛苦是那样的鲜明。
于是他怒吼了,对着林秦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以后要是再敢给我的儿子做这么残忍的实验,我就,我就……!
但,就能怎么样呢?
是杀了林秦,还是杀了自己?他能做的所有事之中,没有一样能真正解决这个问题。
林秦显然也发现了,而且是早就发现了这个几近于单边的问题。他先前还需要用礼物,用好言,甚至用假装看不见F263与他的私情来维持M237心态的稳定。但现在不用了,都不需要了。他之所以能批准M237一家生活在一起,就是因为他们彼此是对方的软肋,也彼此是对方的顾虑。只要有对方在,这就是无解的困境。
所以林秦笑了,他笑着拍了拍蹲下的M237愤怒的脸蛋,说,省省吧,现在的你,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M237抚着钟昴金色的后脑勺狠狠瞪他,并没注意到怀里小孩身形的一滞。
一周,两周,三周,M237仍坐在同第一天没有丝毫改变的凌顼的床边,撑着手肘侧视他安静的睡颜。他不住地跟他说爸爸的伤已经全都好了,你没有犯任何错,也说你的能力是可以控制的,不要太自责。他不知道这些话凌顼到底听不听得见,只是固执地重复着,仿佛只要重复到一定次数,一切都能有所好转。
凌顼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乌黑发丝柔顺地垂在枕头上,反衬得他更像陶瓷娃娃一般精致。他的指甲也长了,圆润的指甲盖超过了手指,像是等着他人来修剪。
M237触碰他的手掌,抓起他的手指。过长的指甲在冷光灯下如磨砂般透明,而那纤长的指节更是独具着艺术的美感。要不是亲身经历,他很难相信就是这样一双看起来毫无危害的小手将他的腿弯碰了个皮开肉绽。
说不怕那是假的。即使已经得知了先前那股力量暂时消失了的事实,M237都没敢在第一个星期里碰一下凌顼的手指。但随着时间的缓缓流逝,他反思了,也释然了。他逐渐习惯了腿弯间隐隐的疼痛,也逐渐发觉了这一切其实根本就无足轻重。
他开始重新抓起凌顼的小手,比先前还要笃定而用力的。也开始期盼起某天,他能再次感受到自己手掌传来的疼痛。
指甲剪继续清脆回响,M237小心拖着凌顼手指,就怕自己一不留神给小孩剪太深了。他剪得专注,心无旁骛,似乎即使下一秒就天崩地裂,山河突变,也无法阻止他剪下最后一片指甲的举动。
于是自然而然的,在那手不听话地颤动一下后严厉地教训了声“别动”……
他突然震惊地抬起了头。
只见床上沉睡了一个月有余的男孩正同婴儿般缓缓睁开他宝石似的眼,他慢慢偏头,似醒非醒地看向了还拖着他手指的男人:“爸……爸……?”
这一句哑声的呼唤简直像跨越了整个世纪那么长久,M237明明没哭,眼泪却擅自就掉了下来。他颤抖着将凌顼那只半握的小手包进了掌心,起身就要把小孩整个的揉进怀里。
但腿上的伤却让他的起身遭遇了轻微一抖。
本来温驯的眉眼忽的皱起来了,男孩停顿了两秒,却猛然用重到甚至会弄疼M237的力道将自己手掌抽回了被里,还拉起被子将自己紧紧埋在了下面。
被抓住的那处又开始如遇火烧般极速地碳化,而M237也终于在林秦率众多研究员闯入房间之时听见了那道有如哽咽的哭泣般的声音:
“让我去研究室吧……”他说,声音绝望如濒死,“在我能保证不会再伤害到你之前,我不会再见你。”
第八十三章 他在流淌
凌顼后来果然不再见他了。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研究院专门为他打造的钛合金房间里,房间逼仄,狭窄,冰窟般泛着寒气,但除了研究员,他可以谁都不见。
M237曾央求林秦带他进去过一次,林秦同意了,可他却被儿子推了出来。他看见凌顼手上多了双僵硬而笨重的手套,或者说膜具,铱制成的,这是他目前得以成为普通人的唯一途径。
他告诉M237自己已经掌握了一些技巧,用不了多久就能出来了。M237听了,不信。他曾经就被他的母亲这么骗过,因而现如今只觉得荒谬。
不论成功与否,一个月后,你必须要来见我。于是,他透过门缝大声威胁道,否则我腿上的伤就永远不会愈合。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凌顼一事仿佛是个契机,从那以后,M237一家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M237开始对秋翊投以超出寻常的关注了。他再也无法忽视林秦对他说过的那两句话语,生怕自己这向来特立独行的二儿子哪天也悄无声息就觉醒了什么能力。
对此,秋翊很不满。他骂骂咧咧地吼他,凶他,说自己才不稀罕这亡羊补牢式的陪伴,这样的举动在他眼里没有任何的价值和意义。
同时,明确表示了不满的还有他的三儿子楚渭。但或许是因为最近的氛围实在太过严峻,饶是他也不敢明着向M237表达被忽视了的委屈,于是便只能通过和秋翊斗嘴的幼稚形式来博得本就为数不多的注意。他不知道其实他也是造成眼下这局面的罪魁祸首之一,甚至还毫不懂事地暗暗祈祷着自己也能赶快觉醒。
至于钟昴,自从那为时一星期的封闭研究结束之后,就被迫成为了那里的常客。他们有时会出于实验需要教他一些基础知识,但更多的时候,他们研究他的生理状态,也妄图窥探他的内心情感。
这天,那个戴着眼镜的老头又在给他讲XII2050是以何种精准的速度与姿态从外太空砸了进来,而那些为父亲所厌恶的林秦的门徒也照旧通过后台屏幕时刻监测着他的脑电波状态。
他知道他们这么监视着他的意图所在,那稳操胜券的神情和看他被绑上电椅时如出一辙,好似生杀大权已然在握,带着一种普通又自信的龌龊与贪婪。
所以他故意放空了自己的思绪,除了在XII2050的译名上不小心开了个小差。
XII2050,也就是所谓的应龙陨石。而应龙这个概念,他曾在查自己名字时看到过一次。
如果不是那次,他不会知道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中央还隐藏着一条代表土象的巨龙,巨龙盘踞高空庇佑四周,独立于四兽之外,又列居于四兽之中,而M237就是那条最初的应龙。
原来即使是在名字上,他都从未离开过他们——虽然他自己并不曾拥有。
思及此处,金发男孩的神情终于柔软下来了。他想到父亲轻声说出的那句“希望你们都能守护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却殊不知他想守护的不过唯他而已。
因此,其实他至今都有点后悔,就连在电椅上都没掉下一滴泪的自己,怎么一看到父亲就丑态百出,原形毕露了,好像他本就是个只会啼哭的废物,还大言不惭说着什么守护。
还有林秦……林秦的所作所为给了他很大的刺激,那股轻薄和狂妄每每想起都是如此无孔不入且令人作呕,就像一只蠕动在身上还要吸别人血,续自己命的蚂蝗。
一只蚂蝗的叮咬其实根本不足为道,但一个人如果想脱离一群蚂蝗的叮咬,他首先要做的应该是逃到岸上。他突然意识到了他的弱小从不来源于年纪或能力本身,而是来源于这个非要他做出选择与博弈的环境。
改变不了环境,他就永远手无缚鸡之力,也永远守护不了父亲。
一无所获的,他被研究员放了回去。但就在他像往常一样准备乘上那部将他们一家五口都与世隔绝的电梯时,一抹身影却从视野的盲区恍恍划了过去。
好像是父亲。
可怎么会,今晚明明是他期盼已久了的,独属于他和父亲的时间,他早在好几天前就已经仔细算过,今天的父亲应该没有任何检查才对。
难道是他对父亲的时间失去控制了?
这怎么可能呢?
说不上对哪个更加不安地,金发男孩古怪地捏了捏手指。他虽早已判断出先上楼确认是个更为理智的抉择,但眼下几秒的错失却显然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绝不能允许自己有半点的计算失误。
于是略带顾虑地瞄了眼头顶的监控,他转身就往那处头也不回地追了过去。
乌黑的长发此刻成了指引前进的唯一向标,飞扬的末梢像翩然的蝴蝶,眨眼就消失在了不远的转角。而钟昴,一只扑蝴蝶的猫。无论他多么努力地伸爪迈腿收脚,都似乎永远追逐不到。
大约过了三四个拐角,蝴蝶不见了。
小小的钟昴第一次站在这条长长的走廊,既找不到蝴蝶在哪里,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但突然,一道熟悉且白亮的身影——
“老规矩,取好就按床头的按钮,有人来给你解掉脚镣。”几分钟前才被他唾骂过一遍的林秦此刻却忽然从一扇门里抄兜而出,眉间的褶皱好似要跟那硕大的鹰钩鼻彼此连通 ,“别磨磨叽叽,说多少遍了,这事儿根本由不得你。”
说完,他关上房门,依旧揣着口袋,快步地扬长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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